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扒版,你们买地居然也容许这样的事情?”
“扒版?你一个武夫,居然也知道这个词儿?——看来,你当真是张九娘的亲信,怎么,她的消息也如此灵通,连南边的市场,掌握得都这样仔细了么?”
这个词一出,两边都是诧异,只是后续的情绪大不相同,鲁二是诧异过后,恍然大悟:“难怪,我说呢,为何那些仿衣源源不绝,做工精美,甚至胜过了织造局官绣,还很难找到源头,原来真是买地这里的作坊!你们这样——衙门不管吗?”
而那柳柳姑娘,面上则是一红,又理直气壮地道,“话可不能乱说啊!什么扒版,那也要一色一样,才能叫扒版呀,我们可都是改过了的!”
“纽扣挪一寸也叫改过吗?!”
“那怎么不叫改过呢?再说了,你们张九娘的设计,那是属于你们敏朝的专利,有没有在我们买地注册过呢?倘若没有,那就不受保护的,我们就算是照样生产又怎么了呢?可没有主动卖到敏朝去,至于客人穿着出关,那是他们自己的事了——还有,谁说我们买地百姓穷困,不穿这些好衣裳的?你这分明就是污蔑!”
这鲁二虽然稍微开窍,但始终还是个实心眼的汉子,张九娘待他不薄,他护主之心是很强的,当下紫涨了脸,也不顾人在柳柳的屋檐下,戳心戳肺地道,“你们军主都穿着棉衫那!什么样的好人家敢穿绫罗绸缎?难道就不跟着装样了?!谁知道你们的衣服,在这都卖给谁!”
“哎,你这人,合着我们的衣服就都是要偷偷卖回敏朝去是吧?!你意思我们就是专门扒版走私的厂子了?”
这两边对呛起来,彼此和乌眼鸡似的,也都不知道各让一步,彼此留些体面。还是那管事居中调和道,“罢了,这也不是什么犯法的事情,鲁师傅,我们小东家说得的确不假,本身这新鲜版式,就算是在我们买地注册了专利,有效期最长也只有一年,且就算是注册了,真的流行开来也管不住民间仿制的。更何况是敏朝的版式呢?
这本来都是极新的东西,搁在十年前,休说是衣服了,便是机器、工具,再好的发明一旦流行开来,也是大家一起仿,完全没有专利这个概念那!你们雄国公府家大业大,难道还真的指望张主任的专利费养家吗?不如这样,你把九娘的衣裙告诉我们,我们也给你一笔专利银子,你是转交给张主任,还是自己留着,那就凭你的便,你看这样如何?”
这倒也是实话,张九娘虽然设计了不少风靡华夏的新衣版式,但收到的费用却是不多的,除了卖给买地服装厂的第一笔买断银子之外,后续几乎没有任何收益,这点让她颇有些耿耿于怀,认为服装和话本比起来实在是吃亏。现在买地和敏朝这里,都流行所谓的版税,出书什么的,早就不是自己贴钱了。
若说以前除了少数话本大家,受到书商青睐,能收一笔润笔银子,在第一次印刷时和正版书商各自分赚一些,之后便随着盗版四起很难有后续收益的话,那现在,随着买地印刷术的飞速进步和严格管理,质量精良、价格又低廉的正版书籍,早已把老式的盗版书籍打败,书商发掘到一个畅销的话本的话,可以反复加印,而作者也早就从一次拿一笔银子,变成了每一次加印都按印量分成的‘版税’制度。
不说那些写话本的,就是写纪实故事的张宗子、写游记的徐侠客等人,靠着版税都成了巨富。很显然随着买地识字人群数量的不断上升,印刷业将来市场会更加广阔,这写书的靠一本书真能吃一辈子,而搞服装的,哪怕出的是流行程度更胜于话本的版式,却只能可怜兮兮地拿一笔专利费用……
这比较下来,张九娘心中自然不平,闲来无事常和人抱怨,鲁二也听去了不少,知道她很奇怪这些仿制的衣裳是从哪里来的,“我几次和使团那边的服装店要谈价钱,他们却说他们的赚头也是有限,除了一些工艺特别,只能厂子产的衣服之外,他们还是卖布料比卖成衣多些,不好给我加价。那我就纳闷了,京城好手艺的裁缝现在越来越少了,这些版式的新衣服都是从哪里来的?难不成还真是买地有人扒着我的版在仿么?”
