用留声机来给幻灯片配音?
不得不说,虽然叶瑶期的主意,说穿了也就是戳破一层窗户纸的事儿,但现如今却正是个拍脑袋能赚大钱的年代。有多少工匠,在买地推行新机器的时候,都是一副恍然大悟的样子,认为这改动是如此的简单,效果却又好的出人意表——不说机器,哪怕是农具上的一点改易,分明就是由直变弯曲,或者是多加一个小把手,都能极大地节省人力,再回头来看,又不免感慨,如此简单的改动,之前怎么就没人能想到呢?
叶瑶期的主意,也是如此,一旦被启发了,便会发现这种做法,的确是在如今土产的娱乐方式中,又一个极大的进步了,而且,在民间也不是没有前例——就现如今那版画幻灯片,已经相当流行了,而且机器、灯片都能土产,很多茶馆到了夜里,就开了夜茶座,就是在一个相对幽暗,没有电灯光照打扰的庭院里,找一面白墙放幻灯片,同时让茶博士,或者是特聘的说书先生,为幻灯片配上道白。也有一些大手笔的茶馆,会请来乐师、伶人,为幻灯片配乐配唱词的。
这样的娱乐形式,在大城市比较为多,因为茶位费是相当贵的,小州县负担不起,也没有这个人力,一般有能力配唱的乐师伶人,宁可去正经戏班子走街串巷,收入还多。只有一些年老了,或是有家庭牵绊,脱不开身的伶人,会常接这个活儿,其中以姑苏弹词伶人最多,一个往往是徐娘半老的女乐,一把琵琶、月琴,边弹边说,虽然调子只有一个,但新编了官话的词儿,流水回环娓娓道来,要比自己看文更多了一分身临其境的感受。
这个目前还比较小众的行当,给不少年老体衰,不能跟戏班子下乡奔走,又没有为戏班伴奏的女乐,提供了很体面的收入,又有不少从前说书的男女先儿——这种先儿,往往是盲人为多,买地衙门把这些先儿集中起来,教他们说买地这里的新书,这样,他们也不必因为老故事不受众人喜爱,而丢失了营生的门道。有时候还把孤儿院里的幼童,介绍给他们学艺,这样他们出入茶馆等地,也有人搀扶着引路,就多了自己单干的可能,不必被绑缚在某个特定的杂班里了。
张宗子就曾听过这样的说书先生演说《蜀山剑侠传》,配合上幻灯片里的惟妙惟肖的版画绣像,在朦胧月色之下,细品着芬芳的薄荷里木饮子,丝丝凉风吹来,时不时可见伙计们黝黑的身影在茶座间传说,那说书先生珠圆玉润的嗓音,合着《蜀山剑侠传》仙气飘飘的词本,以及那绣像中清丽的人物山水。这和看话本,或者是看仙画,都是截然不同的体验。
当然,仙画肯定更加直接,而文字的想象会更大更瑰丽,但有些台词,被先生说来,又远胜于一等质量有瑕的仙画,那种言语之间的幽幽深情,令人浮想联翩、回味无穷。被叶瑶期这么一说,他立刻联想到了那一次晚茶,因兴奋道,“不说真人照片刻灯片了,这个便且先不说,我之后和你解释,就是找说书先生来灌注唱片,这样的‘书片’,单放也必然是极有市场!不说别的,若是在那贵宾浴室的休息厅里,偶然放几部书,洗浴出来过后,闭目闲听,岂非是更上一等的享受了?”
人的雅兴,便是如此,固然,留声机就算只能放点西洋雅乐,大家也会想方设法地买来拥有,只是因为它是一种最新奇的东西。但要说派用场的话,毫无疑问,羊城港内,艺术素养到了三不五时,就可以闭目虔诚欣赏雅乐——不论是华夏、西洋——的人群,必然相当的少。
说书、弹词,这些和音乐并不完全相关的唱片,反而能让留声机的用处更多,不说别的,就家中的老人,眼神不太好使,出门也不便的,若能有个留声机孝敬,坐在家中也可听点说书、评话,甚至是,如他们刚才设想的,单乐器二胡伴奏的《枉凝眉》这样的新歌,那岂不是也能让老人的日子好过些了?心情一愉悦,多颐养几年都是不好说的!
