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老爹,你们家幺儿从万州回来啦”
“哎,回来吃他三伯家的喜酒你们那,明早甚时候过去”
“今日已经去帮着洗菜了,家婆娘客气,叫我们明日饭点去帮着扛扛板凳桌子,饭倒不要我们做”
“他们家做饭硬是好吃噻,三伯平日里都是被各家叫去帮厨的,倒也不用人帮着,那你去的时候喊我一声,我叫我家幺儿给你帮手。”
“行,怎么不行噻,哟,壮子,这都是出去见过世面的人了,下江汉子了,怎么还这么腼腆刘老爹,你们家这壮子,真是棍子打不出一个屁来”
“哈哈,让张爹爹见笑了壮子,叫人啊”
“张爹爹”跟在父亲身后的壮小伙子,懒洋洋地拖长了声音,刘老爹给了他一拐肘,转身对张爹爹赔笑道,“他啊,自小就是这样,虽话不多,但实是内秀,心里有数,心里有数,干活也肯下力,倒未必不是过日子的人”
“那是自然”张爹爹也打了个哈哈,意味深长地掂量了刘壮几眼,和刘老爹约了时辰,村口还扛着锄头挑担的人便分开了,往各自家中走去。一进屋刘老爹便气呼呼的,又是大声叹气,又是咳嗽、擤鼻涕,闹得一屋子都是动静,刘姆妈走出来问道,“他大,这是又怎么了幺儿才到家,怎么就又惹着你了”
“你自己问他”刘老爹蹲在青石条阶上,阴沉着脸,往儿子的方向扬了扬下巴,从妻子手里接过了水碗,稀溜溜地啜饮起了温热的开水对农家来说,饮茶、抽烟这些解乏的消闲,都是奢侈的,都要耗费钱财,苦干回来能喝一碗热水,已经是家境殷实的表现了,这至少说明家里的灶火不缺,或者有富裕的棉花,能制作保暖的茶壶套。“当着张爹爹的面,也没一句话连个笑脸也没有,这是个傻子吧”
他气哼哼地吸了吸鼻子,往地上吐了一口痰,这下算是打开话匣子了。
“他这样,人家能把孩子许配过来这张家一大一小两朵姐妹花,村里可不少人家惦记着,又黑又壮,都是干活的一把好手张爹爹谁家也没有松口,若是以前,我们家想也不敢想,这不是你二哥哥娶亲了,你也去了下江一趟,毕竟是见过世面了,村里人几代也没走得和你这么远,我还敢略开一开口,不然的话”
“行了行了,说下去没完了。”刘姆妈见刘老爹大有滔滔不绝之意,而刘壮一声不吭在院子里忙活着,已经开始劈柴了,也是又好气又好笑,她进去出来一趟,见刘老爹还在叨叨,便打住了他道,“你也知道,儿子去了一趟下江,可不比老爹老娘有见识了你也不问问人家的意思,这要定亲了就是张老爹愿意,儿子能肯”
她把另一碗热水递给刘壮,爱怜地擦了擦刘壮脸上的汗珠子,“幺儿歇一会,喝口水,那柴一会儿让你老汉劈张家姑娘你看得上咱们就去说说,看不上再讲,不过你也说句话,免得你爹在这打算盘子,一天睡不好,脑子里全是这些事。”
刘壮的确不喜欢说话,闷不吭声,接过水碗抿了一口,品尝到了丝丝甜意,这才瓮声瓮气地道,“姆妈,你给我老汉也加点糖。”
“哎哟他不喝甜的这要是喝上口了还得了一年要喝掉多少”刘姆妈立刻本能地反对了起来,刘老爹居然也不反对,刘壮二话不说,就要把自己的糖水倒给父亲,刘姆妈这才妥协了,“行吧行吧,老汉儿,你幺儿心疼你噻,碗给我”
过了一会儿,一家人总算安稳下来,坐在坝坝上开始摆龙门阵了,刘壮和父亲喝热糖水,刘姆妈是个俭省的,儿子再相劝,她也只肯给自己放了几粒砂糖,按她说的,“我不爱吃糖幺儿,张家的两个小妮子,你到底怎么讲这是在外头有了可心人有了也行,带回来给姆妈看看,姆妈不挑,姆妈也不折腾人,只要是个会过日子的就行。”
“说了好几次了,我今年才十八”
刘壮有些无奈地打住了话头,他意识到这个逻辑对父母来说可能只会起到反效果,如果父母知道,买活军入川之后,结婚年龄会调整到二十五岁,那想的绝不是等到他二十五岁后再成亲,而是要抓紧时间,在买活军来之前成亲,最好还能让媳妇揣上崽儿,这样,这门亲事就稳稳坐定了,便连改朝换代这样的事都不好拆开。就算是刘壮出了什么事,这个家庭也有了血脉的延续,至少有了个盼头。