要不是买地的官府信用一向良好,她都猜疑是服装厂瞒产量了,这个疑问也是直到如今鲁二来了绍兴,误打误撞才被他看破:原来还真是买地这里的小作坊在扒版,因为买地的大服装厂还是做棉布衣服为主,他们主要的好处在于棉布质量好,厚实、不容易破损,且染色牢固,至于一些实用显俏的设计,这是锦上添花。
由于成衣毕竟比布料还是要贵,要把手工钱算在里面,因此一些简单的版式,一流行开来,很多人的确愿意自己裁布量体去仿制,所以对大服装厂来说,在保证价格的情况下,还真没法给一些版式本身多算钱,因为不管版式本身是否流行,对于销量的拉动是比较有限的。如果为了难仿制把工艺做得复杂,那成本和不良率就会上升,售价必须提高,按柳柳的说法,“固然买地的百姓日子过得好,但舍得在衣服上多花钱的人,也没你想得这么多。价格贵十块钱,顾客就减少三成,贵了二十块能减少八成,大厂日产量在这,他们不会去做贵衣服的。”
但是,如果把布料换成贵价的丝织物,那又完全不一样了,就算是在敏朝,棉布自己缝制,丝织物去找绣娘、裁缝也是常见的做法。丝织物不但贵,而且娇嫩,整烫也很麻烦,很多知识不是只懂得浆洗缝制的百姓所能掌握的,甚至对大多数百姓来说,粗糙的双手就让他们失去了处理丝织物的资格,那些绣娘在家从小都是不做家务的,就是要维持皮肤的细嫩,不然,手从织面上摸过去,都能刮毛布料。
因此,一样是斜襟掐腰的衬衫,棉布的三十块钱,丝质的就要二两银子,这还是普通的丝料,若是那文华锦绣的内造彩缎,不卖个五两十两银子,你都要疑心货不正。当然可想而知这种售价的衣物,受众群有多么窄小了。可以说一城能买上的人都是有数的,张九娘去到织造司之后,一直就是想在这上头做文章——总不能把奢物的钱让买地都赚了吧?
她自己设计的一些版式,可以做两卖,卖给买地的服装厂做棉布版本,打开流行,她自己私人收点钱,再让织造司这里出官造的成衣,在敏朝卖一卖,再往买地出一出,虽然买地的审美总体还是朴实刚健为主,但张九娘是坚信,人都爱俏,女子尤其,买地的女子自己还能赚钱,就算不敢公然穿到厂子里衙门里去,那你说钱赚到了,私底下休息日和小姐妹一起出去玩玩,穿点俏色的绸衣难道还真犯了什么天条不成?哪怕穿个几水就没那么好颜色了,但张九娘是了解女儿家的,就为了那几日的好鲜亮,总有人愿意花钱!
这如意算盘打得是挺响亮的,但怎么说呢,销量却始终没有预想的那么高,利润也没那么厚,这和张九娘在京城自己双眼收集到的信息,亲自的感受却是相背离的,在一些高尚的交流场合,譬如买地京城超市圈,敏朝一些私人合股仿建的购物中心内,感觉到的新式私衣普及率倘有个六七成,毛估估算出来的销量,和织造司这里的账那根本就合不上!
张九娘百思不得其解,不知道那些多出来的衣服是上哪儿找的裁缝,毕竟如她所说的,现在有手艺的人都愿意南下,以各种工匠尤其踊跃,因为他们在买地的社会地位要比在敏朝高得多了,收入也有提升。京城这里的裁缝,还余下来的那些七七八八都在织造司这里挂了号,以张九娘的了解,他们可填补不了她察觉到的这些产量!
