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什么,人没捉回来,反而死在青渠村了全死了全死了”
锦官城南面,左护卫不大不小的营房前方,有两排歇山顶的屋舍,已是有些破败,似乎积年没有修缮了,檐角已经积攒了厚厚的蛛网,不过,这不妨碍官兵们在其中进进出出,显示出罕有的勃勃生机来,营房内的校场也是难得的热闹,时不时传来呼喝之声,很显然,这是士兵们在出操。
本来,庆符府的左护卫荒废已久,别说兵员足额,三日一操了,实到的兵员能有原本的五成就不错了,操练更是早已荒废,这一切全都只有一个原因,那就是兵饷不足,但眼下,种种迹象都说明,军饷不但补上了,而且还额外加了赏银,除开蜀王府自己的亲卫,镇守太监府上的亲兵之外,便连左护卫这里都拿到了钱,至少把架势给重新摆开了。
蜀王府的亲卫,按规制来说,满编可以有三千,但这已经是数百年前的事情了,如今各处王系众多,开销也大,蜀王虽然占据川蜀地利,富可敌国,但在侍卫方面也不敢别出心裁,一直以来维持着一千五百人左右的兵员,再加上城中的左右护卫,镇守太监府上一支五百人的精兵,勉强凑个三千人的军队不在话下。
于川中,这个规模的军队已经不能忽视了,就算是白帝城的白杆兵,这几年贞素夫人占据地利,霸住了三峡贸易,有所扩张,也不过就是四千多人而已,在数字上,和锦官城的军队相差似乎不大但这要看怎么比了,数量虽然差不多,但论到战力,那就不好说了,若不然,朝廷也不会这么重用白杆兵,更是要依靠他们来处置奢安之乱。
就是锦官城中的老爷们,也认为这些兵员远远不能让人放心,因此还要去各村发动村勇他们肯定不把自己的做法叫成抓壮丁,而是美化为征募,实际上衙役帮闲们,趁此机会大吃大喝、欺男霸女、勒索百姓,老爷们也管不过来,他们只要看到结果,有大量壮丁入伍为现在操练的这些士兵做辅兵、民夫便可。
三千正兵、六千辅兵,加在一起九千人,对外号称十万大军应当不是问题的,有富饶的平原供应,军粮暂且不需要担心,倘若能说动蜀王吐出更多钱财来,那这一次抵抗买军之战,便更是上下人等一起发财的大好机会了,因此,对于即将到来的抵御战,城中上下都很上心,甚至还能做到各衙门精诚合作,不分你我。
譬如左护卫的全百户,他就友情借了一队士兵,护卫着衙役们去青渠村征募,当然,这帮忙不是完全无偿的,衙役们要付一笔酒水钱,因为青渠村就在城边上,一向比较富裕,全百户还把价格定得很高之所以不谈分成,自然是因为信不过的缘故,全百户信不过衙役们不会私下截留银钱,也信不过兵丁们会给他如数上报,倒不如一笔谈定了,他这里稳拿若干,至于兵丁们在青渠村是否又发了什么财,他也懒得管。
钱是收到了,可那帮龟儿子,一出门就和撒开手的猎犬一样,光顾着撒欢,第二日居然没有回营复命,全百户这里刚觉得不对,便听到城外有人来报信,说是城外的村子里,大量农户都挑着担子要逃荒去了,听说白杆兵已经从白帝城打过来了这消息惊得众人非同小可,蜀王急招众人议事,关了城门,合城上下战战兢兢,就怕明日就是兵临城下的大战了
等过了两三日,消息逐渐沉淀下来,方才知道这是谣言,这时候全百户再派人去青渠村刺探,青渠村却是人去楼空,一村人全都紧赶着四处逃走了,村里家家户户都是院门深锁,一根毛都没留下不知道是谁临走前还放了一把火,那探子去火场里翻了半天,惊疑不定地拿了些信物回来,说那火场里大约有七八具尸体都烧焦了,也辨认不出来谁是谁,说实话到底有多少人也不好说,反正那处落下了一些铁片,似乎是兵丁们刀柄上的配饰。
