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样大的动静,还说不是买活军在抽取龙脉吗锦官城的风水已经泄了城墙都炸塌了,还守什么守”
“你们可知道,城外那些农户,早七八日就已经逃得差不多了,现在进城都没人来卖菜,今年的收成都不要了,也要远远地逃走,走得迟了的,一村上下都死绝了,就是那个青渠村,连狗都死了三牲六畜无一幸免,听说现在已经成了凶地了,里面怨气冲天,连官差都陷了好几队在里头,死了起码有几千人”
“吓死人了快别说了,我这鸡皮疙瘩都起来了”
“还顾着你的鸡皮疙瘩做什么逃呀我已经和亲友们都说好了,集了三十多人,明日卯时就动身,好说去乡下避一避郫县我老家还有几亩田地,怎么说至少比在锦官城内等死好罢”
“难道难道锦官城的天真要塌了这地都陷了,这这”
全二姑娘从门后探头看了看邻居,见平素里不太合得来的两家人,如今居然交谈着走远了,眉宇间也不由得染上了一丝忧色,她回身刚想去找母亲,却是吓了一跳全二姑娘的好信儿就是传承了母亲,这会儿,全太太一声不吭,贴在她身后,也在听街坊谈论前夜的事故前夜晚上,码头方向忽然传来了连绵不绝的巨响,真和地动了似的,又好像起了火,那火光照得半边天都红了,甚至可以清晰地看到半空中腾起的烟雾,可见这火烧得有多大了
这样突发的事故,惊动了半城人,而里坊们第一反应当然是救火,火烧房子是不好看的热闹,因为根本就不知道会不会烧到自己家,对于木造结构建筑为主的城市来说,救火是埋在所有居民心里的本能,这种城市一有火情就太容易扩大了,尤其是城门内外,能依着那附近住的都是贫家,自然也不可能遵守什么防火的规矩,留出隔火区什么的,连绵不绝的棚户,最是起火的好地方,火情一发不可收拾,最后烧了半个城的事情比比皆是,这样的一场火灾,可能让一座城市上百年喘不过气来呢。
因此,虽然最近人心惶惶,城里也有些乱像,但这时候,除非是丧尽了良心的歹徒以外,就连平时游手好闲的二流子,都是赶紧的披衣拿桶,往火起处赶去,谁知道走到一半,前头却是拥堵住了怎么回事呢却是路不知怎么的断了平白多了个大深坑,周围的房子也都有不同程度的损坏倒塌,里头的住户正呻吟着求救,或者是刚跑出来,惊魂未定地在那里诉说着呢。
“根本不知道出什么事了,忽然间一声巨响,人就飞起来了,房子塌了半边,好在床榻不在那里,我赶紧逃出来了可现在没找见我老娘”
“那个坑好怕人哟黑黝黝的,怕不是地府开了口子”
“这里也起火了,那先救这里”
街坊们虽然受阻,但也没白跑一趟,当下就开始救这边的火了,还是老办法,大家排成人墙,接连不断地传递水桶,一桶一桶的往火场里浇,过了不久,望楼那边有人运来了大水袋这是用竹子的薄皮封起来的东西,有一定的韧性,注水之后,三四人一起按压,能让水溅射而出,可灭高处的火。
搞了半日,等这边的火灭了,天色也已经大亮,地面的大坑也被证实了不是什么黄泉出口,就是普普通通的大坑罢了,人们顾不得休憩,赶紧去城墙那边看情况,一看之下,却是傻眼了挨着城墙建的营房,本来住的是轮值的护卫队,如今人也没有,房子也没有了,消失得无影无踪,连城墙都崩塌了一段,城门楼烧得黢黑,城门处也过了火,门还好,包了铁皮的,只是被烧得凹凸不平,就是门闩有好几个被烧烂了这门关不起来了城里少了一个屏障
