果然,过了宣威,再到昆明,一路上就好走得多了,虽然道路依旧狭窄难行,但沿路人烟也逐渐稠密,站在山路上四下望去,也逐渐出现了田地垄垄、炊烟处处的熟悉画面,而非是一片莽荒浓绿,除了偶尔看到的夷寨吊脚楼顶之外,一点儿人类活动迹象都没有,叫人心中发慌的野山了。
“没想到这里有许多玉米!”
这一点是颇为新奇的发现,因为玉米毕竟是个新东西,在买化明显刚刚开始的彩云道,普及程度好像已经超过了衙门的治理程度,不像是两三年内,能铺开的局面。在宣威,大家吃的还是当地的大米呢,待到逐渐接近昆明之时,绿茵茵的玉米林竟已经随处可见了,这当然也是知识教的功劳。
不过,彩云道的玉米产量没有买地的高,因为这里每年买种子很不方便,并不能做到每年换用新种,两年换一次新种,已经算是不容易的了,这样第二年玉米的产量就不算高,均匀下来的话,亩产量要比老买地低上两成左右,运气不好的话,还会更低,除了种子的影响以外,还有本地的耕种,毕竟不如老买地那么富有经验,那么精细的原因。
“其实有水的地方,大米也总是不缺的,滇池、洱海边上都是种水稻多,再往西南走,和缅人接近的地方,就更是种水稻为主了。现在彩云道以南的开发情况其实挺不错的,这里和南洋相比,有一点好,毕竟是我们汉人的地盘,已经圈定下来,在这里活动,顾虑肯定比在南洋更少,这样买地的百姓就愿意到彩云道来开农场。种烟草,还有去年从羊城港流行开来的咖啡,这些都有,也都是贵重又轻便的东西,很适合于如今彩云道的交通。”
交通是彩云道的吏目经常挂在嘴边的词语,也没有别的缘由,就是因为彩云道什么都好,但就是受到交通影响太大,商贸的确难发展起来,所有运输难度大的产品,都很难量产,‘重量’成了一个重要的衡量标准,而且,在了解省道局势的时候,还要结合矿产图来看——只要是有银矿的地方,都会有敏朝修建的官道,发展难度会低很多。
要是一处所在无矿无盐,那就等着吧,出了县城全是土路小径,想要去村里?不好意思,本地没有村子啊,只有一个个夷寨,由土司管辖,从来也不交税的,想要搞买地州县分家分田那一套,首先要把人口普查一遍吧,土司都得感谢你,很多土司也很少派遣人手去底下的村子,尤其是一些居住在深山的村子,一年都难得来镇上几次,下雨天把路给淹坏了的话,那就彻底失去联系了,过上几年再过去,人去楼空,人家早就搬迁的事情,也并不鲜见。
基本上,就等于是从零开始建城了……去这样的州县做更士的话,工作难度有多高,陶珠儿都想不出来,目前为止,买活军也没有开始全面改土归流,彩云道还有很大一部分区域归土司统治,他们只是把效忠的对象,从敏朝天子换成了买活军的军主天菩萨谢六姐——在知识教的串联撮合之下,这改信的脚步还是非常顺畅的,知识教的祭司,现在在一些地区,说话要比土司家族还更加管用。
“大多数土司也都跟着改信了,去年一整年,只有大理方向出过一次事情:那里的土司陆家,不服知识教祭司的权威,也不愿改信,试图用‘传播妖言’的名义,把祭司囚禁判罪,当地的夷人收到风声之后,立刻兵分两路,一面出兵讨伐土司,一面来找衙门报信。我们更士和驻军大概三百人,立刻动身前去,组织夷人攻下土司府,夷人做主,把土司一家处死。这样在当地建起了我们的衙门。”
陶珠儿支援的楚雄这里,就是很典型的彩云道小县城:距离昆明比较近,但没有什么矿,也不在矿路上经过,这样交通就非常不便,从昆明出来,走的就是只能隐约辨认的土路,很多时候基本上是在野地里穿行,没有马帮带领,根本不知道是在赶路还是乱走。
走了三天多时间,到达了连城墙都年久失修,整个县城不过是千把人的小城。这千把人里,至少五百人间接和买活军衙门有关,剩下五百人和原土司府有关,再加上一些匠户,就是全部了,在内地必然有的地主、商人等等城关常见居民,全都欠奉。因为整个楚雄全是山区,峰峦起伏,河间谷地遍布夷寨,除了和昆明接壤的田地有一些汉人以外,根本就没有地主发展的土壤,在买地统治之前,大多数夷寨是猎耕结合,在山间拥有好几个住址,轮换耕作,佐以狩猎、采集维持生计,除了买盐以外,进城的需要很少。
