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要不是之前废寝忘食地准备买活军的吏目考试,周老七这会儿还不得坐蜡啊什么卫拉特鞑靼、准噶尔鞑靼,对于川中一般的百姓来说,听着和欧罗巴、黑非洲也没什么两样,都是八辈子打不着交道的地方。多少人能在地图上把这两个地方标注起来,又或者,退一步说,多少人能看得懂买活军的新式地图连旧式地图且不会看的人还有大把呢,也就难怪买活军把吏目考核的标准定得这么高了,各方面倘若没有相当的知识和能力,想要离开家乡,去到一处新的地方做吏目,这是不容易的。
“原来是外鞑靼的兄弟们”
得益于之前的准备,包括平时阅读报纸的喜好,这会儿,周老七就很从容了,他甚至还蘸着茶水,在桌子上画出了简易的大陆地图,把两个鞑靼部落,包括通古斯的位置都标注了出来,“咱们现在在这,两位兄弟是从这么远的地方过来的就算在整个天球来说,也算是远路啦”
这小露一手,立刻得到了两个外藩的尊重,艾黑子也对周老七刮目相看,也用手蘸了茶水,在周老七的地图上添了几道轨迹,道,“正是,我们来的时候,本来想走陆路来着,但要经过敏朝的地盘,着实有些不便,再加上么,科尔沁、土默特那一带,对于外来的游牧人也不算太友好,所以我们索性还是去通古斯的亲戚那里,折道往苦叶岛走,在苦叶岛上船南下,只要能赶上船期,又不晕船,其实相当的省事、舒服”
这么一说,他是建州老四那边的人了,是从卫拉特带了和新落脚的建州女金亲善的部落贵族,一起出发来买地朝觐的,所以才会把通古斯那边称为亲戚,艾黑子也不避讳,笑着说,“是,我虽然跟随黄贝勒,但我父亲是南下落脚的大贝勒,这一次我也是来探亲的,因此多住了一些日子。”
他又有些遗憾地道,“卫拉特那里,什么都不差,就是距离买地实在是太远了,我们都开玩笑说,什么时候倘若能把科尔沁、土默特的商路打通,从云中直接入关,再从云中有一条水泥路能通到山阳的莱芜港口上船的话,至少能节省两个月的时间,那么,卫拉特和云县的买卖也就好做了。”
倘若不是很明白地理的人,在这话也不好接口,如果只知道地理,对政治也不熟悉,那就更茫然了,因为和鞑靼接壤的州县有很多,艾黑子为什么特意提到云中,认为云中应该修一条水泥路呢原因是云中有很丰富的煤矿,而山阴现在是在向买地、京城供煤的,且也出现了产量被交通卡脖子的现象。
这是周老七在云县这里才了解到的北事,现在听到艾黑子这么一讲,顿时觉得书上的漠北风霜化作现实,吹拂到了脸上,不由有一种很奇妙的感觉,又感到眼界为之一开,虽然人还没到北边,但视野似乎已经从家乡往上,越过了途经的那些州县,俯瞰着整个北方,再远甚至都看到了罗刹国去了,心胸也为之一畅。心道,“怪道说读万卷书,行万里路,人走得远了,好像脑子都跟着清楚起来,我现在看事情,好像比在叙州还清楚多了,若再回到从前,说不定就不会那般浑浑噩噩,被张女子他们蒙在鼓里了。”
当然,在云中修水泥路,目前来说,还只是空谈,这条水泥路要修到哪里去呢倘若说打通和莱芜之间的商道,那就基本上是在敏朝如今的核心区横穿过去了,而且也等于给草原众部打开了一条直接前往山阳的快速通道,就是从边防的角度考虑,也不会修这样一条畅通无阻的大道的,哪怕就是修了路,那也得层层设卡,而且更现实的还是草原上的局势,虽然如今科尔沁、察哈尔等和汉人政权接壤的所谓内鞑靼,也在疯狂的和买活军做生意,但这不代表他们彼此之间就会因此亲善,卫拉特诸部的商队,别说借道过境,直通山阳了,就连到延绥边市做买卖的许可都还没拿到呢
