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鲁二平日里虽然跟随张九娘出入织造司,但织造司的成衣,都是精工细作,工期自然也因此更长,从张九娘的谈吐中,一般一条裙子,就算是老师傅也要个五六日的工期——如今裙子,大多不是百褶,就是马面,光是定褶,就非熟手不能为之,一般来说好裁缝在数学上都要有一定的天分,否则,根据客人的尺寸来定褶的活儿,恐怕都是难办。
虽然这筒裙,从楚细柳的描述中,已知道是较为简单的裙子,但也没有想到,个人一晚上居然赶出了十条裙子来,虽然以葛布的为多,香云纱的只有一条,但这速度也是大为出人意料了。他不由细看这筒裙,只见其上果然没有褶子,竟就是一条收腰的素裙——要说的话,就像是厨子常用的围裙,只是把它做成了一个圆筒,同时把扎绳改成抽绳,抽拉口也换在了前头。
这东西……好看吗?瞧着就觉得怪得慌!
不过,鲁二对衣饰的审美,毕竟是相当粗疏的,虽然有认为较为好看的样式,譬如他比较喜欢衬衫配收腰长裤,认为这样很利落,不太能理解为何有人要在长裤外还加一条裙子——但他对服饰花色,反应就相当的迟钝,分不出花花绿绿的纹样有什么不同,一听到张九娘满脸兴奋的和友人谈论某种花样‘俏式’,什么花样乡土,他就想打瞌睡。所以对这个裙子,他虽然看不出有什么好的,但也不会就因此认为它卖不出去了。
在门口略等一会,顺便烧上了水,泡了茶,到门口买了两个切片油煎的粽子,又四碗猪油拌粉,南方这里吃粉就犹如北方吃面一样,算是便餐的第一选择。如今羊城港物价上涨,肉食难得,每日的海鲜也快被游客们吃没了,猪油拌粉里往常还有两条青菜的,现在也缩成一条,那做买卖的还诉苦道,“这要不是过年的时候,买了好几百斤猪油,如今连猪油都没得卖,我这里只好卖清水酸菜粉了!”
正是办事的时候,也不计较这些,回来招呼大家吃了早饭,楚细柳跑出去雇了人力轮车,自己换上了筒裙,穿着一件短袖衬衫——这大概是她从绍兴老家带来的新衣,料子是上等的丝罗,款式似乎和张九娘前些年出过的很像,大概是厂子里做的衣服,她留了一件自己穿。
衬衫扎在筒裙里,筒裙的抽绳拉紧打结之后,更加显得腰身纤瘦了,楚细柳把头发高高绑起来,戴了一顶窄边的竹编帷帽,但没有披挂轻纱,这也是买地这里常见的打扮,为了遮阳,帷帽、斗笠都是常见的,不过,斗笠一般比较庞大笨重,一般也认为较为土气,城里人戴帷帽的还是比较多。
所谓的帷帽,可以看成是无顶、平檐的斗笠,比较方便蓄长发、有发髻者出游,短发人戴的时候,就给安上一个帽顶,但也有就那么戴的,认为这样比较透气。在北方,帷帽上加了纱巾,是十分常见的搭配,但羊城港风沙不大,而且本地的妇女也没有遮掩容貌的需求,所以很多人都是只戴着帷帽,楚细柳的帷帽是红色的帽带,在下巴处打结固定,帽带飘逸,十分美观。
她又找出一副墨晶眼镜戴上,这样眼睛底下的青黑便看不出来了,这打扮便不说是筒裙,也十分出众,但更大胆的还在于她的裙子——她的裙子虽然叫做筒裙,但却有点像是喇叭,上窄下宽,就好像买地这一段时间流行的阔腿裤,把裤腿取消了,变成裙子一般,长度也差不多,落到膝盖下方一些,买地这里很多阔腿裤也就这么长。
这裤子一阔,就显得腿长腰细,没想到在裙子上,这个道理也是一般,就算取消了裙子上的褶子,看着依然觉得身形挺拔,十分精神,大胆的地方则在于裙摆下方光光的小腿——鲁二是没有掀女儿家裙子的道理,但楚细柳走动间,裙摆翻飞,似乎隐隐约约仍可看到光秃秃的膝盖——她在裙子下方似乎确然是没有再穿一条裤子的!就这样直接穿了一条裙子就出门了!
