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让一让,都让一让哈,俺们不在大车店住俺们不是商队,是通古斯朝贡的大家都让一让,驿站那儿人满了么”
“原来是官爷驿站今儿人倒是少,您快去吧,没准还能占两间上房晚了可就要住地窝子了”
“行,谢了那啥,你们也别走远了,后头一波苦刑犯呢,估摸着都是要送到矿里去的,今儿下雪了,他们应该也得住大车店,可禁不住露宿”
“哎多谢大爷提点着大爷您慢走,这雪还湿着,落地就化了,得仔细蹄铁打滑城东新开了个铁匠铺,倒是好手艺,您要给马儿上掌就去那吧”
下雪了,这可不是小事,也就是一小会儿功夫,在城门口拉客的店伙计,一个个都带上了带护耳的毡帽,也都把手拢到了袖筒子里,裹着大棉袄,在城门洞挪动着脚步,招呼着入城的旅客,隔着护耳,声音含含糊糊地传了过来,“谢了,兄弟城里有没有卖爬犁子的地方”
“这还真不知道,要不这样,您先赶着去驿站吧,我这也帮您打听着,若是您还想要,明儿还来这找我,我要不在,就在陈家脚店,就在城东挨着城墙外,一个大院子,您一问就知道了”
的确,开原城并不大,老城几乎就是一条一眼望得见底的主街,最宽的是城墙内侧留的青石板道,再加上主街也铺了碎石子儿,方便过车,一转到支路上就是土地了。不过,和南边的城市不同,开原城四面城墙俱全,而且建得都比较高,有多次增建、修补的痕迹,也体现了此处在过去几十年间经过的战乱。
按艾黑子的说法,辽东的城池一般都是如此,内里小,但城墙全、高,这是因为,包含了盛京在内,基本从出了山海关算起,大部分城池都是按着堡垒的模子建起来的,主要的功能是屯兵戍边,如果周老七有机会去九边城池,譬如云中、延绥走一走,也会发觉类似的布局城里主要的建筑就是兵营、将府,再有一些规模很小的坊市,居住着和军营配套的各种匠户,以及为少数百姓和家眷准备的生活区。
这些堡垒依托着附近的屯田来供给,卫所士兵则负责守护农田,不被边番骚扰,这样的模式曾经是很行得通的,但只要番族坐大了,就又很容易荒废,一旦骚扰的密度超过了卫所的防护,屯田的农户不能安心种田,便会大规模地逃荒,尤其是在整个社会的流民管束逐渐放松,甚至流民成风无力约束的时候,军屯的荒废也就成为了必然。
这样的话,各个堡垒的军粮运输,就只能依靠后方输血,给王朝的财政增加了严重的负担不说,也造成了大量的浪费。开原城就是个很好的例子,它距离盛京,对满负重的车队来说大概是五日的路程这已经是距离盛京最近的堡垒了,也要走五日,要保证开原的供给,盛京这里需要准备的是开原城一城一年消耗两倍的粮草,毕竟,路上会有损耗,民夫要吃要喝,而建州人也会经常来打草谷,这都是客观会发生的意外啊。
光是一个开原已经如此,再算上盛京前方的多个城池,这样的后勤线是敏朝压根无法维持的,最后,这种和后勤集散地距离比较遥远的堡垒,都会被半主动的放弃,为的就是节约军需。建州女金也就顺理成章地入主了开原,把战线逼近盛京前线,包括到最后拿下盛京,把战线前推到宁锦一带,多少都是和补给的难度有关。
可想而知,在逐渐被放弃的过程中,开原肯定是逐渐萧条下去的,而被女金人夺取之后,开原这附近的农业也没有得到很好的发展,毕竟此处依然靠近前线,女金贵族的农庄还在更东北一些,他们的老巢才让人更觉得放心。这座小城很长一段时间都作为中转兵营使用,但在买活军手上,却完全焕发出了不同的光彩,才只是几年的功夫,原来的老城墙已经完全不当什么用处了,沿着老城墙外沿,开原城在不断的扩张,虽然暂时还没修好水泥路,但拌了碎石子的主干道,沿着主街,向外延伸出老城门,直接衔接了两侧更开阔的新城区。就连原来的老城门也被卸下来了,就这样,商队们还嚷着城门太小了,还该再拓宽一点呢
新城区两侧,地方就大了,首先映入眼帘的是十几家大车店,还有更远处气派的两层小楼建筑群周老七太熟悉这种建筑样式了,这种清水两层的小楼,一旦集群出现,那基本就是衙门再不会有错。穿过热热闹闹的大车店走到近处一看,果然,衙门常见的黑底白字竖牌匾,整齐地悬挂在院墙前方,还都是带拼音的,而驿站就在这个建筑群的最外围,占据了最大的一片地方。
