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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1044.辣椒特别辣,山也特别山
    身在绍兴的时候,好像沿海地区就是天下的全部了,所在乎的,不是羊城港、南洋,就是北面的立志城,哪怕连敏朝京城,其实距离港口也是不远。陶珠儿也是身在南湖道,才意识到,其实华夏的内陆地区,占地广阔,人口众多,也是不可忽视之地。

    而且,内陆的发展程度和沿海地区,有极大的差异,难度也不可同日而语,这其中最大的困难,还在于交通——若说在绍兴等地,都感觉到交通不便,出门辛苦,货物运输也不方便了,那内陆的交通该如何去形容,陶珠儿都没词了。

    沿海这里,最难走的一段山路,无非也就是一两天而已,很快就会到达官道主干,接下来再走个一两天就能到港口了,货物一到港口,运送难度、成本都会下降到非常舒适的区间,可在内陆这里就不一样,南湖道一旦离开水运,往两岸深山里走,山峦起伏,修路难度极大,甚至可以说是根本不可能完成的工作。

    买地沿海这里,山区至少都修整了有官道,虽然未必都铺设水泥,但道路如今已经通畅,基本上,任何一个村落前往临近驿站的脚程,不会超过两天——再要往深山里去,那条件也就太艰苦了,那些曾经的流民、黑户群聚而形成的村子,如今泰半都废弃了,在江左也差不多是如此。但在南湖道这里,官道主干道水泥化的进程,都还刚刚开始哩!

    要把沿江的官道给先修葺起来,才好把水泥等资源往纵深的州县去运,这还必须结合南湖道境内水泥厂的建设,因为如今水泥的产量,对比起需求来说还是相当稀缺的,各地的水泥厂显然必须先满足自己省道衙门的需求,才能往外去运,对于新纳入买地版图的省道来说,因为买活军一口气吃下了极大的地区,发展的难度显然比从前要高,资源的获取,得靠主官自个儿筹谋,对上争取,对兄弟省道甜言蜜语地请求支援、交换利益等等,肯定不像是从前,一次只吸收一小块地盘那样,发展起来轻松如意,什么资源都给备好了,就等着往下发了。

    在这样的前提下,内陆省道的交通发展,速度肯定就更加缓慢了,沿江州县往外,越过平原湖区,一旦进入山区,路就非常不好走了,官道或者本来就没有,或者年久失修,那些隐居在其中连缀的村落,跑一趟需要七八天脚程再正常不过了。

    那些地区的村民,很多对于改朝换代一点概念都没有,还当自己生活在敏朝,连扫盲班都一时半会开设不进去,更不要说分家迁徙了,陶珠儿途中也遇到过去那里的更士同僚,知道那里的更士署,人手暂且也还很少,只能先从县城做起,一步步转化之后,再慢慢地往山区去渗透,算是把多年前六姐怎么一步步教化彬山、云县、临城县的故事,再重演一遍。

    ——好在,模子就在这里,反思、总结的文章也有许多,不至于全靠自己摸索,也有许多前人的故智可以借鉴,再加上还有高产稻种这个撒手锏,这不过是水磨工夫,需要时间慢慢地做,要说出大岔子,那也不太至于,班子成员互相监督制衡,还有情报局撒在民间不可见的网络,真要倒行逆施,上头也很快就会来人制止了。

    南湖道、江左道的山区,其实都是在这条路上慢慢地走着,只是有前有后而已,但等船行到了南湖道和川蜀接壤之处,陶珠儿便意识到这里的工作要更难做得多了,这崇山峻岭,修路根本就是不可能的事情,哪怕是以买活军如今的技术力量,陶珠儿也想不出该怎么在绝壁上修路。

    她站在甲板上,一边听着岸边拉纤机的轰鸣,闻着蒸汽机那股子煤烟味儿,一边仰望绝壁上如细墨痕一般的栈道,听同行人介绍,这很多都是秦时便建起来的老栈道,只是数百年间陆续维修更替时,也难免陷入深深的震撼中了:一面,是为了先人战天斗地的豪情,一面却也是为了此地的开化难度,这两岸的崇山峻岭中,居住的村落,衙门应该怎么样去管理,更士署又该怎么去干涉唷!