这……可这裙摆很大啊!也没有做定褶,料子又轻,而且是裙子不是裤子,也没有禁步来压裙角,这要是一会起了风……
穿裙子的是楚细柳,可尴尬却担心的反而是鲁二了,还是一大早,羊城港入秋后,早晚天气是凉快些了,他也还没干活那,已经是出了一头的汗,看了看楚爹爹,又看看芳姨,再看看楚细柳,结结巴巴地,“你——这——”
本想说,‘你这出门怕被抓起来’!但这话是没有根据的,鲁二来买日久,逐渐熟悉了买地的风气,知道恐怕是不会被抓起来的——他还看到好多洋番,女眷大概还是保持了从前的习惯,到了一些隆重场面,穿的还是从前欧罗巴样式的礼服,那叫一个袒胸露乳……不也没有被抓起来吗?
虽然这就是楚细柳和张九娘准备卖的裙子,而且鲁二之前也听到过她的描述,但见到这裙子上身,他这才发现,听起来不觉得什么,看到了却的确是很不好接受。楚细柳走一步路,巷子口过一阵风,他都有点提心吊胆,生怕裙子被风吹得翻飞起来,叫楚细柳出个大丑,简直是一吹风,鲁二就手足无措,紧张异常,预备随时给她遮掩了!时不时还紧张地道,“小东家,你小心些!”
楚细柳这里,却是胆大得紧,进进出出一如寻常,对鲁二的担心也不以为然,笑道,“你放心好了,这裙子做成筒裙之后,结实得很,没那么容易吹起来!不信你看!”
她猛然转了个圈,倘若是从前的马面裙,以这个力度,肯定是要被甩开到大腿根部,至少是上部了,鲁二差点一把捂住双眼,生怕看到什么不该看的,但果然如楚细柳所说,这裙子也就是鼓荡在膝盖左右,就没有再往上甩开了——而且,重要的是,鲁二还在膝盖略上方看到了裤腿!
那这就没什么好担心的了,比起裙子缩到膝盖上方,这改动已很容易接受。这么看来,这新式裙子主要还是在外观上的改动,只是推出一种新的卖相,那就是从长裙变成短裙之后,从裙下穿裤,接受裤子作为裙子的一部分,被旁人看到,转变为裙下光腿,裤子缩减到裙子内部,作为内衣存在而已。实际上,裙下还是穿了裤的,那就还好,不算是太彻底的变革,实际上也没有多露出什么不雅的肌肤来,就算被人指责,也是蛮好和他们讲一番道理的。
鲁二在心理上一旦说服了自己,便从担心楚细柳出丑,转而警戒起来,随时准备为楚细柳所遭到的反对辩解,不过,其实情况又比他下意识预估的要好一些,毕竟此时虽然街道上人口稠密,但大家都各有各忙,吃早饭后赶着要去上课上班的,楚细柳和他走去坐车一路上,大家也总没留意到一个路人的穿着。
而一旦他们坐上人力轮车,就更是如此了,谁有心思看别人的腿啊,就算看到,也当穿的是阔腿裤,要看还是更看楚细柳的墨晶眼镜——这东西还是很显身份的,眼镜这东西,本来就是绝对的奢侈品了,不止是镜片不好磨制,精确验光需要政审分(粗略验光现在已经可以本地化了),就连镜架都不便宜,一个人若能戴得起没有度数,只是为了遮光的墨晶眼镜,那就说明她倘若需要的话,可以轻易拥有一副近视眼镜!
直到他们下车之后,楚细柳的衣着才引起了大家的注意——他们没有如昨天那香云纱柜台的姑娘指点,去临时布市外的裁缝区,而是径自来了羊城港的使馆区,因为京城展位上的客人,如果对于京城的商品有兴趣,都会到这里来继续商谈,织造司的临时店铺也设在这里。
别的商品部门还好,织造司这里,这么一大早,店铺才刚开门,便已经排起长龙了,九成以上都是女客,这店铺内也是人头攒动,明显是快超出接待能力,只能限制客流了。
毫无疑问,这些排队的客人,都是昨日去过展览会,对于京城的新衣有兴趣的,一见到楚细柳身上穿的裙子,她们便立刻议论了起来,眼中散发出了灼灼的光华,“这裙子……是昨日我们在展位上看到的样式么?!”
“虽不是纱的,好像是葛布……但也挺好看的!”
“就是底下没有裤子么?单穿的——单穿的?!”
“呀!走起来那个裙摆摇摇的样子,挺灵动好看的呢!”
“这布好,做起来也有光泽的,还是布的,不是纱的,瞧着实惠,我们也能做不?”
“这裙子……看起来好像是仙画里的裙子啊!”