当然,要这么说的话,那塌陷的城墙就更是等于敞开屏障了锦官城其实还没从上回水西之乱中完全恢复过来,现在又遭到了这样的浩劫,让人怎么能不唏嘘恐慌而且,番族入寇,不管怎么说这是可以理解的事,而现在发生在城里的事情大家都理解不了锦官城的百姓没有接触过疏通航道,对药火的威力几乎没有了解,而且京城在千里之遥,还记得几年前那场大事故的人又有几个呢就算读书人见多识广,能把二者联系在一起,但在民间,几乎立刻发酵传开的,永远都是神神鬼鬼的玄奇故事。
“那个大洞,就是黄泉入口怕不是恰逢乱世,酆都的鬼也来作祟了,白日里看着是大坑,到了晚上就是阴曹地府的开口,那些不见的人,都是被鬼吃了”
“城墙的口子呢难道是黄泉开口子没开好”
“你知道什么自古以来,风水宝地都是有庇佑的,那城墙就如同龟壳,城卫也有凛然正气,可以喝退鬼神,他们自然就要乘其不备,把风水局坏了,才能在城里作祟呀”
陆续在城中发现的残肢,消失了的一整支护卫,更加增添了城中的诡谲气氛,不知是什么人还漏出了青渠村的诡案,还和全百户不谋而合,天才般地把夷陵的买活军和锦官城的变故联系了起来,声称这个事故和青渠村一样,都是谢六姐发阴兵来作乱,这个天下第一杀魔星,正在摩拳擦掌,要把恐怖的氛围弥漫在川蜀,这还只是开头,以后的锦官城,阴风阵阵,到了晚上百鬼夜行,恐怕很快就会变成下一个酆都啦
哪怕官府再三辟谣,还不知道从哪里翻出了当年的报纸,来解释事故的原委,但在阖城上下的不安之中,这个流言依然是飞快地传播了开来,别说小民了,就连蜀王府都有所听闻,据说蜀王当晚严重受惊,被人抬到王府内的高阁中看了城门方向的火光,真以为是城破了,后来听说了其中的原委,立刻就从库里取了几万两银子,喝令手下到青城山去,把灵验些的道士都请来做法,谁能破了谢六姐的神通,再赏万两白银
这一次,这个守财奴是真被吓着了,真是开始出血了还真别说,这消息还为蜀王挽回了一些人望,让他受到了一些百姓的称赞尚且还分得清轻重总算做了一件有用的事,出手还算大方于是,城里呈现出了对比非常鲜明的两种情绪百姓们慌乱不堪,已经有很多人抛家舍业的赶紧逃到外地去了,而另一批人则喜气洋洋,抓住机会,逮着蜀王被吓到六神无主的好时候,大发其财,来往奔走于青城山和锦官城之间,运送不知从哪个犄角旮旯的道观里下山的世外高人有些世外高人脸上的泥点子都还没洗掉呢,套一身道袍也就算道士了。
对于全家来说,他们暂时没有搬迁的打算,因为全百户也属于发蜀王财的一员,这几日以来往家里拿的银子就有一千多两,这还不是全部,因为蜀王现在什么都愿意信,有人对他进言,说全百户和他有缘,是青渠村报信的福星,因此他对全百户推荐的人选特别信任,特别舍得给钱,就这样全百户忽然成为许多管事、官吏行贿的对象,哪怕躺在家里,每天都有人来送钱。
当然这也只是夸张的说法,她父亲还是很忙碌的,因为是福星,所以每日必须亲力亲为去镇压阴气最重的地方,也就是城墙垮塌处,那里每天都在做法事,现在传统法事都不稀奇了,之前还有大师突发奇想,征集了若干寡妇去布阵,要隔远发功,运用寡妇最深重的阴气,把谢六姐克死。
就怎么说呢虽然家里赚了钱,这自然是好事,但要说全二姑娘在眼下的局势中不感到荒谬和忧心,那也是假的,她能做的有点少,想知道的则太多了锦官城民心已乱,大家都赶着往外跑,就怕什么时候关起城门,大家出不去了,只能被迫跟着死守,到最后落得个饿死的下场。人都走光了,城肯定守不住,眼下就是看白杆兵什么时候过来的事情,如果说之前,锦官城上下一心,牙尖嘴利,叫白杆兵也不得不有所顾忌的话,城墙这一炸,直接就把锦官城的底气给炸没了,现在白杆兵想要收服锦官城,虽不说易如反掌,应该也还要付出一定代价,但胜负的结果已很难被改变了。