“真人彩照做彩刻灯片,这要六姐批示的,但就现有的绣像灯片来灌唱片伴奏,这个我知道,只需要和作坊联系就行了。这事儿你我两个戏社都能办得,无非是出个二胡乐师,又出个说书先儿罢了。”
张宗子说到这里,立刻筹划起来,“要说现有的灯片《红楼梦》,我知道的也有两个绣像版本,一个是官营的,一个是私人的书坊出的绣像,灯片厂认为比官营还要精美,便买了版权来做灯片。我们大可以第二个版本作为参照,寻人录制唱片,就署两家戏社之名,如何?现在唱片坊没东西录,平时都是空关着的,录制应当不慢,最多一个来月。”
“若是真人照片做的灯片,六姐那边批复许可了,这是要算在我们整个办公室上,即便再以我们私人的关系来请乐师,也无法署戏社之名了。算下来,真人灯片的拍摄也要时间,以八十回,一回三张幻灯片来说的话,这就是二百多个场景,如果摄制组人数不多,一年多的制作时间那是要的!”
叶瑶期出主意,找人录音这些事情,由张宗子来做,联合署名,两家戏社一起出风头,这个提议算是公平,但叶瑶期却摇头道,“署枫社或者办公室之名便可,这唱片本来灌注数量就不会太多的,毕竟如今留声机产量也是有限,最多一次数千张的唱片,没有必要灌注两次。我就是说句话而已,不必居功——再说,我本没在南社供职,这还是要算清楚些的。”
张宗子还当她是谦逊,如何肯答应,忙道,“这传扬出去的话,我还有什么名声,难道我竟成了贪图首功虚名,夺下属之美的人了?这样说,我不敢署枫社的名了!”
他的顾虑也有道理,叶瑶期也想到这点,其实也是在等张宗子这话,“那就都署办公室的名字好了,这样还能从经费中出钱,要知道,灌注唱片也要成本,以如今的销量来说,却未必能回本的。由公家出钱,比戏社平白押一笔钱在那里,等着留声机往外卖要划算吧。”
的确,如今留声机存世的,大概不过是数百台而已,当然,新的机器还在不断制造,也不愁销路,就算不做任何研究,随随便便拍拍脑袋,想来几万台是好卖的。而留声机和唱片,这是配套的买卖,买了留声机不可能没有唱片卖,所以,每灌注一张唱片,肯定要一次性多刻印一些出来,否则,客人买了留声机,买不到配套的唱片,岂不是成了笑话?
考虑到这唱片本身的橡胶,如今就是昂贵之物,还有录音机器的天价成本,以及演奏人员的工钱,每张唱片都是成本不菲,但售价却并不昂贵,和成本比起来,利润简直就是微乎其微了。
如此定价,主要是为了推广留声机,让其更加靠近民生,让买得起留声机的人,不会对唱片的售价感到负担。但无形间,其实也把非衙门的灌注念头给打消在无形之间了,饶是张宗子身家豪富,光靠一个郝嬢嬢辣椒酱,自己的私房钱就多得花不完了,常年到处捐款,但计算了一下灌唱片的成本,以及那漫长的回本周期和微薄的利润,仍是不由得一伸舌头,“怪道民间没有戏社想灌唱片!原来不是他们笨,算算钱,当真划不来!罢了,你说得也对,咱们不能平白给戏社找麻烦。”
他虽然是枫社首脑,但也不可能强着枫社去做赔本生意,至于说私人出钱署名,就没必要出这个风头,叶瑶期在南社更加人微言轻,完全得靠母亲的身份出谋划策,这么一想,还是让衙门出钱最简单——那这就要写一篇花团锦簇的文章去要预算了,两人便立刻彼此出谋划策起来。
不过好就好在一点,那就是本来唱片以西洋乐居多,就是让众人都感到不适的事情,先办公室发现《枉凝眉》等一批单器华夏歌曲,可灌唱片,这就是一个好消息了,更进一步,以早有绣像灯片的话本为基础,做配乐配音的工作,可想而知,以如今买地的娱乐格局来说,立刻就能把原本的西洋乐在唱片市场的份额完全取代,这也能满足绝大多数人心目中‘我华夏天下第一’的愿望,张宗子乐观地认为,这预算是不会太难批下来的。
“要做好之后组织一批话本配乐灌唱片工作的准备!”