这话一出,众人顿时都报以羡慕的眼光:很显然,这是有身份的人,毕竟虽然仙画还是时常放的,但如今已经不是从前,逢年过节,只要是住在县城、近郊,就都可以去大运动场看仙画。
如今这州县数目多了,仙画的用途也比从前广泛,经常要给一些高级培训班做教学使用,每每过节,在一些大州县虽然依旧有放映活动,但已经不是轻易就能看到了,至少要付出排队的努力,而且观看的题材,也逐渐转为本土的题材,什么大运动会集锦,本地的歌舞表演,甚至还有一些戏文进行仙画摄录再放出来。
当然,仙界的歌舞还是有的,只是那歌舞所穿的服装,明显不是日常工作所用,大多数人虽然都知道仙画是什么,但看过多种题材仙画的,那绝对是百姓中能人了!
“当真么?”
众人连队都不排了,立刻就有人围着说话那姑娘询问了起来,“您看过仙画?真是这样穿的?”
“那是自然,不过,那也都是看看罢了。这仙界作风特异,还有许多人光着身子到处跑的,也不知道是仙画中的一种夸张,还是仙界众人,不拘小节……我也没想到,仙画中的服饰,还真能穿出来!”
这姑娘一边说话,一边也是不住打量楚细柳,有些惊讶又似乎有些启发,若有所思一般。“仔细想想,咱们如今的一些服饰,倒也似乎是从仙画里一脉相承过来的,就好比说这衬衫……”
“仙界还有人光着身子乱跑?!”
“哎,我们的衣服和仙界是有传承的?”
大家关心的重点也是不同,乱糟糟的各自都在议论,也不知道说的都是真的假的,“那可真没骗你们,尤其是一些在海边的百姓,穿了还不如不穿呢!比不穿还要风流,也不知道该怎么说,叫人看了面红耳赤的,都不敢看下去了!不过我也就只看到那一会罢了,老师说,或许是天魔乱入了,我们看的本来是个讲仙界斗法的仙画故事,放到一半,突然又跑到海边去了,有些这样的人在海边走来走去的,画面上下各有条幅,出些我们不懂的话,过了一会,又回到原有斗法之中,我们也不知道那是怎么回事……”
“虽然这么说来,衬衫也是在仙画中看到的,但万没有想到仙画里的衣服也能穿到咱们人间来……”
的确,除了那些根本没看过几次仙画的百姓以外,买地这里,似乎很少有人会刻意去模仿仙画中的打扮,大抵是认为这和自己的生活实在是差距很远的缘故,这种天然的认识,无形之间似乎成为了一种共识,对于仙界人的衣服,他们并不会去仔细思考细节。
直到今日见了楚细柳的这条裙子,仿佛才被推开了一扇新门似的,一下意识到,仙画中似乎有一些衣服也是可以模仿的——比如这种做好缝死的圆裙,穿起来不就挺好看的?又显得很透风凉快,似乎没有什么不可接受的地方!甚至,被楚细柳搭配起来,还显得很俏式,很出挑,和那墨晶眼镜、帷帽合在一起,有一种说不出的味道!就好像……就好像有点儿仙界的感觉一样!
‘仙界感’,这个概念也不知道是谁提出的,一下就在这些都没看过多少仙画的客人之中,流行开来了,大家看着这条裙子的眼神,很快就比昨日更加炽热——对啊,京城展位的裙子,虽然也好看,虽然也是缝死了的,但它的摆幅没这么大,而且抽绳配合褶裙,在腰部是不好看的,反而这样,裙身没有褶子,抽绳抽紧之后,自然出褶子,裙摆也有了明暗,走动起来,裙身摇曳,非常的潇洒!裙摆下更没有两节裤腿那么累赘——
好看!
那京城展位的裙子当然也不是不好,但这条裙子更加好看,更加有‘仙界感’!而且,看布料它并不贵,比那纱裙的感觉,是另外一种了,纱裙虽然能让她们早早地来排队了,但要说买下的决心却并不坚定,只是还想再看看货,提心吊胆问问价钱,好让自己心中的骚动散去而已。但这葛布抽绳圆裙,却是让她们有一种强烈的感觉——她们也能买得起,便是买不起,自己也能买个葛布回来,学着做去!
“姑娘,您这裙子是从何处得来的?”
“底下还穿裤子么?坐卧可还方便?干活时候怎么样呢?”
“这裙子多少钱买的,姐姐,要不我加一点,您卖给我吧?我瞧着可实在是喜欢!”
在‘仙界感’这词流行开之前,楚细柳早就被一群姑娘给包围起来了,众人叽叽喳喳的,不时轻笑惊呼,“什么?只单穿那?那不怕起风吗?”
“起风也吹不开的——你们看——不过我还是穿了一条长些的亵裤,那就再没有什么担忧啦!”
