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尊敬的外交官大人, 对于贵方所提出的通航原则,国王查理以及议会诸多众议员、参议员都表示衷心全力的支持,然而, 囿于我国的议程设计,在船只启航之前,我们非常遗憾未能签署国书, 然而,我受到国王的私人委托, 以非官方使节的身份, 代表他向尊敬的统治者, 殿下谢双瑶致以问候,并带来了他的信件。”
谢天谢地,买活军的接待人员还不算太官僚,至少还是把英吉利、法兰西、弗朗机三方的人员分开接待,避免了在商谈具体外交政策时的尴尬。并且, 他们还配了通译, 这就让兼职外交人员的教士们, 免去了对自己语言的担忧。
弗朗机人是最从容的, 因为留在买地的弗朗机洋番数目最多,移鼠会的果阿教士虽然一句汉语都不会说,但两个明显出自移鼠会教士的通译, 为他解了燃眉之急——这其中甚至有一人是教士胡安的远房亲戚, 于是立刻获得了胡安的信任, 成为了他这方的通译,这也让欧罗巴人暗中点头,认为这是很好的礼仪,在这里, 语言不通的双方进行交流时,尽管彼此地位悬殊,但看来,官方规矩是两边都要准备自己的通译,这一点,是欧罗巴外交时容易被忽略的,因为大多数贵族彼此都可以直接用法语——或者拉丁文交流,如果他们足够渊博的话。
除此之外,英吉利人的问题也不算太大,他们有水手史密斯,可以充当双方的翻译,法兰西学者们则要稍微局促一些,让.阿诺临时自命为法兰西国王的使节,递交了自己的私人问候,不过,买活军的外交机构也没有拆穿他们的虚张声势,还是为他们找来了一个通晓法语的通译——
一样是弗朗机人,贵族出身,是个女流,虽然她没有阐明自己的身份,而且在华夏这里,形象发生了很大的变化,不再束腰了,身材粗大得就像是农妇,还剪了短发,但她肯定是贵族出身,毕竟,在法兰西之外,会说法语的不是商人,就是贵族,而她一开口大家就更加肯定了,这一定是个贵族,她的法语太纯正高贵了,那股子宫廷味儿,绝不是游走各地的商人可以轻易学到的发音。
那些以纤弱细腰为美的贵妇,就好像花朵一样娇弱,本来以为在远东剧烈的变化中,这些花儿受到风暴的摧残,早已经无声无息地凋零了。没想到她们不但活下来了,而且看起来似乎还活得很好——只除了,让人遗憾也是不可避免地,损失了许多让人怜惜的楚楚风致,瞧着和粗俗的农妇没有太大区别了。
不过,这也和买活军的百姓给旅行者们留下的第一印象相符合,或许是他们初来乍到,只能接触到普通百姓的关系,买活军的男男女女,虽然衣衫洁净,但在气质上都显得非常的粗犷,他们拥有一种说不出的,理直气壮的感觉。
对于这些习惯了百姓们畏缩着身子,卑躬屈膝到处乞讨,在贵族面前满脸堆欢的教士们来说,这里的百姓因为完全跳出了这种讨好人的规矩,竟给人以一种仿佛是法外狂徒一般,无法无天的悖逆之感,而令人惊叹的是,买活军的行政管理在这样的狂徒中居然还进展得非常高效,这些狂妄的百姓居然能百分百的服从管理,这也让他们迷惑不堪,完全不明白买活军的社会是如何运转起来,而不至于散架的。
闲话不说,注视着让.阿诺一副没有把握的样子,和那个面上滋生了横肉,虽然依旧一口高贵的法语腔,但气质更像是女打手的通译一起,消失在了会议室后头,两个英国教士对视了一眼,便暂且搁置了他们不可调和的宗教立场矛盾,先向买活军的外交官递交了文书,史密斯来充当他们的通译,买活军的办公室也有懂得英语的工作人员,同时他们在路上也自学了不少汉语,不过,当然,这种正式的商谈,他们的汉语水平还是端不上台面的。
“对于远来的客人,只要是抱持善意,我们都表示欢迎,既然通航四条获得了贵方的认可,那么,只要贵方送达国书,我方也会送回国书,同时和贵方确认我方的管辖海域,以及双方的中立海域划分。”
在商谈之前,大致的立场其实就已经通过南洋委员会的官员做了传达,今日不过是履行必要的礼节,同时落实一些更细节的东西,比如,既然允许这些游子们读书,那么他们住哪里,同时上学是否免费,他们可以去哪里学习汉语,以及一些学员们点名要学习的课程是否开放等等。