这个驿站,规格是相对很高的,有两栋二层小楼,每一栋都是十间以上的开间,小楼外头还挖了几十个地窝子,一口气住上二三百人也不是问题,旁边就是个大澡堂子,另带了一个一层的食堂。瞧着成色很新,当是过去一两年间陆续建起来的,只是有一点没有自来水。没瞧见大水桶、水车和纵横交错的水管,这是有些奇怪的,毕竟,南方的新式建筑,可几乎没有不附带这个的。但理由仔细一想也就完全明白了一年大半年都是冬天,水在管子里会上冻。
“非但如此,结冰化冻,这一冷一热,一张一缩,很容易就把水管给撑坏了漏水,所以这儿只有澡堂子有水塔,过冬的时候要严严实实用稻草加棉被包扎起来,怕上冻了,水管也设计得特别的简单,就是坏了要好修。”
从离开盛京算起,大家四五天没洗澡了,当然在北方冬天这是再正常不过,但在周老七来讲,习惯了几乎每天洗澡的日子,现在突然每天只能简单擦擦脸,又每天都在赶路,总觉得自己蓬头垢面的,一身油腻。在驿站刚安顿下来,他就张罗着要去洗澡,本以为这里荒僻,冬天取水也不方便,浴资应该会更贵一点,却不想价格居然和在云县一般,依然是一文钱一个人。正纳闷呢,那放水的伙计便和他讲解起来,“我们这里取水虽然麻烦点,等河上冻了,都是凿冰汲水,有个蒸汽机的使费租金,但却胜在一点煤便宜,比南方便宜了不止一半,所以算起来成本倒是差不多的”
一般来讲,先民逐水而居,一个地方能被选中建城肯定是有丰富水源的,周老七他们沿路来驿站的时候,也的确看到了河边上有一台蒸汽机,正在拉货拽船,听伙计说了,才知道开原这里也有个小码头,主要是接收河流上下游的鱼获,送到罐头厂去,冬日时则采冰储存,装上履带就行,也能为澡堂运水,或者像是现在这样,在河流快上冻的时候,把船拉上岸保存,反正大家都可以用,给租金就行了。当下也不禁是点头道,“是了,你们这里产煤,用起蒸汽机也好,烧起锅炉也好,的确都是便宜的。”
“正是,顺着大路往北,出城再跟着石子路走个十来里路,折道走个半天,就是东山矿区了,您就看路就知道了,路修得可好着呢,比官道还好,等明年化冻之后,就得修水泥路了。没法子,每天运货的车太多了那里不止煤矿,还有石灰岩矿,水泥厂也设在那里,咱们开原的三矿两厂,就只有一个罐头厂在城西,其余都在城东那片地方,您就说咱们城里能不能越来越好吧”
说来也是奇怪,分明浴资不贵,但澡堂的生意却比较清淡,反而是他们另外开设的热水灶头生意兴隆,放水伙计因此也很有闲兴,给他们这波客人放完水,又款待他们喝茶,问他们吃不吃罐头,自己也拿了一盏茶,立在休息区边沿和他们闲话,时不时往澡浴区张望一眼,防着有人过来。“现在,周围的田几乎全开出来了,城里眼见着越来越富庶,往来商贩那叫一个多唷我瞅着明年这大车店起码还能再开出三四家去”
的确,开原城的旅店包括驿站,规模和城市本身的规模是不相配的,占地几乎是去了新城的一小半,若明年还要多开的话,得来多少商队才消化得掉啊听了这伙计的解释,大家才明白过来现在的开原,承担的其实是本该盛京来做的事情,基本上从狮子口往辽东深处分发的物资,都要在开原中转,当然,四面八方要运到买地贩卖的产品,也都要在开原中转,也就难怪这个本不起眼的小城,这几年发展得这么迅猛了。
“肯定是都能有人住的,就说官驿站,为什么修这么多,就是因为人多啊,这几年多少官儿经开原去辽东赴任的还有您们这样的朝贡使团,基本上楼房都能住满,有时候还得住到那些地窝子里去不过,真这样的话,很多人就不住官驿站了,宁可自己出来住客栈。他们嫌晦气”
伙计也是笑嘻嘻地说,“地窝子么,是专给苦刑犯用的,这些苦刑犯得在城区过一夜,再往矿里送。这可不是在南面,让他们睡柴堆、稻草堆也能对付过去,我们这里进了九月,晚上就能冻死人了,没有露天找宿的,这些地窝子其实就是为了这两个月,再就是开春那两个月备的。平时都空着放点货什么的这会儿下雪了,我们就给南面发信,南面就不往这再送苦刑犯了,等到明年三月再发过来。一般是看的,十月中以后也不发人了,就看这下雪早还是十月中先到。”