这样的地方,更士署能发挥什么作用?几年都出不了一个案子,村寨里的事情,‘村有村规’,根本不会进县城来寻更士评理。更士所存在的特别必要,就在于给衙门——或者说,绝大多数时候,给知识教的祭司撑腰。哪家土司敢对祭司下手,邻近州县的更士、驻军就要迅速集合去找他的麻烦,所以,别看平时没什么本职工作,但对身手的要求反而比内陆更高多了。
陶珠儿在内陆,可没有在楚雄一样,把武装拉练当成工作的一部分,一周总要训练两天,什么负重越野、山野存活。她到楚雄没一个月就瘦了五六斤,人也黑了好几成,皮都蜕了两三次,累得每天回宿舍倒头就睡,早已无暇对比本地的木屋和买地水泥房的差距了。
除了不能懈怠的拉练之外,更士的工作并不算繁重,主要起到一个到处顶班的作用,平时没事,在小城内外走走,看看有没有什么麻烦、纠纷,扫盲班老师下乡或者告病、出差、休假的时候,顶班上个课,吏目要下乡去村寨,跟着保护一二……
哪里缺人就跟着顶上,什么都不要求完全精通,但是得会,陶珠儿已经抄了三大本笔记,遇到大多数常规事务可以照本宣科:进城做买卖的夷人,如果来衙门询问种田的疑难,就让他描述情况,种玉米的对产量下降的疑问该从哪里开始解释,种烟草的来问烟草常见病该怎么处置。夷人的巫医学徒来问接生事宜,该怎么教他们使用产钳……
如果一切正常,这些都有专职人员来解决的,但楚雄这里,一个萝卜一个坑,没有备岗,大夫去了东山夷寨,西山夷寨的疑问就只有别的吏目顶上了,整个衙门都被培养成多面手。反正,如果有夷人登门,不得推诿,只要是合理诉求,都要想办法帮他们解决问题——要珍惜这样的机会啊,这些会来衙门求助的夷寨,对衙门至少都还是信任的,如果衙门不把他们的心给抓住,夷寨有问题只去找祭司的话,衙门的存在感岂不就更弱了吗?
虽然暗中存着较劲的心思,但衙门和知识教,仍然是非常紧密地结合着,可以说衙门对知识教的依赖程度,比知识教对衙门的依赖程度要高多了:知识教在整个南洋,那是通杀一般的存在,祭司赤着一双脚就敢走过整个澜沧江流域去到处传教,在安南那些地方,可没有买活军的更士军队来给予背书保证,不也一样把教给传开了?
在彩云道的传教,衙门是否给予保护,影响根本不大,无非锦上添花而已。但衙门依靠知识教的地方,那就太多了,知识教开路,把汉语的口子给打开了,高产粮种传播了过去,对女军主的崇拜种下了根子,对粮种的依赖培养了出来,衙门才有插手夷寨运转的基础,吏目们才能放心大胆地前往夷寨,去做后续的工作。
到了夷寨,该怎么和当地人交流?那就要学着说夷人的土话了,这土话向谁学习?基本只有两个选择,土司府里养的通译,或者是知识教信徒。这不论怎么看都是选后者,前者和买地怎么可能是一条心?谁也不放心和他们学土话,那等于是把自己的唇舌交给敌人,是授人以柄般的愚蠢行为。
没了知识教,买活军衙门万无可能在彩云道这么快就打开局面,于楚雄这样,夷人为主,只有少量汉人的生地,在几年间也至少把衙门给扎根下来,找了一点存在感——这里八成要归功于知识教的拓荒。
甚至可以说,把楚雄改土归流,而没有爆发一次冲突,流一滴血,知识教是有首功的,敏军则为次功。楚雄这里,汉人逐渐增多,和昆明距离又近,昆明衙门多次打击楚雄、武定等地的土司家族,扶植亲善汉人的世系上位,甚至干脆如白杆兵一样,任命汉人来做土司,虽然往往只是担任一代,但这种终生任职的土官制度,使得当地夷人之间,派系林立,互有恩怨不能团结,无法形成对昆明的军事威胁。
买活军手持敏朝皇帝一纸敕令,令沐王府俯首称臣,彩云道汉衙门归于买地之后,楚雄土司也没有乘势闹事,反而被楚雄这里的买地长官‘杯酒释兵权’,仙画一看,仙酒一喝,再把眼镜带一带,听长官介绍一下‘体检’、‘长生’,这些平均寿命不超过五十岁的土司,转念一想,还不如搬到羊城港去做富家翁,带了家中近亲,把自己的寨子一卖,一走了之,这样楚雄这里就只有汉人衙门,土司府人去楼空,算是被买活军衙门把地盘给占住了。