但问题是,药火怎么会是真的呢全二姑娘想不通的就是这一点,药火是从哪里来的呢白杆兵到现在还迟迟没有现身,又是在等什么呢锦官城、川中的局势会往什么方向发展她已经陷入了完全的迷茫,心中更有一点儿说不出的忧虑干娘已经好几天都没来了,当然,城里这么乱,三姑六婆躲风头也是情理之中,但全二姑娘也不免担心,干娘不会和城墙事故有关系吧那是她的手笔吗干娘会不会也在其中出事了失踪了或者,她人还平安无事,只是,现在锦官城士兵争相逃跑,城防已经崩溃,干娘就没有再和她联系的必要,把她这个小情报员给抛弃了
全二姑娘也不知道哪种可能更糟,她现在比较操心的还不是自己,而是母亲和兄弟姐妹,如今父亲虽然青云直上,突然成了暴发户,却也限制了他们一家人的行动福将还把家里人送走,这说不过去的,城里城外不知道多少眼睛正盯着他们家呢,这些钱本可被别人瓜分,现在平白无故的落入全家的腰包,哪有不遭人记恨的道理
钱是越来越多了,可二姑娘却有一种钱越来越无用的感觉,锦官城马上就要乱了,乱世之中,钱什么也换不来,能换来的只有旁人的觊觎和贪心。她虽然依旧在家中窥视着街坊们的动静,却无法和从前一样乐此不疲,反而有种隐约的焦躁白杆兵为什么还不来究竟在等什么呢如果前些天就就来了,快刀斩乱麻,锦官城也就拿下了,倘若给官府喘过这口气,把城墙修补好了,那没准还是要打
要打仗就肯定会死人,没有人想生活在战乱之地,尤其是下定决心严防死守的城镇如果对胜利没有绝对的信心,大部分人都绝不会想待在这样的地方,只想着快速离开。全二姑娘对敏朝完全谈不上有任何的忠心,如果能选,她恨不得肋生双翅,逃到南方,去买地过活,她早就对那个地方非常向往了。然而,她也知道这是完全不可能的事情,她甚至不知道该怎么和父亲说,劝他带着家里人一道,尽早逃向万州,因为这势必要解释这些信息的来源,父亲的反应完全是不可预料的不说,还会暴露刘道婆的身份,这就完全违反了情报局的纪律了。
“娘呀,人吓人,吓死人,也不多说一声,我差点叫出来了,被人发现了,那多尴尬呢”
“我也是不知不觉听住了的,谁知道你突然转身”
全太太不像是全二姑娘这么多心事,当然她的情绪也不算高昂,主要是近日里城里多发的事故、传说,让她很担心身处阴秽之地的丈夫,至于说对将到来的乱局,全太太没有这样的洞见,她还沉浸在锦官城多年没有大战乱,最多只是被外番侵略,但自家的身份也能保住自己,高枕无忧的认知里。一边拍着女儿,一边拉她回到上房,一会儿和全二姑娘算银子,自娱自乐鼓舞自己,一会儿又想派梅香去给全百户送饭,全二姑娘忙道,“别叫梅香去了,也别送饭现在城头的伙食好得很,老汉跟着大师们一起用,还能还能沾沾福气。也别让梅香在人前露脸谁知道今日的大师是不是找些丫鬟来,又让她们怎么做法了。”
全太太嘴硬道,“那若挑了她去,能为王事出力,也是她的福分。”
全二姑娘听得一阵头痛,接触买地的思想越多,这样的言论听起来越觉得危险,只是又不能反驳,不禁一阵气闷,正要托词回自己房间去休息时,却听得门口有人招呼道,“二姑娘在家吗老婆子来讨碗热水喝”
“干娘”
来人果然是刘道婆,母女几人都是一阵惊喜,忙热情款待,又问刘道婆这几日的行止,是否也去城头做法了,刘道婆苦笑道,“做法有个狗道士说要阴人血,不知谁想到我们三姑六婆,到处捉拿,我们躲了几日,等那道士被打发了才回来这几日吃足了苦头奶奶家若是有什么糙米杂面的,能打发我老婆子一些,就足感盛情了。”