“估摸着,这会儿在路上的还有两批吧,再多半个月也就没有新人来了,到时候,把他们都弄到矿里去,驿站差不多就猫冬了,倒是他们那些大车店,接的都是附近的生意,初下雪冷清一阵,等到雪积起来了,就又要忙到年下我们一年也就年下那个月是最忙的。”
有条件的话,过年前大家都想洗个澡,干干净净地过节,这是能理解的,但不理解的是为什么平时不怎么洗。那伙计说这大概是多年的习惯导致的,“夏天倒是都来的,入秋以后天气一冷,就觉得洗澡损元气了,虽说屋子里暖和吧,但洗完澡浑身毛孔都是开的,穿得再多,出屋那一下,寒气扑面,人总得一哆嗦,说是那一下特别容易坐病,再说,咱们这没有泡池,很多人都说,就那两桶水,骨头还没暖热呢,就用完了,要把骨头给冲热了,至少得十几桶,那花费可不就高了”
这种冻骨头的感觉,不到北方是轻易体会不到的,周老七今天的感受还行,倒是艾黑子他们深有同感,点头不迭,伙计撇嘴道。“也没办法,不设浴池是六姐定的规矩,反正就可着头做帽子呗,就尽量减少频率,十天半个月的洗一回,多要点水,好好搓搓也是一样。我们这里一般就忙矿上休假那一天,还有衙门休沐时候也忙,那几天都有搓澡师傅来,广陵的大师傅还能修脚、采耳,反正都有,今儿不是休沐日,人就少,一般旅人过来洗澡的,一问都是南边来的,您就是吧”
他在几人中精准地认出了周老七,周老七有点儿尴尬,只能点头承认,又问他怎么看出来的,伙计笑道,“这咋说呢,就是能认出来,您那,瞧着就有一股子南方人的生愣劲儿,活像是不知道冷热似的,拿个毛线围脖套着就当是戴了帽子了,我们北方的,尤其是老辽东的汉子可不敢这样事,您这就是一张没挨过冻的脸”
说着,艾黑子等人和他一起大笑起来,周老七摸了摸头耳,有点纳闷,说实话他真没觉得今日有多冻冷当然是冷的,但似乎也并没到非得上大毡帽的阶段。
“要真这么冷,那些矿工怎么过冬啊”他更关心的终究是苦刑犯们的命运,还是把话题往那块扯了,“在井下要干活,不可能穿太多吧,住上条件当也不是太好”
“哈哈哈,您这话可就外行了。”
没想到,伙计一听这话,倒是大笑了起来,便连艾黑子等人也露出笑意,“您这一路走来,住的地窝子冷么井里不也是一个道理井下就是空气不好,真要说暖和那是真暖和,穿个薄衬衣就足够了,棉袄都是上井穿的苦是苦一点,但还真冻不死人”
“苦也看和谁比了,”艾黑子也把话头给接过了,“要说和为官做宰的比,那自然是苦些,我不知道开原这里如何,反正南面的矿工,和他们从前比是真不能说苦自由工不说了,多赚点也是该的,要我说,衙门待那些苦刑犯的矿工也太客气了点,他们哪里是去服刑的真要和也不说和建新比,就说和敏朝的百姓比,我看他们都算是去享福的”
很明显,他藏了一点话头没说尽,周老七心想,大概艾黑子是把这些矿工和建州的战俘、农奴甚至一般的百姓比了,他心中泛起了轻微的反感大概是因为刚才所见到的故人,让他一下关心起了苦刑犯的待遇,不过,不管知不知道艾黑子的真实身份,就他的这个观点来说,伙计也是赞成的。
“那是,能在买地过活,就算是服刑那也比敏朝的地主过得好哇”
他说,“就说这些吃的,喝的,哪怕不说矿工里的技术员了,就是苦刑犯,他们的吃喝和城外的农民比也体面。矿工食堂的手艺那真是一等一的,还在山里,山珍随时都有,您几位要想换换口,不吃驿站食堂那个温吞饭,一会不妨去对街那个矿工办公室自带的小食堂吃一口,尝尝他们的三道鳞,那可真是好滋味,舍得下大酱,啧啧,那就是煤矿食堂的拿手菜”
他一边说一边咂嘴,显然垂涎欲滴,倒叫几个人听得肚子都叫了起来,这些人从盛京出来,也是四五日没正经吃饭了,在村里吃的酸菜鱼杂,无非就是逮着什么吃什么罢了,尽力在有限食材里拼凑罢了,要说味道极好那也是不可能的,这时候互相你看着我,我看着你,个个咂嘴吮舌,很快就下了决定。“走一会儿就上小食堂,吃那个大酱炖鱼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