倘若把绍兴这里的厂子一算上,一切疑问也就迎刃而解了。鲁二这才知道为什么纺织路上这么多私人的服装厂,又这么多要招赘的富户了,大厂做棉布,小厂做丝织品,纺织街的这些小厂子,可算是填补了一大块市场空白,而且他们发展这些要比京城有优势得多了——江南自古以来都是桑蚕之地,丝织物要便宜得多,现在大江以南尽为买土,京城织造司不能再直接从江南织造局调货,如果不改弦更张,重拾陕南丝路,那么,以后还要从买地进丝料再加工,售价和绍兴厂子比无论如何也不会有优势。
可想而知,将来京城织造司的盈利空间只会更窄,张九娘空有诸多奇思妙想,却很难化为落袋的银两和政绩,不能不说的确是有些可惜。鲁二平时护送她出行,常听她和不同朋友讨论这些,就隔了一层板壁,挡能挡住多少?
耳濡目染之下,也多少能明白其中的道理,不由得颇为惋惜,想了一转,发觉自己无论如何也不能阻止这么多服装厂跟风扒版,也不可能给张九娘发快信,叫她藏住自己的新衣——等他的信送到羊城港,张九娘怕不是早穿着各种新衣出去逛了,可笑她还想着为京城织造司带些新客,却不知道绍兴那边只要有一二眼线见到了这个新款式,再赶海船回绍兴,不过是半个月的功夫,这里的服装厂就可以开始仿造了!
这最好的办法,还真是如细柳服装厂这管事‘芳姨姆’所说,尽量为张九娘换一笔银子,这样政绩落空了,好歹还有一笔版式费,算是私人的一些好处。因他便肃容道,“看来也只能如此了,不过,我鲁二岂是卖主求荣之辈?不论你们信不信,这笔钱我自己是不收的,全都给张主任去。你们也不要给我现银,开一张支票给我,等主任回武林转船运回京的时候,我要去寻她汇合,便把支票带去了,让她在武林支走。这般大家说的清楚些!”
二女见他虽然并不富裕,但居然也能把持得住,颇有几分不取不义之财的节操,也不由得暗暗点头,芳姨妈笑道,“好,那就分成两份,该你的辛苦钱是要给的!不过,你这粗汉子,能不能说明白女儿家的衣服?说不明白,那我们也不能付钱。”
鲁二道,“熟读唐诗三百首,不会作诗也会吟。我常常要陪小姐下作坊去,如今不比往日了,京中人口腾贵,小姐又要做事,排场大了也遭人非议,往往就二三人陪着。虽不说上下打量她的衣着,但那作坊中各种规格的假人比比皆是,上头都穿着衣服,却可以随便打量,有时候说起男装,还拿我做个衣架子。你们若要女裙,我这里有两件是小姐预备带到南边去穿的,款式特别些我还记得住,别的也没有了,若要说男装我这里还能说得多些。”
“男装不要的!”
细柳服装厂却很看不起男装,认为男装没有她们打这个时间差的必要,“男人他们花钱的在别处,我们这些贵料子的衣服,他们自己既舍不得买,买了也不会打理,更不会积极地去穿,这没成家的男人,出门时能有个人形就不错了,成家了的,在买地终究是少数不说,花钱的地方也多。我们小厂子几乎是不做男装的!”
鲁二见她们对男顾客如此轻蔑,本想反驳几句,垂下头看了看自己洗得泛黄的短袖衫,也是哑口无言,这衣服他到手多久都不记得了,反正一夏天就这么两件,没有穿破他看不出有什么更换的必要。想想就算有朝一日有了钱,可以尽情享受,恐怕也要等吃够玩够了才想着买些新衣来穿——便是到了那时候,恐怕他也不会买丝缎衣服,想起来全是缺点,还那么死贵,就算好看,好看得了多久?便有钱了也不能这样浪掷着花。
虽然只是两件新款式,但也足够细柳服装厂消化的了,他们厂子本来也不大,款式多了反而不容易取舍。因为鲁二初来乍到,还没安顿下来,柳柳这里且还有事,便约定了午后来画图,让芳姨带鲁二去城里银行开个户口,同时芳姨这里正好去开个支票。鲁二这里跟芳姨一起办了入职手续,芳姨带他去宿舍放了包袱,两人便转移话题谈起了纺织路这里常发的窃案,芳姨妈道,“你瞧,正是因为我们厂子做的都是贵价衣服,一件拿出去随便也卖个七八两银子,因此这窃案才屡有发生,我们好不容易赚了一点利润,都拿去修高墙、扎玻璃了,工人出入也恨不得仔细搜身,便是这样也还是在丢,反而是那些大厂子,他们没这个担忧,一件衣服就几十块钱,出厂价更是烂死便宜,小偷要偷多少才能回本?”