楚细柳也是忙忙碌碌,尽力地解答,“这个是我自己做的——昨日我见了那展位的裙子,也是十分喜欢,只是我平时要出门做事,纱裙可穿不起,便忖度着做了一条。本来今日来这里排队,还不想穿的,生怕献丑了,到底新衣做得了,也忍不住……”
“这算是什么献丑呢!”
“就是!多好看啊!姐姐,既然你能做,能不能帮妹妹也做一条?妹妹这里加些工钱给你——”
“这——这虽是葛布,却也不便宜呢,毕竟裙摆大,用料多。”
“做一身要用五米布吧?一匹布十米,算出六条裙子,一匹好葛布要六两,这么一条裙子光本钱就要一两了,且还再算姐姐二百工钱——一千二,姐姐能给我做一条不?”
“什么?才一千二?”
别看这人工,最低的一日才二十文,这么说一条一千二的裙子,似乎是很贵的,但这要看和什么东西比了。那敏地的遍地金纱裙,一条没有个二十两银子能下来?爱惜着也就是穿七八次,就没那样好颜色了。一千二的葛布裙子,爱惜着自己手洗,或者给上浆,穿两年不成问题吧?
这些敢来排队,敢做梦想买纱裙的姑娘,其实都是小有一点身家的,不是什么高级工,就是好教师,或者自己也经营些小买卖,否则根本都兴不起过来的念头,直接就放弃做梦。而且这些人正是所有人中最爱俏的,一千二买一条裙子,这么一比反而觉得便宜实惠极了!
这女人多的地方,生意是真好做起来,你一言我一语,一对卯,便是陌路人也立刻能结成同盟。甚至不必楚细柳多说什么,裙子的成本,她当赚的钱,都被人讲透安排好了,看这一千二的价格,楚细柳好像并不反对,大家立刻争相询问,刚得知她带了几条来,立刻就掏钱要买,楚细柳这脚才沾地,她带来的八条葛布裙子,竟全卖光了!
那条香云纱裙子,一拿出来更是受到众人追捧,以十五两的高价,被一个来排队的女掌柜一举拿下,也有人咋舌于这价格,女掌柜便对众人笑着分析道,“这纱裙的样式,昨日都瞧见了,依我说呢,凡是我们买地的特产,都要比外间的更好,香云纱也是如此,虽然花色素些,但柔滑透气,却不透肉,那么里面只穿一条长亵裤也不妨事,就要透气舒服多了不是?敏朝的纱,厚了没香云纱透气,薄了得在里头穿长裤,那我觉得不如香云纱了,有点子鸡肋!”
“再者,香云纱也比蝉翼纱那些更为耐用,小心手洗的话,几年了还是温凉如初,就算是一样的价钱,我也宁可买香云纱呢,更何况还只要十五两!真是实惠!”
被这么一说,大家也觉得很合理,当下又有人要问楚细柳定香云纱的裙子,连名姓还不知道的,就要下定金了,楚细柳忙道,“定金现在真不敢收,这样,我明日还来——其实我家前阵子恰好就在左近,不如这般,我在附近找个铺面租下,如此也算是有个根基,不怕我跑了,大家若想要买葛布裙子的,便只管过来,不必下定金,有就来买,要买香云纱的,来我这里量体下个定金,这样我也好放胆买料去做。”
这一说,大家都赞好,立刻就有人热衷地指点她,这使馆区往前走个一条街不到,正好就有人出租民房,是一楼带院子的,租金也不算贵,可以做楚细柳的门脸,这鲁二在一旁看得目瞪口呆,直到楚细柳和他一起登上还没走远就又被叫回来的轮车,准备去临时布市买配料,这才倒吸了一口凉气——“这钱是这么好赚的?!”
他虽憨但并不笨,算学还是会做的,一匹葛布,成本价其实是五两银子,没有刚才那些客人估算得那么高,用料也没有五米,一匹布可出八条葛布裙,按一条工钱五十文算,一共五两四的成本,卖价九两六,一进一出利润达到了四两二!几乎翻倍!而香云纱,一条裙子成本价按十两算,利润更是达到了五两银子!这女人的钱,难道真就这么好赚吗?
“这才哪到哪……”
出师得利,楚细柳也是精神大振,一宿没睡似乎也不觉得疲累,一边仰首牛饮着家里带出的浓茶,一边若有所思地打量着身边的鲁二,鲁二被她看得莫名其妙,浑身摸着哪有不对,“小东家?”
“明日的生意,只会更好。”楚细柳这才似乎回过神来,轻轻点了点头,淡淡丢下一句,“对了,回去我会给你做一条裙子——明日你和我到铺面来的时候,你也给我把筒裙穿上。”
“女人的钱好赚,男人的钱更好赚,谁说裙子只有女人穿来着?我看,男人的生意我们也一样大可做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