他对叶瑶期说,“反而是我们说,拍真人照片做灯片的事情,恐怕不会批得太痛快,且要等一段时日。这要看六姐有没有时间来想办法。”
不过就是批复而已,不花一小会吧?叶瑶期有些不解,张宗子便解释道,“其实,制作真人照片的幻灯片,这是早有的想法。但如今幻灯片如此方兴未艾,到处流行,制造的机器,算下来已经超过十万台,便是因为其为完全土产,而且制作也不复杂——你当时看过幻灯片原片的,都是在玻璃上进行精细作画。若是以前,敏朝烧不出这么透明的玻璃,这东西也就无从说起,但买地烧玻璃是没问题的,所以它的大行其道也就只是时间问题了。”
“就是欧罗巴,他们那里也有地方能烧玻璃,所以,只要把原理带回去,幻灯片迟早也会流行起来。其实抛开完全是仙器制作、播映的仙画来说,玻璃幻灯片就是如今当代生产力,在影音技术上的极限了。”
“然而,你只要知道它的原理,便可知道,它没法把仙器拍摄的照片给照搬上去,你可明白我的意思?必须只能是由师傅去人手作画,做成版画绣像,这已经是极限了,而且,为了让灯片便于携带,要么,得请绘画鼻烟壶,做微雕的老师傅,要么就得再做一个工具,对师傅的笔触进行等比缩小,这才能让灯片制作,可以供应得上这么多机器的需要,但这又是非常难以实现的事情。”
“实际上,最后正是因为有人发明了玻璃蚀刻技术,让玻璃印刷成为可能,这才让幻灯片彻底流行开来,不然,一套好的灯片,价格非常昂贵,因为只有极好的,能在灯片上作画的微缩画师傅,耗费不少的功夫,大概好几个月,才能画出一套故事来,那你说这产量如何提得起来?”
“有了蚀刻技术,这就不一样了,有了蚀刻,油墨上去就有了光影,就和木版画一样,首先玻璃品质要好,其次要特别的油墨,再要有蚀刻液和模板,就可以和制作木版画一样来制作玻璃灯片。如此,才有了幻灯片在近五六年来的大行其道。”
“不过,目前这种制作技术,仅限于制作黑白版画,彩色幻灯片,还是要微缩画的工匠亲手制作,可谓是价值高昂,如今多落入藏家之手,很少会拿来进行公开放映了。譬如《我在南洋当驸马》,当时他们的版画是做了几套彩色灯片的,现在一套叫价近万两银子,还有价无市,可见现在的彩画灯片,升值速度有多么的可怕。”
“要把真人的照片,印到玻璃上,就目前的技术来说,基本没有可能。因为我们土产的机器,是很难用手机来操纵的,这是两套东西,没法转换。我们的机器还是用手工在操纵那,而手机的原理又极为深奥,我们用手机拍摄的照片,只能用仙界的器具来播放。”
叶瑶期读的虽然是理科,但那也是金融,根本不接触生产,完全不知道自己一个拍脑袋的想法,背后有如此复杂的技术要求,一时间不禁瞠目结舌,忙道,“这些年了,竟没有人能突破这一层么!”
张宗子摇头道,“没有,根据六姐所说,这就是生产力之间存在的藩篱,仙界的生产力过于先进,而我们的机器又过于粗糙,以至于完全无法对接,土机器只能和土机器连在一起,如今最接近于机器操纵机器的土产发明,就是佘四明的打孔读卡机。”
他又道,“你既然是文化界的,我举个例子你就知道了,粉纸印刷的画册,你接触过吧?你知道为何它售价又贵,产量又低么?”
叶瑶期茫然,“难道……是因为粉纸印刷也并非土产机器所能完成?”
“正是,实际上,粉纸到现在都没有自产,起码不能完全替代仙品纸,而且,土产油墨和印刷机器,也很难做出合格不掉色的画册。”张宗子点了点头,忽然叹道,“倘若等到仙品纸张用完,或者印刷机器无法维修彻底损坏时,我们仍然没有掌握这块技术,那以后直到这个技术再次被发明为止,粉纸画册就会有一个很长久的空档了。我们的后代,或许所见识的还没有我们广,这不是笑话,很可能是事实!”
在一切蒸蒸日上的买地,明天理所当然会比今天更好,叶瑶期从未想过,未来的活死人,竟可能比他们还有不如之处,她一时不禁有些惶然,本能地不太喜欢张宗子的这个猜测,抿唇想要反驳,但却说不出个道理来,实际上,她刚才听张宗子解释时,就已经自行想到了这一层:也不知道六姐手头有多少物资,如果用完了的话,那不就……真绝版了吗?