这些土司,上路的时候,能把直系亲属带全,那都不错了,庞大的家族自然少不得有留下来的亲眷,这些亲眷也受到买地的栽培,府城这里,常年开设的扫盲班,主要就是针对这些已经会说汉话的常住人口,还有一些知识教在夷寨中发现的读书苗子,都是有了汉话基础,过来学买地学问的,只要把扫盲班的毕业证书拿到,他们就可以参加吏目考试——和多年前临城县招考吏目意思差不多,门槛是很低的。只要肯学习、有天份、会来事,想吃上食堂饭并不困难。
楚雄这里,两年间也招收了二十来个通晓两族语言,机灵肯干的夷族吏目,这是一拨人,还有一拨就是如陶珠儿一般,两年间陆续被派来支援的外地吏目,再加上接收时就在军中,接收后就地转业,形成衙门班子的骨干派,三拨人加在一起,三百人不到,组成了楚雄府下属八个县城所有衙门班子。
按道理讲,三拨人本该各成派系,不说勾心斗角吧,彼此往来也要小心谨慎,不能交心。然而事实却恰恰相反,尽管出身、样貌、习俗都是截然不同,但吏目们彼此却很和睦,甚至可以说是极为抱团——把隔阂打通的,依然是知识教,陶珠儿本来还担心,自己对知识教的好感会成为仕途上进步的阻碍,但很快就发现自己完全多虑,起码在楚雄,衙门能绕开知识教的时候根本不多,夷族吏目全都是知识教的虔诚信徒,这甚至成为了衙门招收本地吏目的一个标准:一个夷族,如果不信知识教,是哪里学来的知识,通过吏目考试的?如果是来源于土司府的栽培,那么,他必然是土司府的重要人物,这样的人,在很多时候都是买地衙门的假想敌,致力于拔除土司府影响的衙门,能放心的任用土司府的嫡系么?
不是知识教的虔信者,没有祭司的介绍信,衙门都不敢招收,这是夷人的情况。衙门这里,不分骨干、外援,都要在知识教的组织下来学习夷族土话,没有知识教,无法去寻找老师,夷、汉言语严重不通,现状就是,楚雄这样的地方,除了土司府,村寨里根本没人会说汉话的情况很常见,少了知识教的祭司,衙门上哪去找精通两族语言的老师?固然夷寨中有很多人都完成了基本的汉语词汇学习,但这不意味着他们的水平足够做语言教育。
就算是敏朝衙门的通译,很多也是滥竽充数,水平无法和祭司相比,立场更是值得怀疑,知识教的祭司可以说是整个南洋,或者说整个天下最会做异族语言互通教育的群体了,想要绕开他们,进行大规模语言培训,那完全是事倍功半,不知要绕出多少远路了。
以衙门和知识教密切的关系,以及衙门非常有限的资源,极为繁重的任务,困难的目标来说,回避知识教就等于是自掘坟墓,在昆明还能看出一点分野,到楚雄府之后,上上下下好像都选择性地遗忘了‘六姐不喜迷信’的说法,和知识教已经达到了你中有我,我中有你的程度。
甚至有好几次,吏目之间私下开玩笑,都说他们其实才是知识教在本地最模范的信徒:对知识教徒来说,学习就是苦行,就是献祭,那要这么说的话,不是在学语言,就是在练习行军技能,温习山野求生知识的吏目,岂不是每天都在苦行和献祭了?知识教又没有官方的皈依仪式,也没什么清规戒律,把大家的情况一套,他们难道不是知识教在彩云道最虔诚的信仰者吗?
“只要把教义一学,那我们也可以做祭司了吧!我看我们平时只要是去教书的时候,和祭司的行为举止,不也没有什么大的差异吗!”
虽说派系之分不显,这些外援的吏目,因为都还在学语言,彼此间走得还是近一些的,这一天下了语言课之后,陶珠儿要好的吏目肖美宝,便是半开玩笑地拉扯陶珠儿道,“我们今天先不去吃食堂了——我们衙门的食堂真是丢了买地食堂的脸,还不如街边摊贩好吃,一会儿我请你去吃玉米包粑粑,这会儿你陪我去知识教祭坛走一遭!”
“我们把知识教的讲道听一听,也学一些在心底,下回要是定向越野,迷失方向,要去夷寨求助的话,我们就装成知识教的祭司,胆气岂不是更壮了一些?也不怕夷寨的人,看我们是女娘身份,生出什么不轨的想法来了。”
说着,便把半推半就的陶珠儿,死活拉着,嚷着“走、走、走”,笑嘻嘻地跟着知识教在城内常驻的祭司,叫道,“张老师,你等一等我们”,公然和张祭司一起,去参加知识教的半月祭仪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