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说了没有,蜀王府里往外运死人那你们是没瞧见一个个连头带尾的往外扔,一扔就是一百多具这边死人都快被扒光了,那边还在往外丢新的,现在南街那边,两排都是一具具的尸首,扯了白布盖着,好多人在那里认尸,哭声都震天了”
“什么还有这事儿这又是要做什么法事了这一次居然要了这么多人命该不会都是周围街坊搜刮进去的百姓吧”
“这大王怕不是疯了么悔不该,悔不该咋早出城去,万万没想到,贼寇都到城下了,城里还疯了个大王,我等此刻岂不是早无路可走了”
“说起来,昨晚就听说瞧见贼船了,今日这都中午了,也不知道贼船开过来没有,我刚去城边打探回来,那边士兵倒是一如既往,扯了个街坊打探,他也只说城门官去王府觐见了,要等他回来再整顿布防这会儿也不见他们调防,这是还没议事完毕么还是大王把他们都留住了做法事祭天”
“这世道太邪门了老子是不敢再待下去了,就不知道现在还有哪个城门能出门,出去了又能去哪里呢三代都是城里的住户,乡下连祖坟都没了,便是要投亲靠友,也不知道现在的路还好不好走,路匪多不多呢。”
“啊呀你每在这儿哩都听说了没有,王府那里忽然闹起来了,大王神功大成,但却迷了心智,打杀了身边亲眷,王府里多少管事都被杀了,且止不住,又叫了布政使、县衙、府衙的大人们入府,都是打杀了者就如同那话本里一般,手一挥就是一道罡风,多少人都被打得四分五裂的,连个全尸没有,脚一块、手一块地,堆在那里叫他们辨认,现在南城那片哭声震天,都是王府下人在找爹找儿子的”
本来刚刚萌芽的逃脱计划,刹那间又被更新鲜的消息给冲淡了,聚在城中街坊下窃窃私语的百姓们,立刻忘记了自己的切身安危,而是关切地询问了起来,“当真”
“那可是一辈子没见过的热闹了”
其中也不乏咬牙切齿,暗自称心的,“那帮南城客,这辈子顺心如意的,哪里知道我们黔首的滋味,如今倒也叫他们明白什么是骨肉分离了”
不过,碍于王府积威,这话也不敢说得太大声,只是一帮人都是幸灾乐祸罢了,也有人灰心道,“罢了哟,死了个老子,算得了什么,大王这怕是服了什么金丹,等药性散了,对他们略加抚慰,原本的职位还叫他们补了去,说不准还比他们老子当差时还更强呢。”
“哦是服丹啊还说为甚么发狂了呢,倒是不知道原来大王还服丹的。”
“黄白之术,可点铁成金,也能炼化金丹,百多年前,先祖皇帝还派人来峨眉山寻访过名道,进京炼丹呢”也有不少几代的城里人卖弄着见识,蛮有把握地道,“服丹之后,这人那就不是人了,就是真气的皮囊,这股子真气在体内转着,它燥热啊,所以服丹的人,功行到了深处,都是不知道寒热的,大冷天也要赤足在雪地里行走,就是为了散药性”
众人平时哪吃得起仙丹呢个个都听得聚精会神的,把自己的不如意暂且忘却了,那人也是说得兴起,还要再往下讲时,又有第三拨冒死去南城打探消息的百姓们回来了。
“不得了不得了十三哥、二十五弟,你们听说没有,王府门前”
“都是死人是吧”群众的反应很冷淡,大概是因为这已经不再新鲜了。“你这都回来晚了,我们正说王爷服丹的事情呢”
“不是,不是,那都是第一批了”
这报信的小伙子急得跺脚,把大家的对话全打断了,注意力移到了自己身上,方才急急地道,“你们不知道,第一批的确都是王府内的管事,家里人已经都去接走了,还有几个,是今早去议事的大人们,大概也是运气不好,撞到了气头上,也被打死了,都有去叫家里人来收尸的这还不算完刚才府里又开门了,往外扔的都是谁,你们可知道”
“是王世子”
“什么”
这下,连头顶都传来惊呼声了,却是女眷们许多都藏在二楼窗后听街坊议论,本来在说死了王府管事,还能忍住,就当是城里光怪陆离的事情又多了一件,如今听说连王世子都被大王给杀了,便是她们,也能感觉到锦官城根基的动荡,细声惊叫了起来。
“这话可当真”
“再真不过了衣服都没扒呢”小伙子得意了一会儿,突然这才想到正事儿,急得跺脚,忙道,“快快,我们快去,这些死人身上可多好东西了甚么扳指、玉佩,那成色都不是人间能有他们又没人收尸”