    “其实这个,现在暂不是什么问题……”

    黄超在潭州城下船之后,上船的吏目就有很多是川蜀那边出来公干的了,陶珠儿也逐渐结识了很多有白杆兵背景的吏目:白杆兵和买活军结交得很早,在买活军入川时,也是以友好态度,服从了敏朝皇帝和买活军两边的意志,虽然因此受到了敏朝衙门、文人的一定指责,但这阻止不了白杆兵首脑继续受到买活军的重用。

    之前,买活军没有正式入川的时候,峡这条要道是被白杆兵完全把持的,秦贞素把守上游白帝城,下游的夷陵则由她儿子,白杆兵少主镇守。买活军入川之后,这样的情况当然不可能继续,秦将军移任锦官城,少主夫妻则前往买地进修,也参加了定都大典——他们还要在买活军的军队中继续参加培训,没有几年时间是回不来的。

    白杆兵这里,除了一大部分跟着秦将军去锦官城之外,还有一些士兵,在秦将军的鼓励之下,或者考试做了吏目,或者从队伍中退出,回家经商务农,由于白杆兵接触买活军较早,军中一些机灵的士兵,也学到了很多买地的知识,比起其余参加考试的百姓,他们的优势是明显的,在这点上,能和他们比较的只有叙州百姓——但叙州百姓经过一次大劫,完全不受影响的很少,所以川蜀这里,出身白杆兵的基层官吏是很多的。

    这些官吏,可能学识、手腕上不是很出众,但对川蜀的民情非常了解,知道的掌故也多,譬如对这湖川接壤处的山区,他们就很了解近况:这里一度的确是有不少村落的,顺着山脉一路延绵到叙州,都是汉、夷杂居,在敏朝的时候,这里的村子基本不交赋税,歉收的时候也可能临时化身为山匪,去劫掠经蜀道出川入川的旅人,但现在,这样的事情完全不存了,这片地区比以前要荒芜得多,并没有受到买地人员富集的影响。

    “汉人一听说税赋轻了,不用服徭役,还有高产的种子,巴不得立刻下山。夷人也不敢住……这里两年前有瘟疫流行,引发动乱,到现在,据说村落中还有疫病鬼神在游荡,村落外还有‘人头树’这样的精怪,那些原住的夷人都下山,在老叙州的带领下种起地来了,他们的亲戚就算有翻山过来的,也不敢在村子里住,都是远远地绕开走!”

    瘟疫?动乱?

    这些事情,《买活周报》和《吏目参考》,似乎都没有报道,陶珠儿也听得一愣一愣的,见对方神色诡秘,隐约猜到其中或许有文章,自己仔细想想,也觉得这‘瘟疫’发生的时机似乎十分巧合,心中暗道:“老叙州私下那些帮会,正缺完全忠于自己的军队,山上的夷人村落就开始流行瘟疫了……天下间真有这样心想事成的好运么?就有,那也该属于六姐。”

    “六姐起家至今,似乎只有两次是极为狠辣无情地惩戒敌手,一次是我们客户人家,还有一次就是对叙州帮了,这两次都是触犯了逆鳞,其实叙州帮公开在外的罪名,也并不至此,要说貌合神离,其实立志城、建新等地也都算在内的,我们衙门对他们还是拉拢为主,时不时敲打一二而已。唯有对叙州帮是赶尽杀绝的严厉态度,说不准……就是背地里有很多这样不好宣扬的罪名。”

    “不过,罪是叙州帮担去了,但好处倒是我们买活军生受,叙州帮只敢在暗地里搞小动作,在夷人教化上,决计不敢公然和买活军唱反调,这些夷人不知底里,恐怕对买活军是发自肺腑地感激,还没到被渗透得只忠心于叙州帮的程度,我们衙门一举拿下叙州帮,正好摘了夷人的果子,这样,环蜀边境山脉中的夷人,有了这个口子,工作就好做得多了……”

    叙州之案,在东南民间没有激起什么反响,大家的感觉不大,但在陶珠儿这些吏目眼中,也是非同小可,直接废掉了原本名声显赫的地方权益促进会,本来是炙手可热,人人争相加入的促进会,现在有点儿门庭冷落的意思了,但凡仕途上有些指望的官吏,都是争相和促进会切割。

    陶珠儿也算是亲眼见证了这个过程:她出身不好,是客户人家,肯定不会加入什么促进会,但很多同事之前都是有加入的,叙州的新闻出来之后,大家对于促进会的事情都是绝口不提。很明显,促进会体系整个冷下来了,不像是从前那么重要了。在更士署这里,维护治安的更士,有时候觉得工作量比以前大,但刑事、罪案方向的更士,那就觉得工作要比以前好做了很多。