是拿了钱逃走了呢,还是青渠村的人把官差、兵丁们都杀了,村里人分了几波,有的到处去鼓动闹事,有的也畏惧探查报复,去外地躲避了又或者是更加玄异诡谲的鬼神之事因为探子回报,村子里还有一些死狗,倒卧村里一户人家附近,这些死狗没有什么伤处,但看起来死了也有好些天了,似乎还合得上兵丁们失踪的日子。
越想越有点儿瘆人了,如今城外谣言四起,一片兵荒马乱,全百户也不可能继续探查此事的真相,只得暂且按下不管,叫那探子退下,自己这里忍着心疼,从拿的那笔银钱里拨了两成出来,叫他自己的亲信分头送给这一帮兵丁的家人,道,“你瞧着给,就说他们出去征兵,遇到青渠村的刁民,眼下音信全无,还得再过几个月才能报阵亡,抚恤银子,少说也要明年才能下来,这些钱且先拿去花销让他们都老实的,否则,别说抚恤银子了,把他们算成逃兵,还要治他们的罪”
他也知道,亲兵过手总要吞没一些的,不过在全百户这里,只要无人来左护卫闹事,他也就无关痛痒了,眼下该犯愁的是城郊村子抓不到壮丁了,该怎么交差如今这三千守军,想要把锦官城防守得固若金汤那是不能够的,很多粗活必须要辅兵帮忙,而且,城郊村落也是军饷的一大来源,现在城外村子都在往外跑,今年的秋粮征发注定是不会顺利的,他也得向上汇报,指望上头想辙来解决几个月后的困难。
该向谁汇报呢全百户有点儿拿不准了他们左护卫平时非常不起眼,除了出人去做杂役、帮忙跑腿之外,在城中实在无足轻重,权柄几乎于无,顶上的婆婆倒是一大堆,谁都能来管一管,权责非常的模糊。也是锦官城这里是藩王封地,所以特别复杂一些锦官城实际上分为三个治所,一个是蜀王府,一个是华阳县,还有一个则是庆符府。
这三个治所,各有自己的一套班子,再往上还有川蜀布政使这就又是川蜀的特别之处了,在三峡之外,很多时候为了便于管理协调,朝廷会把两个布政使道结合在一起,设立督抚,实际上督抚才是两道的最高行政长官,但川蜀僻处一隅,占地广阔,倘若再并了另一道,那简直就是裂土封王了,因此川蜀并没有督抚,最高的行政长官是布政使,布政司衙门设在锦官城华阳县治下,这就又是另一套班子了。
锦官城虽大,却有四套班子,这还不算朝廷派来的镇守太监,说起来的话,锦官城内是五龙斗法,比三国志还要多了两方势力。也就造成了不论做什么什么事儿,这五方势力都很难统一,彼此纵横捭阖,时而合在一起对付你,时而又翻脸成仇,和第三方统一来对付他,底下的官员无所适从,逐渐人浮于事,宁可不做,把事权让渡给这五套班子,自己是能躲懒就躲懒,从不想着抢功,所有的心思都花在诿过上了。
就这样争吵不休的地方,说来还真让人生气日子却一向是十分富庶的,百姓安乐,官儿们的日子也好过。细究原因,无非就是锦官城这里得天独厚,尽得都江堰水利,自古以来风调雨顺,少有受灾,膏腴之地连年收成丰足,因此,哪怕官员们任事不做,成天不务正业,民间却依旧欣欣向荣。
久而久之,锦官城这里的官员也十分懈怠,都被养出了懒病,安逸十足的度日,除了都江堰水利是五方都盯得很牢,不许出岔子之外,其余的公务,能糊弄就糊弄,自以为如此太平的日子,可以永远过下去,竟有点儿夜郎自大、坐井观天的性子出来了,哪怕买活军陈兵三峡之外,城里众人慌张,其实也并不真的觉得锦官城会真的被打下来,甚至就连夔门,他们也并不真的觉得会失手,要说理由,也拿不出来,但就是发自内心的如此坚信,而且这样的自信,还不是一人两人,竟是从上到下一以贯之,因此,在战事临头时,大官小官还变着法子捞钱,也可谓是一大奇闻了。