对呀,这不是给收尸的人,就是杀了他们的王爷吗王府都不要世子,把尸首丢出来了,管事也都被处死了,还有谁有闲心管呢众人对视了一眼,都是瞧见了心动这哪怕趁乱撸回来一个扳指,那也是一笔钱那在这样的乱世,说不准就能换来让人多吃几天的粮食呢
“且去瞧瞧热闹也好”
“是了,趁兵马没来之前,便多去看一眼”
有些面皮生嫩的,还在扭扭捏捏,有些人直接就去屋里取刀、碗了,嚷着道,“这可是王世子,真龙血脉吃了唐三藏的肉,可以长生不老,焉知道王世子的肉就没有这般的效用呢这又不是吃人我吃一片肉而已,可算是服药吧”
为了药用而吃任何东西,似乎都是可以被人宽宥的,更何况人肉也不是没有入药,紫河车这就是一味很名贵的中药么。这个理论还真说服了不少人,有些人也没带刀碗,就打算咬下来一口是一口。众人心思各异,有想去看热闹的,也有想去求财的,也有真想去求个长生不死的。都一道凑在一起,往南城奔去,却是才到半路上,就觉得摩肩接踵都是从全城各地赶来凑这个热闹的
千辛万苦,挤到城南街前,便见到士兵出现了,都是全副甲胄,利刃出鞘,不许众人往王府门前挤,有违者直接挥砍杀死那些想要吃肉喝血的倒是如愿开荤了,不过吃的不是真龙血脉罢了。
在人群之中挤得脚都不能落地,快喘不上气,甚至差点被踩死,好不容易到眼前一看,王府门前却也是混乱不堪,士兵虽然守住了大部队,但仍然有人混在那些哭丧收尸的王府藩属家人之中,去翻检倚门而坐的一个中年人,只看那人的华服,便可知道身份的确不凡了。就连那些来认亲的家人,都偷偷摸摸地在他身上摸索,时不时收点小物件入怀,瞧着让人眼热得厉害
“喂你们不许我们过去,难道是为了自家吞了财”
人多了,胆气就壮,后头有人这般一喊,大家一听都觉得有理,更不干了,当下都发力往前推挤,那士兵戳了一个百姓,管不住前头的人被后头往前挤压,直扑过来,把他压在身下,后头的人欢呼一声,仿佛打开了一个缺口,便立刻都从这里涌入,慌得其余士兵纷纷往王府大门内逃去,而石阶下本来还在翻找家人的藩属亲眷,也立刻被人潮湮没了,若不是看门人当机立断,立刻把门关死,从里头上闩,怕不是王府大门都要被冲破,这帮人能进王府把整座宫殿搬空了
似藩王府的规制,那大门都是上好的木头包了铜,沉重无比,哪里是门前能容纳的百把个人能冲破的众人冲了一番,知道无望,注意力又转移了开来,也顾不得第一波人是否被踩在脚底下,身后是否有人涌来,见到一个穿着富贵的便上去扒拉,也不管人家是活的死的,还有那些起意要喝人血的,更是癫狂了,瞧着王世子方向就往那里挤,一时间王府外竟成了血肉地狱,本来是往外扔尸体,这下可好,稀里糊涂又有不少人交代在人群里了。
也不知过了多久,百姓们有来有往,有更多人不敢近前看热闹,竟有爬到别人房顶往下看的,终于在远方听到金戈交鸣,兵士呐喊之声镇守太监府上的护卫军,城防人马全都来了,甚至连王府家丁亲卫都来了一支,三方从三个不同的方向接近驱赶,远处还不断有人敲锣大喊,吆喝道,“开城了开城门了想要出城避祸的百姓快动身去”
被这么一喊,又有马上长矛威逼,这才把一干乱民赶散,众人散开时,也都是披头散发、神色癫狂,手里有些人拿着一小块巴掌大的锦缎,有些人自己血流满面,一嘴糊了都是血,等人群散去之后,再看街上,更是不忍目睹都已经不知道死了多少人了,也再难区分身份,死者身上都是衣不蔽体,所有衣物都被乱民扯碎,还有多处被咬得露出森森白骨的,又有一些明显是平民的伤者,伏在地上奄奄一息,从嘴边往外冒血粉色的泡泡,这是肺塌了,喘不上气,只是等死罢了。
至于那些来给家里人收尸的藩属家眷,除了见机得快的,此刻多也没有活命,之前所设想的父死子继,现在完全成了泡影,和第一开始维护秩序的王府家丁一起,几乎都被踩死了,他们穿得不差,因此尸体和第一批死者的待遇差不多当时运尸出府,只是为了让这些人来收尸,可没想到,尸体还没运走,乱民一来,这会儿倒是又多了百把具尸体,真把城南街这里糟蹋成鬼气森森的人间炼狱了
蹄声嘚嘚,镇守太监王至孝从街角转了过来,居高临下地俯视着这一幕,神色凝重中透着厌恶,众人见他来了,都是齐声行礼,“见过镇守大人”