    陶珠儿本是文书岗,感受不会太明显,不过她也有害怕的地方,那就是害怕和夷人打交道,和夷人打交道,文书难度是汉人的几倍,尤其是半开化的夷人,夷话、汉话夹杂,在抄录校对的时候那就是酷刑。还没到彩云道,她就意识到工作不会很好做,这危险津贴、优先提拔的待遇也不是白来的,估计就没有清闲的岗位,留更士署做文书,收表格的时候会想死,转岗做别的,想去也只有更困难,看叙州这里的情况,再加个几倍,应该就是彩云道的工作难度了。

    走到这块区域,她也越发感受到此处和家乡的差异了,饮食是感受最显然的:这里的饮食逐渐越发咸辣起来,也不知道是怎么办到的,虽然绍兴等地也作兴吃点辣椒,但辣味绝没有此处的辣椒这样浓郁,越是靠近南湖道深处,当地的饮食越发以辣为美。哪怕是吃惯了的郝嬢嬢辣椒酱,不知为何,一旦离开之江道,在江左、南湖买到的补充,辣味都浓郁得厉害,吃了简直让人双唇发痛,陶珠儿自诩算是能吃辣的,对此也有些消受不了呢!

    除此之外,酢物的普遍,乃至于取代了腌菜,成为佐餐咸菜,也是逐渐显然起来的,不过陶珠儿对这种风味还算是接受良好。之江人喜欢吃的‘臭’,很多北方人是难以理解的,她也能够欣赏。总的说来,她在饮食上不算是娇贵的,也富有尝试精神。

    看到罐装的酢辣椒,明知道极辣,陶珠儿也愿意买一听来尝尝,听同船乘客说,彩云道的吃食还要更加稀奇古怪,甚而举出了‘牛瘪百草汤’的例子来吓唬她,陶珠儿也还没被吓退,她在绍兴时还品尝过豆丹呢,并且认为的确相当美味,大多数同乘听她形容过豆丹的做法,眉头也不由得皱起来了,陶珠儿不免因此洋洋得意,有一种捍卫了东南饮食尊严的莫名荣耀感。

    等到接近于峡的时候,码头上卖的食品里,牛油的含量也要比以前更高一些了,牛油辣子、牛油火锅料、朝天锅等等,逐渐出现,每每靠岸,都能闻到朝天锅那诱人的香气,这是因为峡疏浚之后,交通便利,川蜀的牛油往下游运得更加方便。

    除了饮食上的不同,服饰风尚也有所改易,圆裙在这里才刚刚开始流行,多数是码头附近有个别旅人在穿,当地的妇女效仿者也有,但她们多穿的是到膝盖的短裙,下头加上一条窄脚裤,已经失去散热的实用性,成为一种美观的设计了。

    陶珠儿所见的百姓中,身穿买地棉布衣裳的大概只有一半,剩下一半,根据她的观察,大概是把买地的本色白棉布买回去之后,自己再染色了裁缝,这样料子又好,花色又符合自己的审美。这大约是夷人的习惯,虽然陶珠儿也没有切实的证据,但她直觉中,这花色夷族风味相当浓郁,不是汉人喜见的什么连绵锦、缠枝花鸟,而且色彩比较单调,多以蓝黑为主,也算是佐证了,夷人的染坊,颜料自然不如汉人通过商路能得到的那样丰富。

    不过,如此穿着的妇女,倒是汉、夷皆有,她平日生活在东南,那是个汉文化占据绝对优势的地方,夷人很快就完全融入,人数虽多,在文化上全然不成气候,来到西南之后,还没有完全到达呢,就意识到了此处汉、夷互相影响融合的诸多痕迹。陶珠儿暗道,“这里是楚地,历史书上说,楚人自诩蛮夷,而且有巫蛊信仰,没想到数千年后还有余痕,历史书上的知识,在生活中找到证据,这感觉还挺奇妙的!”

