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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1028.王世子三观崩塌
    ‘高丽有史以来事华夏为宗长’,秉持着这样骑墙的原则,高丽使团来到羊城港之后,除了必备的觐见买君谢六姐之外,也就多了一重必须履行的政治义务,那就是拜见敏朝使团之长,敏朝皇帝——事实上,倘若不是消息传来已经太晚了,使团没有官方途径往高丽回传消息,船期也赶不上的话,一旦知道宗主国是君主亲自出动,那么,高丽国王也理当跟随前行,这才是符合礼制尊卑的做法。

    别看都是外藩,但各国的情况截然不同,和地缘有脱不开的关系,东瀛国和华夏,并不是纳贡称臣的宗藩关系,虽然这一次也派出了使团,但只需要拜见谢六姐即可,建州则是臣服于谢六姐,同时和敏朝修好——童奴儿虽然没有觐见,但给敏朝使团送了礼,当然敏朝也予以还礼。至于其余来自南洋的藩国势力,他们只臣服买活军,对敏朝使团,当然也就不闻不问了。

    在那次觐见之中,王世子亲眼见到了敏朝皇帝的御容,当然,还有他的弟弟信王,他的记忆力很好,这两人也给他留下了深刻的印象:和高丽所接受到的昏庸、荒唐、不务正业不同,敏朝皇帝年轻健壮、思维敏捷、谈吐有物,在在透露自己的博学多识,这和父王形成了鲜明的对比,国王本就不是治国的长材,完全是被西人党抬上王位的,性格柔弱多思,被这些年来内忧外患的局面,折腾得早生华发,一副衰弱难支的样子。而敏朝皇帝的健旺,却和敏朝日益孱弱的国势形成了鲜明的对比,好像——王世子也不由得生出这样的想法,好像他的命运,并不会和国势同调,甚至还很期盼着将来的无限可能呢。

    仅仅是一面之缘,便可以确定,敏朝皇帝,绝非按部就班、因循守旧的亡国之君,他做出什么事情,王世子好像也都不会吃惊——不过,即便有是这样的印象,皇帝私下可能把头发给剪短了,这想法还是让他心头直跳,止不住的眩晕:“陛下怎么敢……如此一来,我等将如何自处?难道也要学着陛下,把头发剃掉么?的确,南方天气潮湿,冬日依旧温暖如夏,少一行动便容易出汗……”

    这确实是北人来到南方后,常有的不适感,每日洗头,对于长发来说是十分麻烦的,而且,也不符合养生固元的原则,但若非如此,在这潮湿渥热的天气中,还要带着帷帽,两三日头就发痒而有异味了,而羊城港这里,大概是因为饭都已经可以吃饱的关系,不论官民,都很热衷运动,文雅的高丽使臣因而显得格格不入。

    王世子为了融入本地的氛围,不得不接触这里流行的,种类繁多的博戏,譬如各种毬类,捶丸、羽毬、篮毬等等,还有角抵、掰腕子、射箭,甚至还有比赛骑自行车的,跳格子的,总之,只要是可以较量的运动,都可以在人群中引发流行,甚至连敏朝使团中,都可见许多健壮的男女官,这是让高丽使臣们大为诧异的改变:敏朝文臣弱质,几乎已经形成了一种固定的印象,但现在,这种印象在短时间内完全扭转了,王世子还听到传言,据说华夏的两位陛下,都非常喜爱‘健身’,甚至还交流过彼此的举重份量呢!

    养成了运动的习惯,即便是陛下,在如今的天气里也会感到长发的不便吧,因而便随意地挥刀断发,堂堂正正地跨越了所有顾虑吗……真是个豪快的君主,反而是他的兄弟,侍奉在身边的信王殿下,还留着长发,或许,这就是皇与王的不同……

    经过仔细的辨认,王世子从信王身上,已经确定了皇帝的身份,但他并没有贸然上前相认,而是不动声色地观察着这两位天潢贵胄的神色:买活军对阅兵式的彩排,也就是近几日开始的,可以说,前往观览的使团,全都受到了极大的震动。

    虽然他们没有和敏朝使团被安排到一起,但住处相近,也收到了一些风声,知道敏朝使团去看过海军早操了,就算陛下本人没去,但每天经过窗下的阅兵方阵,那总是回避不了的。难道……他们对此就完全没有一点儿感想,没有感到丝毫忧虑吗?