全百户这里,他不过是一介武夫,对于买活军,只知道奢侈仙器,别的事情,压根就不愿多去了解,只要不耽搁他抽烟推马吊喝酒,买活军便是上天入地,又与他何干也是直到今日,青渠村发生了如此诡异难解的事件,才略略把他从麻木中刺醒了过来,盘算道,“如今天下间奇事迭出,都和买活军脱不了关系。青渠村的怪事,或许就是谢六姐在当地展露了神威,如此一说,她的神力神域,已经蔓延到锦官城外了”
“我记得之前谁说过,谢六姐会一门邪术,能抽取各地龙脉,增强自身的运势,如此还要向蜀王禀告为好,这只肥猪一向一毛不拔,吝啬得叫人讨厌,早该被人拿去点天灯了,就那一身肥肉,至少能点个十天十夜也死不了哼,要不是被延平郡王的下场吓到了,这些年来皇帝对亲藩的态度又逐渐冷淡,这一次我看他也不肯拿钱出来守城的。我去把他吓唬一番,让他派人去青渠村走一走,蜀王必定被吓到要大作法事,抵御谢六姐的邪法,到时候,我再和圆真观的人说好了,二一添作五,我把他们带去蜀王府,香火钱分我一半”
直到此刻,他依然没想到青渠村可能是一起投毒案,那些死狗系误服死者的呕吐物所致毒药也是很贵的,想要毒死十几个大男人,一般农家哪有这样的储蓄再者也不可能哄骗所有人喝下。因此,还是认为或者是村民杀了兵丁,但再一想到双方的武力差距,便不能不往玄异方向去想了,越是这样想,就越觉得自己想得有道理,不禁也有些毛骨悚然,不敢再耽搁下去,忙又把探子叫了回来,自己整顿衣冠,带了探子从左护卫营房出来,上马行过赵公祠、乔公祠,经过前卫、府学,很快转到一条堂皇大道上。
这条路,是锦官城内最气派的所在,虽然是藩王府前道路,但规制却远超藩王,一色的青石砖铺地,便是京城都没有这样的做派,不过,虽然如此气派,平日里却是罕有人声,更不敢有人在此摆摊设市,实际上城南所有街巷都非常安静,小民往往不敢前来涉足,因为此处为蜀王府所在,隔远了都能看到王府那气派高轩的门楼,雕梁画栋极尽华丽,里头进出的人丁也都傲慢异常,哪怕全百户身穿公服,也很难得到他们的青眼,一路过来,众人纷纷白眼以对,更有喝问来意的,简直就如同呵斥奴仆一般。
这样的做派,在藩王封地实在是太常见不过了,数百年下来,众人都习以为常,根本就不会动气。全百户也是如此,一路解释着自己要来禀报青渠村的异动,乃至城外乱象根源,如此方才被领到门房内,丢了一盏冷茶过来,叫他等着,又过了一个多时辰,方才有人把他领进内府。全百户也不敢多看,只是偷瞄几眼,都觉得此地不似人间,简直宛若仙境一般,便连洒扫婢女,放在外头都是难得的美姬,心中不由得暗羡道,“怪道说天下藩王看蜀地,这头大肥猪真是肥得流油我从他身上咬一口,也够三世花销了。”
一思及此,贪心更炽,在心底把这一番说话反复思量,自忖已毫无破绽,这才对侍者赔笑着塞钱道,“劳烦带路了”
那侍者掂量了一下手里的荷包,一路上冷若冰霜的脸蛋方才化冰雪为春意,绽放出一丝笑意来,低声道,“倒还算上路你早拿呀殿下连日来烦心城防,人都轻了几斤,有话好生说,别惊吓着了,又要大笔花钱”
这是正话反说,提点之意昭然若揭,全百户心领神会,低声道,“谢过公公倘有所得,必不辜负”
这才毕恭毕敬地弯下身子,在唱名中猫着腰,一溜烟跑进了王府前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