    她手头原本就有不菲积蓄,现在出外差,各种津贴,只有更加宽裕的,小吃食走到哪里吃到哪里不说,见到这种染色棉布,喜爱花色也跟着买了几条圆裙,又感到川蜀果然比南湖道要富庶,南湖道两端,都比中间要富裕一些,因为各自和更富庶的地区接壤。还没过峡,就已经感受到川蜀的豪阔了,这些染坊很多都是川蜀夷人下山汉化后,凑本钱开的,染坊就开设在城外,船只经过的时候,可以清晰地看到染坊的建筑,不但建得新,而且很多都是水泥房,建筑质量很好,也可见这些夷人日子的确过得不错,已经发展起自己的产业来了。

    这些事情,对陶珠儿来说,自然全是开眼界的,除此之外,还有一点是极新鲜的,那就是她真正地看到了无人的野山——不论是在老家还是在绍兴,东南地区所谓的野山,无非是一座山中有一大片区域无人居住,也没有开垦耕田,全是林区而已,但一座山的山麓、山脚,依然是会有村落的,毕竟那是人烟稠密的所在。

    随着买活军的发展和人员的聚会,现在这样的野山在东南也越来越少了,绝大多数起伏平坦的山峦,都被开辟成速生林场了,买地甚至要设立生态保护区,把一些险峻山峰和周围的区域,设立为不许开垦之地,还要在这些保护区中留下所谓的‘生态走廊’。

    尤其是有大虫出没的地区,要让它们留有‘繁衍通道’,这种说法哪怕是陶珠儿这样的买地年轻一代都不太容易接受,也算是如同‘婚书’、‘卫生’等这些习俗一样,乃是六姐从天界带来的,不可理喻的怪癖之一了。但即便如此,生态保护区的占地也依然不大,不像是眼前这延绵的山峦,那一团浓绿,几乎毫无间隙,山势起伏,一直到天边极目可望之处,按照同乘旅客的说法,真正的人迹罕至之所。

    在南湖道东部还好,越往西南,各个州县治所,就逐渐被这些无人区分割,虽然在地图上看,山川相连,官道虽曲折却也可以通畅,但再往黔州道、彩云道方向而去,实际上的感受,却是被无数个莽荒山川森林分割,那小小的聚居点,就犹如孤岛,仍有相当大的独立性和封闭性,有很多地方,现在甚至连夷人也没有了,完全沦为了野兽的乐园。

    “这就是为何从地图上来看,你从羊城港,直接走陆路去昆明城更近,但却还要去叙州折道而行的缘故了,直线距离上的这些崇山峻岭,很多根本没有人类通行之道,就连夷人商队也不这么走。从叙州,跟马帮一起,走五尺道去昆明,这也是最主流的通行方式,耗费的时间,其实从古至今都没有太大的改变!这五尺道,可要追溯到战国时候修成,迄今已有近两千年的历史了!”

    “若说这川蜀已经是远离中原,通信困难之所,那就等于是把彩云、黔州两道给完全忘记了,川蜀和中原之间,其实一直以来只有峡一个阻碍而已,可放在这两道,峡又算得了什么?”

    在夷陵峡口,如此挥斥方遒,似乎也很符合如今这些川蜀官吏的气魄,因为眼下的峡,按照他们的说法,虽然还不能说是‘高山出平湖’,也还有水浅难行必须依靠拉纤的地方,但其险峻程度,和从前俨然已完全无法相比,‘便是那脚猫的船夫,闭着眼也能把船撑到码头了’!‘你坐在船上,把脚翘翘,把茶吃吃,佛也弗念,天爷也弗叫,一觉起来就到了白帝城’!

    这巨大的改变,完全是由于买地这些年来所组织的峡疏浚工程,便是现在,也不五时都可以看到蚂蚁般成行成列的工人,挑着担子在滩边来回行走,天边亦随时可见蒸汽机特有的白烟。把这些疏浚出的石砂立刻粉碎了,当做建筑材料。这些川蜀的官吏,既然参与其中,又如何能不感到自豪,如何能不以一种主人翁的口吻,指点着道出一声,‘峡又算得了什么’呢?

    也只有这样的功臣,议论起本处的地理,语气才会如此动情,“峡再难行,蜀道再难走,早在战国,也已经列入华夏之土,自古以来全是华夏治所,语言相通、习俗相近。”

    “你要去的彩云道,和中原之间,却是隔了无数个无法疏浚的峡,等你跟着马帮,走过了五尺道,你才真正知道,什么叫做岭外音书断,什么叫做音信不通,王化难服之所!”

    “川蜀,再怎么样,还是以我汉人为主,到了彩云道,一出昆明城,我就这么和你说吧,陶更士,你要开展工作,可不能全依靠汉人——在那些地方,我们汉人,这一两百年来,才算是刚刚站稳脚跟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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