    “……完全是无法预料的规模。”

    在他悄然的接近和聆听中,陛下和信王的对话,也因为两人没有降低音量,算是完整地传入耳中,王世子先是暗自点头:的确,军队的规模也好,质量也罢,都是事前完全没有预料的——但他的眉头很快又皱了一下。因为对话的走向,和他的预料似乎出现了分歧。

    “这的确是前所未有的事情,整个扫盲人群的巨大膨胀,给印刷品带来的庞大需求……从图书馆这里,入夜后的排队人数就可以看出来了……”

    “印刷业的局限已经不是识字人群的数量了,其实完全取决于造纸厂和速生林的数量……我个人的推测来说,下一步投资速生林场会是个大方向,不追求质量,印刷低劣,纸质普通,粗制滥造的流行刊物,或者叫做垃圾刊物,整个潜力根本就没有释放出来……”

    虽然……仍是站在极高的视角上,谈论着行业未来的发展……但……现在需要注意的是垃圾刊物的未来潜力吗!无法预料的,是市场的规模,而不是军队的规模吗!

    以‘少有大志、韬光隐晦’而闻名的王世子,并非没有经历过风霜雪雨,他自幼因父亲遭到权臣忌惮,全家都生活在恐惧之中,直到父亲登基之后,才接受了正统教育,然而,数年后,便因为□□势的变换,又受到父亲的猜忌。一直以来,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就是他修行的方向,然而,这一刻,王世子的嘴角也不免抽搐了起来,他感受到强烈的荒谬:陛下,怎么都该忧心忡忡,谈论军队的事情吧!如何能以如此轻快的语气,在说着毫不相关的事情!考虑起经济之道来了!

    不……不,敏皇既为英主,岂能如此短视,这……这必定是,对,必定是‘此间乐,不思蜀’!在羊城港屈居人下,必然有许多密探跟随,言行不由自主,不能暴露心中真正的担忧,还要故作欢颜!谈论经济之道,也是为了以财色自污!汉家历史上,受到帝王猜忌的重臣,如此应对者数不胜数!陛下这是采纳了前人故智!

    在心中无声地呐喊着,擦了擦额前的汗珠,王世子勉强找到了一个说得通的答案,并且立刻以此警醒自己:不能再和弟弟谈论敏感话题了,他们周围一定也有探子,而且,高丽话在辽东会说的人不少,就算是家乡话也一点都不安全。

    “速生林还是在南洋种植最好,既然是速生,南洋生长速度一定比北方快,北方林场的规划,还是以家具木材这些贵价木材为主吧,关陕地带这几年灾害频频,赈灾缺口大,能拿得出手的产品却很少,只能发展林业了,老林子砍伐一批,新树苗种下去,佐以矿业和修路……”

    不愧是汉家天子,虽然绕开了最敏感的话题,但依旧是言之有物,让王世子也暗中点头,且竖起耳朵,听得仔细万分,把二人对关陕等西部区域的安排,一字不错地记在心里:高丽土地少,而且身为北部,气候寒冷,说贫瘠也并无不可,想要做买卖那就总要有特产,仔细想想,开辟林场果然也是很不错的办法,而且高丽和华夏西部比还有一个绝大的优势,那就是距离大海很近,运输上占了很大的便宜。

    “如果能给造船厂供木料的话,也就不愁林场的销路了……”

    既然连敏朝君臣,都在计划卖木头给买活军,那,粮食自给都已经深度依赖买活军的高丽,也没有什么可顾虑的了,买地的造船厂,现在就是全天下最发达的造船中枢,王世子立刻就筹划起了在高丽开辟林场的可能。自然,他也不会错过了前方传来的每一句话,在他身边,凤林君也多少看出了不对,和他一起仔细地聆听着前方的声响。