“再说了,现在也不是谈亲事的时候,我本来是想等二哥亲事办完了再说的,偏是你们催得厉害这次我回来,也不仅仅只是吃二哥哥的喜酒,也是来报信的,万州那里正在打仗,买活军就要进川了,咱们村里人忙完这茬夏种,就得轮流到村口放哨,随时做好逃进山里的准备我们这里距离锦官城太近了,要提防他们来抓壮丁”
抓壮丁打仗
刘老汉、刘姆妈都一下坐直了身子,脸上现出了关切凝重之色,刘老汉也顾不得咂巴回味嘴里的糖水了,“啥哪个什么兵,这就要入川了不可能,绝对不可能”
他摆了摆手,对刘壮的说法不屑一顾,“有秦将军守着夔门,一艘船都过不了关口,幺儿,你出峡一趟,被下江人给唬住了吧自古以来,我们川蜀都是易守难攻的地方,那个什么买活军听都没听过”
“就是你们问他们买盐买糖的货主。”刘壮不想和父母说这事就是因此,父母一辈子没出过几次村,老实巴交的,什么自古以来、川蜀都是这些见识也无非是从村里办喜事时,从十里八乡赶来吃坝坝宴的卖艺人那里照搬的见识,他冷冷道,“你们不懂,我和伯伯说去。”
“哎,人家明天办喜事了,你不是原打算过几天的吗”
过几天再过几天,怕是媒婆都登门了。刘壮不言不语,径自出了门,闷头走了一拃路,便是他伯家的院墙了,村里几兄弟都喜欢比邻而居,刘壮是独生子,家里没有兄弟姐妹,从小就和伯家的堂兄妹厮混在一块,只有睡觉才回家。他伯一家人看到他来了,就和看亲儿子一般,都不带多招呼一声的,伯母拿了个板凳,坐在当院里切萝卜丝,见他来了,立刻就分派道,“幺儿,来帮我攥水”
刚切好的萝卜丝,要拿粗盐杀水,再把水分攥出来了,才能去搅打做丸子。明日的喜事,今晚开炸锅是必然的,可以想见,到时候自家的、邻家的亲眷小儿,闻到香味必定云集而来。这萝卜必须多多地准备,把萝卜丸子多炸几大盘出来,明日才能够用。刘壮去舀水洗了手,拾掇了一条板凳在伯母下首坐了,上手开始搓按盆里的萝卜丝。“我爸呢”
“去你二伯家打豆沙了,你带来那么好的糖,你幺爸说泡糖茶可惜了的,他和屠户说了,留了两大条五花肉,明日做个甜烧白压阵。”
有甜烧白,这份量不轻,坝坝宴的九大碗能有一碗烧白压阵,就算非常体面了,倘若还是甜烧白,更是能让村里人传颂数十年的壮举。刘壮伯在村里也是有名的能人,否则压根没这气魄,对一般家庭来说,一场这样的宴席办下来,能把好几年的积蓄都清空了。刘壮虽然出去了几年,但也深知这碗菜的份量,一时间也不免犹豫,要不要打破此刻家中的喜庆气氛,犹豫着没有接话,他伯母看了倒是笑道,“怎么,羡慕了想要媳妇了我听你姆妈说,你看上了张家妮子是大妮还是小妮告诉妈,妈帮你说去”
刘壮还没答话,一院子的亲眷都笑了起来,搞得他烦不胜烦,“不是,我找爸有事儿要说”
“啥事儿”二哥,同时也是明日的新郎官走出来了,刘壮看他红光满面、春风得意的样子,满心的话更说不出口,敷衍道,“和爸说城里送菜的事”
“哦,这事儿都说好了,明天不送,后天老四代我送去”
二哥完全想岔了,自以为是地回答刘家几兄弟在村里的日子过得兴兴头头,便连只有一个儿子的刘壮一家也能抬头挺胸的走路,不受人欺负,包括刘壮更得到了去万州工作的机会,都和刘伯的职业有关,他从小心灵手巧,对做饭就有很大的兴趣,说来也怪,乡间坝坝宴的菜色,他看了几眼就都能做,而且做出来就是好吃,才刚成年,就屡屡被十里八乡的乡亲请去包厨,因为他们就在锦官城郊,有时城里百姓办喜事,还会请刘伯去帮厨。
这样慢慢积攒下来,刘伯也认识了一些城里酒楼的管事,偶尔酒楼应承大宴,人手不够,也会叫他过去帮忙。这样一家人几乎都沾了光,每年新菜下来,他们就可以大量种菜,往城里送去,日积月累这也是一笔不小的进项。所以刘家几兄弟在村里起的都是砖房,这就说明足可以说明他们在村里的地位了。
刘壮这里,他虽然话不多,但似乎传承了刘伯的烹饪天分,从小做饭就好吃,刘伯觑准了机会,先是把他送到城里酒楼去做学徒,先是做了几年,酒楼关张,刘壮便回乡务农,后来又得到他师父的信儿,说锦官城生意不好做,东家苛刻,他准备去万州看看机会,问刘壮要不要一起来就这样,刘壮跟着去万州,一去就是两年,回来的时候引起了全村的轰动刘壮不但离开锦官城去了万州,而且甚至在万州还随船出川,到夷陵工作了一段时间。在这个绝大多数人最远只去过十里外的锦官城,甚至像他父母一样,一辈子没出过几次村的村民才是大多数的村子里,刘壮几乎已经是能上族谱的能人了。