“那些更士虽然来了,但也是忙得陀螺转,绍兴毕竟刚归买不久,他们的事情也多得很!这样小打小闹的偷窃,不比那些要出人命的案子那么紧急,不得已只能想办法请师傅上夜养狗,你若是能找到他们偷窃的办法,把这条路给塞住了,悬赏五十两银子全归你——这钱再添点都够你在绍兴买房子的了!”
当然,鲁二不是本地人,他没地,还要多添一笔买地钱,账不能这么算。不过这五十两银子也非常诱惑了。他当下就忍不住要在厂子里巡逻起来,一边四处张望着,一边拿了武林那里得的身份文书,和芳姨一起往外走,忽又想起来问芳姨道,“不对呀,这衣服六七件,案值不都冲着六七十两去了么,再怎么朴素也要三十多两的本钱吧?你们刚才说,案值加在一起才十多两——一件衣服的本钱不到二两?这么便宜?”
按织造司的成本来说,一件衣服二两成本简直是低太多了!鲁二现在仿佛才知道为什么织造司在京城做不开了,织造司的成本就是要五两银子!隔了一条大运河,成本差了这么多,问题到底出在哪里?难道即便是特科产业,也逃不开官营成本高的魔咒,中间的层层环节还是一样雁过拔毛、层层分润加码?!
“倒不是你想的那般,若以前,蚕丝都是各家收来,各分等级,能织成官缎的上好蚕茧产量本低,本钱是要高些。尤其是前些年,江南动乱,织户离散,茧价更高,成品丝绸的价格自然也就居高不下了。”
芳姨也看出了鲁二的思绪,忙笑着解释起来,鲁二也忙道,“对啊!我常听小姐她们说起,说江南织造前些年受到极大的重创,先是瘟疫、各地闹兵灾,后来买地崛起,江南百姓都大量逃去买地,原本的织户大量改为棉农、棉工,江南作坊也大量改做棉织品,还养蚕的人家不过是原本的一两成,要不是江南、买地都不穿丝物,只穿棉衣,这丝缎的价格怕不是要涨到原本的数十倍——”
也是因此,张九娘等人根本没怀疑这些绸缎新衣是从买地来的,却不想悄无声息之间,江南的丝织业不但恢复了,还私下发展得这么好,成本降低了这么多!而这消息却根本没见诸报端,把敏朝死死地瞒在了鼓里!鲁二不免认为这或许是买地的衙门有意在封锁消息了——平时都说买地的衙门憨厚守信,没想到原来也藏奸!
他这里生着闷气,那边芳姨却道,“嗐,如今这百业俱兴,多少日新月异的发展,都在一天之内发生啊?周报根本报道不过来的,只能维持重心在农业上,工业的恢复和发展,挑选一些来说罢了,不然,说得多了,一期报纸要有一本书那么厚,而且百姓们又不关心的,只要有好货就行了!”
“就说我们织造业吧,其实桑蚕养殖的恢复也就是这几年间的事情,毕竟我们这里要说农业,实在没有什么能和南洋相比的,自然要发展特色农业养殖业了。买活军一拿下江南,就开始布局,到如今也只能说是堪堪达成了目标的一半,把产量给恢复了一些,至于蚕种挑选、新式方法喂养等等,都还在慢慢的往前推呢,和别的产业比起来,这些成就根本不值一提,轮不上报纸表彰渲染的。就说我们这些小厂子,也就是之江人脑子灵活,能赚点快钱,要说技术,根本不能和大厂相比——我们赚点手工费罢了!大厂那里推的技术,那才叫神乎其神呢!”
说到这里,芳姨也是来了兴致,带着鲁二往旁边一拐,“走,反正进也进城了,我们去超市看看,带你见识一下南边大厂运来展览的新布料——比缂丝还贵,一寸怕不要二两金!也就是最近刚研发出来的,这应该是如今天下第一贵重的缎子了,你虽去不了羊城港看定都大典,但好歹来了趟买地,也让你见识一下买地的好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