    “关陕修路,花费巨大,不是数年内可以完成的工作,近些年还是以自重轻且便于分装运输的羊毛为主,羊毛的独特性也更强一些……”

    信王显然也精通经济之道,寥寥数语就把一地的经济发展,给剖析得清清楚楚,“不过,羊毛对天候也较为依赖,不知去年关陕的气候如何,羊群数量有无增减,当地的官府,对于养羊户是否盘剥。

    兄长,我有一个朋友,是关陕商路上说得着的豪商,他叫李黄来,我们是因为几年前,期货交易所的事情认识的,当时都在想办法往外捞人……这个人办事精干,见地独特,兄长若想听听当地百姓的声音,不如我就为兄长引荐一二?”

    “好啊!”

    陛下处处显示着英主的气魄,并不计较商人那低微的身份,而是高兴地一口答应了下来,这对王世子来说,不能不有所触动:高丽的尊卑,比华夏明显要森严太多了,士农工商之间的地位差别,近乎不可逾越。没有想到,高高在上的敏天子,却毫无门户之见,哪怕是商人、小吏,都乐于结交,“你之前是否还说过,李黄来一帮要好的兄弟里,还有吴素存、曹蛟龙、艾狗獾等人物?都是一时俊彦,和他们往来颇有启发?我只见过他们的父兄,倒是没有见过这一代年轻俊彦!”

    “那几个如今都是去做地方官了,没有到羊城港来……”

    “倒是可惜了!那就先见李黄来好了,他们把羊毛生产搞好,灾民迁徙通道维持住,于当地民生发挥的作用,不啻衙门多少,可说是无名大吏,我们当然要给他的行动尽可能提供方便。对了,他看过海军早操没有?若没有,招呼他来嘛!反正我们的观景位空着也是空着!每天就组织使团的人去看还有好多空位呢。”

    ……是听错了吗?怎么提到海军早操,皇帝的语调有点儿兴高采烈的意思?还组织使团的人每天去观景台看?!

    身为华夏正宗,待遇自然不同藩国,有个专用的观景台是无可厚非的事情,但难以理解的,却是陛下的态度。王世子狠狠地掐了掐自己的人中:幻觉,一定是幻觉,不……不对,这是……这是在刺激使臣,令他们见识到买地实力之后,知耻而后勇,回到敏朝之后可以奋发经济,有朝一日也建起规模相当的海军!这是在通过极端的手段,刺激朝臣!为他们立志!这是陛下的用心良苦!

    “他们也都挺有办法的,已经通过边市的路子看过了……兄长还记得虎福寿吧?延绥边市和关陕羊毛商路是一条线,虎福寿、张秉忠、李黄来,素日都结交已久了。另外……兄长……”

    “嗯?”

    “那个……能不能别强行让使臣去看早操了……怪不落忍的……意思其实已经挺明白了,去看一次就已经足够……”

    “那可不行!”

    比起细声细气,因而落在他人耳中有点断断续续的建议,陛下的回复就显得理直气壮了,可谓是正正堂堂、气高万丈,不愧是国主的气魄,“我还嫌看的人太少,看的人不够呢,若是可以,恨不得把朝中的文武百官都带到此处,让他们反复地看,看到做梦都忘不了为止!不单是海军晨操,还有阅兵式,不但现在要看,还要把仙画带回去,让他们时不时重温一二!对了,说到此处,你阅兵式可有好生地拍了,今日的镜头也给我看看……”

    接下来,两人便说起仙画拍摄的事情了,已经偏移了主题,且音量也小了下去。王世子不知不觉,已经是一头的冷汗:卧薪尝胆,陛下真是心智坚毅,甘忍胯下之辱,为了刺激群臣的自尊,更是不择手段!果然是不可小视,并非亡国之君的俊才!自己身处于藩属小国,那一点卑微的见识,一下就显得万般窄小起来了!