她说得是客气,全太太哪会如此怠慢,虽然这几日城中物价腾贵,但架不住全家刚发了一笔大财啊,全太太这一点倒不用二姑娘指点,已经暗中囤了些粮食在家的,此时忙起身出去,喊梅香帮手做面他们家那对老夫妻,丈夫被全百户带出去了,婆子前几日被爆炸吓病了,还不能下床呢,还有个丫鬟偷了几两银子,趁乱逃走,现在家里也就一个梅香帮手,这几日家事都是大家分着做的。
全太太一走,二姑娘便打发她妹妹也去帮忙,迫不及待地要对刘道婆发问,刘道婆却是一把抓住她的手,示意她附耳过来,低声问道,“二姑娘,你们家这些日子来收了不少钱罢”
全二姑娘一听就知道不好,颤声道,“确实如此,我老汉也是身不由己,那些银子都好好的没有动用,干娘,买活军是不是要入城了,我爹,我爹他难道已经挂上号了么”
刘道婆见她一拨就动,也是暗自点头,对她越发倚重,因低声道,“挂号倒不至于,但也要好生将功折罪了,否则,以他近日的名声我今日来寻你,便是与你商议一事,你可知道为何锦官城乱了这些日子,白杆兵始终没有趁虚而入”
“正是不解此事,干娘”
“那就要说到营房里爆炸的那些药火了,这些药火绝非买活军内流出,乃叙州私下仿造,此事非同小可,六姐天颜震怒,下令彻查,军中不少奢遮人物都软禁待查了,贞素夫人也不得不避免嫌疑,不敢擅自出兵,要等候夷陵示下。”
别看只是简简单单几句话,全二姑娘却听得毛骨悚然,出了一身的冷汗,她心底里也是清楚,她原本望尘莫及的那些传奇人物,郝嬢嬢、郝大陆,促进会的刘三德刘纸扇等等这些人物,都因为这么一句话,刹那间就被剥夺了自己拥有的一切,重新陷入了未知之中,结果如何没有任何人能保证就连刘道婆,也是一脸的肃然,可想而知此事对他们也不是毫无影响。
“对川中战事,六姐也不再和从前那样宽容,已经下了死命令,要以雷霆万钧之势夺下川蜀,随她一声令下,五千水军陆续登船入川,六姐还在夷陵坐地继续募兵,川中之乱,不日可定,但却未必会和其余州县一样和平过度,这一次说不定真会死很多人了”
听到这里,全二姑娘已经是掐着刘道婆的胳膊不愿意放手了,双眼噙泪,哭求道,“叙州如何,我们管不到,求干娘救救我们一家人,救救锦官城的百姓我给干娘当牛做马,我什么都愿意做”她也是心知肚明,若是和平过度,自己还能凭借着一点功劳换来家里人平安落地,可现在全百户青云直上,份量已经不是她那些传信的功劳能保下来的了,大军兵临城下更要一马当先地出阵,哪怕就死一个人,那死的也是他,这叫她怎么能镇定下来这会儿她甚至不敢叫组长,只能叫干娘,因为按纪律她就不能这样求恳刘道婆
在这样的世道,蠢货真是只有死路可走,甚至没得一声不吭,一点动静都发不出来,运气不好的聪明人,机关算尽了也难逃命运的也有的是,只有运气好的聪明人才能挣扎出一线生机,在刘道婆看来,全二姑娘能被她挑中成为情报员,自然是占足了这两点,也只有如此,才有资格试着去接下之后的任务,去拯救一家人的性命,她轻轻地拍了拍全二姑娘的手臂,让她放下心来,沉声道,“你且放心,我今日来见你,自然是保你一线生机,有事交代你做,锦官城想要平安收科,也还不是没有办法,如今城中局势复杂,也并非人人齐心,这就给了我们可利用的机会,你且附耳过来,我告诉你,你该怎么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