“这些内鞑靼的牧民,傲慢得很,和我们说不上话,瞧不起我们,这且不说,还来侵占我们的草场”
说到这里,准噶尔和卫拉特的两个王子都愤然起来,周老七因此,才多知道了一些买地人漠不关心的边蕃局势,甚至包括内鞑靼、外鞑靼这两个生词儿,也是他今天才有所了解的所谓的内鞑靼,从科尔沁算起,土默特、察哈尔等地,凡是能从自己或者盟友的领土中,发展出一条商路前往延绥边市,或者是新营建的肇州边市,那就算是内鞑靼,倘若不能直接和边市有接触,那么,对于这几年间生活翻天覆地的鞑靼牧民来说,你就算是老土的外鞑靼,是他们眼里的蛮夷啦
“肇州边市,才兴建起来不过几年,地位就如此重要了吗”
周老七也是有些吃惊本来,辽东最大的边市肯定是在盛京的,但因为盛京还是归给了敏朝,买活军得到的是盛京以北,和苦叶岛连成一片的广袤土地,因为那里也是建州女金本来被封的故地,被童奴儿送给了买活军。说实话,这些地界,本来都是深山老林人烟稀少的不毛之地,是敏朝不屑要的地方,再加上现在天候不好,一年怕是有半年冰封,就连原来的野人女金,海西女金都在迁徙,而买地这里当然不会有人跑过去生活了,很难想象在这样的土地上还兴建起了生意兴隆的边市,相信就连科尔沁的牧民也更愿意去延绥肇州在边市定址之前就是个小镇子,谁愿意往这里走呢
艾黑子讪笑了起来,“这个我们通古斯往买地做生意,就是走肇州去狮子口更方便一些,再说,肇州法理上完全是买地,得到的扶持力度当然又要比延绥强得多了呀。”
哦原来这是通古斯往买地的交易集市之一啊,难怪要特意提一句了,因为从内外鞑靼的标准来说,通古斯有一条商路到边市,那就是内鞑靼,这点是很重要的内鞑靼的标准还有一点,就是能从盟友那里走商路去边市,这么说来,准噶尔和卫拉特只要和通古斯联盟,不就也能算做是内鞑靼了吗
当然了,做内鞑靼是否一定就是这样的好,周老七是不敢讲的,因为他来自叙州,一个也曾经自豪地号称自己和买地关系亲近,结果好日子没过几年就被掀桌子的地方,他有切身的体会,当然,他是逃过一劫了,虽然脱了一层皮,但从别人的下场来看,周老七认为这些小王子一心倾慕买地,那属于想得简单了的,只看到了买地的繁花似锦,却没看到他们惊人的同化能力,别看双方距离遥远,好像下辈子都打不到草原上叙州曾经不也是这样想的么,结果呢一觉睡醒,川蜀易帜,全川的州县加在一起都没抵抗超过三个月
但是,目前来说,小王子们是想不到这些的,他们就像是从前的周老七一样,对于川蜀的事情漠不关心,完全被云县的繁华给迷得找不到北了,迟迟不愿意动身回老家去,这已经不是说买地的某一东西让他们特别嗜好了,对于这些长期在荒漠草场地区放牧的乡巴佬来说,买地所有东西都是好的什么东西他们都想要不但自己想要,还想给族人带上,目前来说,他们能想到的,对族人,对自己都好的做法,就是不顾一切地靠近买地,把买地的好东西,能学的多学,能带的多带,带回自己的老家去。
“也不单单是为了享乐,从军事上来说这也是完全必要,否则他们怎么能和被边市滋养得健壮威武的内鞑靼抗衡,想要从那些如狼似虎的内鞑靼手里保住自己的草场,唯一的办法就是把自己也变成内鞑靼”
周老七独自一人时,也是若有所思地把自己的思考落实到了文字上,他又一次在自己的笔记本上画出了北方边疆的草图,在上头虚虚地用石墨笔连着线“不想和以前一样,就要把目光放长远,去的是虾夷地,是岛,这不假,可虾夷地又不仅仅只是虾夷地,从现有的信息来说,虾夷地和苦叶岛首先就分不开,距离接近,船都要在苦叶岛先中转补给一下,这被人为链接起来的航线,就是相连的血脉,就把虾夷地和苦叶岛、通古斯,甚至还有千里之外的卫拉特、准噶尔都联系起来了”