“请镇守大人示下”
此时,虽然周围瞭望的百姓仍多,但已有数百全甲兵士过来,局面算是得到控制,王至孝面沉似水,点了点头,言简意赅地道,“报名敲门”
众人于是上前报了身份,让护军开门,这些护军在门内也能窥视外头动静,见此,便把大门重新打开,门内也早有官人相候,都是身穿公服,瞧那补子飞禽走兽的,必然也是高官身份只是面上神色都不好看,甚至有些高官身上还有血迹斑斑,想来也是刚刚经历了大王发狂的一幕,侥幸逃得生天。出门时,甚至有些人脚步踉跄,还是靠同僚扶出来的
“大王连日操劳,气急攻心,已经疯了”
这其中位份最尊的一名老者,出门之后,立在阶前,深吸了一口气,朗声对四面道,“或是连日来施展法事,聚了杂气在体内,冲散了龙脉,大王在议事中忽然发狂,倒行逆施,打杀了亲近管事,又将嫡子杀尽了甚至还杀了十余骨干官员连布政使都难逃毒手如今蜀王府血脉已绝,龙脉气泄锦官城,守不住了”
周围顿时响起了嗡的一声,百姓们全都惊呼议论了起来还在半日以前,这些始终还恋栈锦官城不肯离去的百姓,心中其实都还是抱着能守住的信心,可就在这一刻,一听说蜀王血脉已绝,龙脉气泄,忽然间,对于守住锦官城的信心根基,似乎就立刻动摇崩塌,灰飞烟灭。
便是有些百姓,嘴边还挂了世子血丝,手中还攥着从死人手里拽下来的扳指,甚至为此还不惜扯断好几根指头,这会儿也都是呆若木鸡,一时间仓皇无计没了蜀王,就等于就等于朝廷在锦官城的根基已灭,锦官城已经不再是藩王驻扎,不再是敏朝之地不说守得住守不住,锦官城已经彻底无主了
“大王大王呀”
不知是谁痛喊了一声,百姓中竟有一多半先后哭喊了起来,哀悼着这个素日里深居简出,任由藩属在锦官城内横行霸道,和百姓完全没有一点交集的藩王,这些刚刚还冲击了蜀王府大门的乱民们,一边把扳指首饰塞进怀里,一边涕泪横流,真心实意地叨念着、挽留着锦官城的拥有者,似乎也在挽留着过去的时光,高官们或者是站在门外,或者是高踞马上,木然地望着这一幕,他们的表情犹如沉寂多年的泥雕木塑,在哭喊声中落下了簌簌灰尘,终于缓慢地活动了起来。
“龙脉已断,锦官无主,当迎立新主今日起,我等将前往万州,迎接买活军女主,尔等百姓,安居乐业,不可惹是生非,若要离去,便自行有序退走,不得裹挟邻里、劫掠抢夺”
“将士们听令,即日起,不做抵御外敌准备,不再抓壮丁入伍,在坊间巡逻,遇有不平事及时处置”
一条条几乎是匪夷所思的命令,从为首的文官口中一条条地吐出,镇守太监府的亲兵明显惊疑不定,但碍于王府上下听令,城防兵也六神无主,听了文官们的发号施令,再看王至孝,神色冷冷,毒蛇般的眼神正逐个在他们脸上逡巡,许多人都是遍体生寒,察觉到了蜀王府内的变故恐怕有内情,更不敢和上峰对着干,至于其余人,便是想不到这些,因自家长官不在,也就稀里糊涂,听了别个大人的使唤。
当下,竟无一人反驳,平日里行动缓慢的官僚系统,在此刻反而展现了让人诧异的效率,全都听令行事,顺畅地运转了起来。至于百姓们,更是早没有了对买活军的排斥,在蜀王癫狂,蜀王府血脉断绝的消息,一被宣布开始,他们似乎就已经完全接受了锦官城改朝换代的命运,还沉浸在失去了自己王上的悲痛之中
也不枉他特意安排了抛尸这场戏码来扭转民心,否则,民心若要死守,这场戏还不好轻易收科呢王至孝收回眼神,满意地微微点了点头,他知道自己的任务已经完成了一多半,余下要操心的,只是怎么把金银珠宝运回京城的小事了。他视若无睹地穿过了遍地狼藉愚昧,心中的视野早已拉到了更上方,仿佛俯瞰着精细的买式地图。
“蜀王府死得这样惨,各地的藩王一旦听说,必然唇亡齿寒,从此更加敌视买活军,以后,买活军要往内陆打去,就更加难了”眼下的任务完成了,而且可以说是在有限的条件内完成得很好,不过,王镇守并不因此自满,反而怀了深深的忧虑,“虽然是迫于无奈,但不知六姐对我的这个主意,会是如何评价,我是会得了政审分的奖励,还是在传说中六姐的记仇本上,被记上一笔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