自然了,虽然是能人,但亲事却也不是太好说,之前他做学徒不成,回村的时候,他老爹便很为这事儿犯愁,因为刘壮在学农活的关键几年去做学徒了,舆论认为他做农活肯定不是好手,只怕养不活妻小。那会儿村里的好姑娘都是瞄准伯家的二哥,现在他成了走南闯北的能人了,可好人家依旧也有顾虑嫁女儿谁不想嫁在身边互相有个照应,嫁给刘壮,跟他走得远远的,谁知道还能不能见得上面要说出嫁后留在公婆身边,刘壮一人出去那不等于是守活寡了吗
按着刘老爹的意思,还是希望刘壮能回锦官城做厨子的,锦官城方圆数百里,那都是一马平川、风调雨顺的膏腴地方,仗着都江堰在,基本不受水旱困扰,滋养得锦官城也是太平安逸,若是能在锦官城内安家,再是个小房子那也是一片基业,从此就是城里人了,时时也能回家探望,岂不是两全其美因此,刘壮这一次从万州回家探亲,他们很想借着说亲把他留住,而刘壮满心里担忧的则是另一件事,他哪还有心思说亲就眼下这么一大家子,刘壮都不知道该怎么说动他们一起离乡,这时候还说亲,是嫌亲戚太少,自己的事情还不够多
“爸”
耐着性子和亲眷们一阵周旋,又应要求反复形容万州那里拥有的种种仙器穿插了二哥等进过城的亲戚自豪地讲述锦官城中的仙器见闻,刘壮好不容易看到了爸的身影,忙站起来叫了一声。
“怎么,有啥要紧事”刘伯是个乐呵呵的笑面佛,身材粗壮做厨子的人似乎总是很容易发胖,矮墩墩的身子背了个大背篓,里头散发着诱人的甜香,孩子们都欢呼起来,一下涌到坝坝边沿,垂涎欲滴地看着刘伯,一个个争相吮着手指,刘伯挥手笑骂着把他们驱散了,将用细布裹着的豆沙在碗柜里锁好了,方才和刘壮到屋后说话,“感觉你这趟回来有心事是不想这么早说亲啊这伯可帮不了你,不得被你爸妈戳脊梁骨啊”
“倒不是这个,爸,是”
刘壮踌躇片刻,还是下定决心,低声对刘伯道,“爸,其实我这次回来,一个是为了二哥的亲事,还有一个也是因为万州现在不太平”
“不太平,怎么个不太平”刘伯有些吃惊,但更多的还是事不关己,毕竟,锦官城虽然只在十里外,但已经是感觉相当远了,数百里外的万州那就更是另一个世界了,即便是有本事如刘伯,也很难把万州的动乱和自己联系起来。“万州又要和叙州火并了他们几年前是不是火并过一次”
“您还真说对了,”刘壮眉头诧异地挑了挑,“万州的确是又火并了一次,是白杆兵的内讧白杆兵有人想吃绝户,暗害秦将军抢班夺权,叫秦将军收拾了那几日万州城内人心惶惶的”
“你就一害怕,跑回家里来了”
听到伯带了些揶揄的问话,刘壮急得满头冒汗,偏偏他不善于言辞,越急越说不好话,期期艾艾的,半天说不出个所以然来,解释万州内讧和锦官城抓壮丁的关系。刘伯不耐烦想走,刘壮想着要不后天再说,又觉得今日说开了就说开了也好,扯着刘伯不叫他走,两人正夹缠不清时,忽然听到远处一阵锣响,两人眺望过去,只见到远方阡陌上来了一队人马,为首的武官在小矮马上一摇一摇,大帽顶了个尖头,上头的红缨子垂落下来,洒在帽顶上,煞是醒目,身后跟了十余个公人,还有人牵了马,马鞍上堆着一圈又一圈的东西,仔细一看,是盘好的绳索。这会儿正被迎面的几头牛耽搁了,公人在那里鸣锣开道,喝令放牛郎让开呢。
“县老爷派人进村了这又不是交税的时候”
公人进村这是大事,刘伯一下也关注起来,无心和侄子说笑了,紧走了几步仔细眺望,口中喃喃自语。刘壮见了,却是在心底大叫了一声不好,“这消息传得怎么这么快万州内讧这才几天锦官城里这就决定出兵,来抓壮丁了”
他立刻一把拽住了刘伯的胳膊,“爸,跑跑”越是着急越说不出来,甚至有点儿口吃,“跑跑啊”
壮子急得一跺脚,终于在刘伯诧异的眼神里把话说出来了,“快跑啊城里要打万州,来抓送死队来抓壮丁了跑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