    上国之主,就是上国之主!

    “那人谁啊……”

    “博览会看多了,把自己当成国主的傻子吧,别说,这种人挺多的……尤其是大学生里……”

    “痴痴呆呆的,有病吧……”

    以他们的谈话内容和音量,身边注意到这两人的百姓自然也有,此时也三三两两地低声议论了几句,话声传入王世子耳中,却丝毫不能打动他对于陛下的敬佩,他唇边也随之挂上了莫测高深的微笑,冲着疑惑的凤林君使了个眼色,和他一起步入图书馆中:这一趟,不论见到什么珍本,所得都不会有今日聆听的这一席话更多了。虽然依旧有不解之处,但他已经树立起了对陛下的信心和敬畏,陛下行事,必然自有道理!

    “王兄,那位……可是……我们是否要……”

    凤林君有些忐忑地询问着,王世子胸有成竹地摇了摇头,“分开走吧,不必照面问好,此为陛下蛰伏之时!不必故示殷勤,反而惹来尴尬!”

    他领着弟弟一起,刻意和这对兄弟分开,一个前往二楼,一个在一楼大堂停留,自然也忽略了信王无意间瞥来的一眼,信王收回眺望的眼神,微微皱了皱眉,“兄长,刚我好像看到高丽王世子在我们身后了——居然这么巧,他们也溜出来玩乐了。刚才的话……”

    他本想说,刚才的对话被他们听去,会不会影响高丽对敏朝的敬畏,但仔细想想,既然在大庭广众下谈论,本来也不是什么隐秘的事情,他们也没说太出格的话,便不再说下去了。皇帝更是丝毫也不在乎,依旧是双目放光地仔细查看着大图书馆的挑高结构:这样的建筑,他看多少都不会厌的。

    过了一会,从建筑爱好者的狂热中回魂,他这才无所谓地道,“没说什么啊,没什么是不能听的——再说,高丽,那本来就是将死之人了,要不要帮着他们咽下这口气,全看六姐的意思,他们听没听到,有关系吗?”

    这话比较敏感,他就把音量降下来了,倒也不虞被旁人听到,信王眉头一挑,转瞬间也领会了兄长的意思,试探着道,“江南藩王,投桃报李?”

    这说的就是买地把藩王灭门,所得的钱财送到北方的暗箱交易了,敏朝在被彻底吞并之前,仍有足够余力灭亡高丽,让买地来摘果子,如此买地可尽收高丽之地,而无需承载高丽灭国的怨望。这里的利益链条是非常清晰的,皇帝道,“可不是,随手的事情,只看六姐的意思罢了。”

    高丽国势,的确暗弱,已经到达明灭不定,不知道什么时候就会自行熄灭的程度了。如此一个国家的王世子,他的想法,当然更是无关紧要了,还不如李黄来等地方大豪值得重视呢,信王听了,也是随意地点点头,便把王世子抛诸脑后了,见这里人群逐渐稀疏起来,便重拾刚才的话题,低声道,“兄长,我是说真的,真没必要强迫朝臣去看阅兵……而且……”

    虽然尊卑有别,做弟弟的不能指点皇兄行事,但信王显然是觉得兄长过于胡闹了,纠结了一会,还是把话说完了,“您观看时的赞叹欣喜,怎么说呢……也收敛收敛吧!有点儿太不像了,这比私自剃头还更……”

    “还更荒唐?”皇帝听了,不怒反笑,“自古以来,哪有为敌人的强盛而喜悦的道理?”

    见信王眨着眼默认,他不由得哈哈大笑,一手搭上弟弟的肩膀,亲热地拍打了起来,“老弟啊,你不懂,我是发自内心的欢喜,不是贪玩,想着以后出海历险,不是被这绝伦的武力给吓疯了,破罐子破摔,也不是惺惺作态,对六姐献媚——你啊,还是有点嫩,见事有些窄了,在如今这种时候,买活军和我们的差距越大,反而越是好事,这里头的道理,你可要仔细琢磨,别想得太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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