如果是她,这样的情况,她必然是舍不得用的,但叶瑶期也知道,东西不用光存着,尤其是这种无关紧要的东西,反而又没意义了。一时间,她心中对于囤积的喜好,对断供的恐慌,以及理性的判断,形成了剧烈的冲突,还有骤然间滋生的,对于未来的一丝隐忧,令她不由得咬住了下唇,反而是张宗子,大概早习惯了这种担忧,很泰然地继续说:
“当然,这也不是说,你的提议就没意义了,起码我们是用真人照片和配乐的手法,留下了我们这一代人心中的《红楼梦》,又记录下了我们对于许多剧本故事的演绎等等,但要做到你想的那样,用真人彩照来做幻灯片,进行量产,在民间推广乃至引起热潮,那还要看六姐能不能拨冗过问,想个取巧的办法——
之前在议论到真人照片的幻灯片时,六姐就说,或许她有办法,只是这毕竟不是什么要紧大事,当时的幻灯机且还不多,她御几宸墨、文山会海,只怕也混忘了,竟没下文,我们的报告呈上去了,六姐见了,倘若有兴,没准还能想出法子来呢。”
张宗子不说,叶瑶期还真忘了,六姐不单是日理万机的军主,且还是博学多识,学贯古今多领域的技术大家,不光是农、医、理、化,天文地理,甚至连这样的小事,都有办法。不由得连连点头,对谢六姐更增敬慕,叹道,“设身处地这么一想,真觉得六姐之光辉,照耀无极,这偌大的天下,有什么事能离得开她!”
在她心中,所得的一切,固然是非常自然,并非六姐深恩赐予,不像是家中姐妹姑姨乃至父兄等亲长一样,有强烈的感恩之情,但对谢双瑶的能为、博学之崇拜,却也是与生俱来,深信谢双瑶无所不能、无所不知,哪怕以她如今的所知,根本难以想象六姐该如何解决彩色幻灯片的难题,但张宗子这么一说,叶瑶期便深信不疑,认定了只要六姐愿意,便将会给出一个完满的办法——即便他们的提案,石沉大海没有回音,那也绝不是六姐无能为力,而是她太忙碌了,暂顾不上这等小事的缘故。
因而,她只在心中默默祈祷,盼着他们这无关紧要,于如今的辉煌文化来说,不过是锦上添花的一点小小见解,能够偶然得到六姐的垂注,引发她的兴趣,却不敢奢望太过,因为叶瑶期自己也知道,这种照片配音的办法,说一千道一万,和会动的仙画还是完全无法相比的。
就算《红楼梦》拍得再差,只要能动,百姓就一定更加喜爱,它唯独胜过仙画的,就是可以自产,这样成本总有降下来的一天,而倘若要花费大力气去实现的话,那或许还不如多组织一些仙画放映呢,那样所看到的人群不也会有所增加么?
张宗子生性乐观,而且对六姐更加熟悉,断定六姐对于这个计划的兴趣,肯定比叶瑶期想的要更浓厚,因为‘自产化’,是买地所有工业的第一目标,而影视工业也是工业,没有理由例外。叶瑶期从他这里,倒是获取少许信心,但却也不敢很等,只以更加忙碌的工作,来麻痹自己焦虑的心情。却不想,还真被张宗子说中了,上头的回文,来得比想得更快,不过一周左右,两封报告,就都有了回音。
“第一,立刻组织人手灌注《枉凝眉》等金曲唱片,紧急下发,在两个月内,定都大典结束之前,完成发行出版,将和留声机一起成为颁赐各外番国礼的一部分——”
这第一个消息,就好得让人喘不过气来,叶瑶期又惊又喜,握着领口一句话说不出来,便连张宗子,嘴也快咧到了耳朵根,挥着手里的纸张,读道,“二,真人配音灯片,主意很好,尤其是时机更好,恰值胶片生产有所突破,可作为胶片灯片的试点推广,但选材不必是《红楼梦》,着以定都大典暨阅兵式为素材,土产胶片照相机为介质,制作一批新灯片。时间有限,可以提前开始物色配乐了——”
叶瑶期一开始,竟都无法理解张宗子所朗读的公文意思,直到张宗子把公文一抛,两手重重地在她肩膀上拍打了几下,这才恍然回过神来,和张宗子一起,张着嘴无声地大笑,“小叶,定都大典——我们真可以去看定都大典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