也是随着今日的一番闲谈,虾夷地、苦叶岛,在他心中的印象也逐渐丰满,不再是人迹罕至的小镇,甚至包括整个北方,都给周老七很不一样的感觉,也是之前他在叙州、云县,实在是接触到太多北方流民了,难免有种北方人都在逃荒的感觉,今日接触到了艾黑子几人,才有了真实感固然这些年北面的日子不好过,但也不可能大家都逃走了,依然有无数人生机勃勃地居住在北方,过着自己的日子,虽然艰难,但他们依然活生生地存在着,也有自己的欲求。
被两个王子带回去的大量马口铁器皿,就很好地证实了这一点他们也还是想要过好日子,想要拥有一些好东西,也愿意为此付出努力,那么,尽管北方这几年气候不好,但谁说他们就不能在这片广袤的天地中顽强地生活下去,顶着严酷的气候,把日子越过越好呢
在此之前,周老七从未意识到,他似乎仗着自己一直生活在湿润丰饶的南方,对于整个北地都存了轻视不是对于北地的百姓,而是对于这片区域的将来,因为买地对小冰河气候的宣传,以及北地干旱苦寒、天灾频发的现实,他下意识地认为,这片土地是没有前途的,最明智的办法就是早日离开。可现在,登上了前往北地的船,了解了北方的局势,他才知道,原来仅仅是关外,就还生活着那样多的牧民,他们正准备为了换取马口铁器皿,换取买地的好东西,往买地派遣一些学生,请商队过去,教他们怎么在他们的草场上养羊那
女金黄贝勒一干人,能在卫拉特顺利立足,并且结交下盟友,也和他们掌握了和买地沟通的途径有关,他们也是运气好,恰好选了一个好时机过去,周老七这也是从艾黑子的话里推测出来的黄贝勒等人动身过去的时候,正好,卫拉特已经感受到了内鞑靼的挤压,并且意识到了敌人前所未有的强大,正在打探其中的原因。
这会儿,黄贝勒带着新鲜的消息一到,卫拉特台吉们顿时恍然大悟了,也瞄上了黄贝勒的人脉,就这样,只是在几次试探性的交战后,卫拉特台吉们便接纳了黄贝勒一干人等,把草场匀了一些给他们,当然,这也意味着卫拉特的中小贵族,普通牧民承受了一次残酷的挤压,失去了自己的草场,恐怕只能沦为奴隶,在帐下和羊共眠,苟延残喘,在寒冬中慢慢地死去了。
当然,这样的变化,在草原上是很正常的事情,弱肉强食就是草原的本性,周老七在今日的闲谈中也早已意识到了这一点,他并没有去批判什么的意思,他也是个苦出身,明白有时候不是人心坏,而是粮食真就只有那些,养得活自己就养不活别人了。倘若不是买活军的到来,道德对于世上绝大多数人来说,恐怕都是奢侈。这会儿,周老七思考着这些,主要还是试着把整个北方边蕃当成一个整体来看待。
“从卫拉特到通古斯,通古斯到苦叶岛,苦叶岛到虾夷地,这是一条已经被打通了的路。而虾夷地现在最缺的是什么是人口,是愿意去虾夷地开拓建城的人口”
周老七在笔记本上画了两条横线,“我原本蔑视北方气候的想法,在南方是非常普遍的思潮,南方的百姓,就算要迁移也一定会顺着六姐的经略重点去南洋,这就是所谓的,上有所好下必下必什么下必加倍反正就那个意思,六姐更看重南洋这是可以眼见的,所以虾夷地一直抱怨找不到人去拓荒,甚至还向六姐索要重刑犯”
“但是,习惯在北边荒野生活,又在本地活不下去的坚韧汉子,卫拉特不也有很多吗,鞑靼人不适应南面气候的还不少哩,如果把这两者之间拉起一条线,虾夷地这里是不是就有第三股势力,这样,我所代表的买地衙门,就可以左右逢源,稳坐钓鱼台,看着他们一面合作,一面明争暗斗,同时借机做一些事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