学者们首先想要学习的是蒸汽机,其次是电,第三则是研究橡胶——就连威廉医生,在自己的本职工作之外,也燃起了学习这些知识的浓厚兴趣,很显然大家都不傻,不是说一个人在数学上有些成绩,就意味着他只喜欢数学,一个人在数学上成绩卓越很可能是因为当时所有的学科中,最安全也最丰富的就是数学,没有别的选择而已,现在,买活军的工业明显要先进太多了,他们很自然地就把兴趣从基础学科转向了应用学科。
当然,没有谁比欧罗巴人更有保密意识的了,在买活军的玻璃镜运到欧罗巴之前,威尼斯人对玻璃工匠的管控有多严密,只有他们的邻邦知道,即便是现在,由于玻璃制品的易碎性,威尼斯的玻璃也还是保持着可观的盈利,围绕玻璃制作艺术,不知展开了多少攻防战。在这个时代,没有什么知识是免费的,航海图能够公开,那是因为没有人能靠一张航海图把船开到目的地,开船的本事藏在船长们的脑子和航海笔记里,除此之外,哪怕是一丁点机器上的改动,业主都会死死地捂紧了,就怕被人谋夺了去。
“你们在学习上不会因为自己的身份受到特别歧视,如果对于某个领域感到兴趣,只要满足条件都可以学习。这是六姐的许诺。”
他们得到的答复大体上是明朗的,但不至于让人喜出望外,因为还藏了一个‘但是’,“但是,当然了,也不会因为自己的身份而得到特别的优待。像是你们想要学习的东西,门槛都不低,想要入学,需要通过各种各样的考试,证明你们拥有相应的素质。所以,一开始最好还是从基础科目开始学习。”
合情合理,教士们听着史密斯的翻译,结合了自己一知半解的汉语听力,也不能不点头,但他们也没有那么容易被忽悠过去,立刻就抓到了关键点,“基础科目都有什么呢?”
外交官取来一张科目表给他们看,两个教士在看到《政治》这一栏时,都有种恍然大悟的感觉,他们对于这门课程是熟悉的——天知道,听说移鼠会被买活军掠走了许多教士,把他们转化为知识教的信徒,或者更糟,信仰买活军政治课本的无神论者时,有多么的幸灾乐祸,现在的感想就有多么的复杂——当然没有这么简单了,买活军怎么会这么轻易地把宝贵的知识交给外来人!
“我们能否申请豁免政治学习呢,您知道,我们,呃,我们都是有信仰的人,当然,我们的信仰和劣迹斑斑的移鼠会不同,我们是不赞成屠杀的,这也是我们在战争中处于敌对的原因之一——”
买活军不喜欢移鼠会,甚至在美尼勒城,为了报复弗朗机人造下的孽,炮制了一场大惨案,这件事圣公会和清教都是知道的,这是移鼠会的一个大挫败,同时,在梵蒂冈也激起了很大的涟漪,美尼勒大教堂的‘罪孽之门’,掀起了梵蒂冈的唇枪舌剑,主要围绕着屠杀的正义性,以及教会在其中应有表态的争论。移鼠会的反对者试图把屠杀的责任全推给他们,但移鼠会当然表示自己只是政治的牺牲品和遮羞布。
不论如何,英吉利的手的确还没伸到亚洲来,所以,圣公会和清教都还是想要为自己的形象涂金抹粉——如果能取得传教许可,那就再好也不过了,最次,他们也要把自己和移鼠会区分开来,不能再被外交官们一体对待,白白地被移鼠会连累。
但是,这样急切的表白用处不大,外交官含笑说,“当然可以豁免政治学习,那就没有政治分数了,这一门没成绩的话,很多后续的就业方向是不能选的,如果你们能接受,那也行,我看看,还有些专业的确不要求政治成绩,比如——啊,这个,《比较文学》,这门专业你们有兴趣吗?我们考虑在大学开课的,但是现在还没找到教师,如果你们有文学家的话,说不定可以一边自学一边在大学任教。”
我拉了一船数学人才来,你让我去学文学?
两个教士不好吭气了,他们也看出来了,买活军治下的土地,看似是一片宗教的大空白,是惹人垂涎的土壤,但实则完全是政教合一,或者说他们所信仰的就是他们的政治,比起欧罗巴那边,国王用宗教来管理百姓,用政治来管理贵族不说,买活军这里用政治来管理所有人,以至于根本不给宗教留下什么土壤,任何人都无法不付出代价就汲取买活军的先进知识——你想学,那就要受到政治培训,至少在官方层面,公然放弃自己从前的信仰,就好像为了他们的知识,不惜把灵魂卖给恶魔。
当然了,你也可以说,那我假装弃教,只是为了知识卧底过去,学到了再皈依回主的信仰,行不行呢?当然,一两个人去做知识间谍或许是可以的,但如果人人如此呢?人人都是想入教就入教,想出教就出教的话,那……宗教成什么了?它的严肃性不就完全荡然无存了吗?不就沦为人们的精神消遣了吗?还能指望这样的宗教招徕到什么忠诚的信徒,为他们去做间谍呢?
至少,毕坚信牧师(他为自己取的汉名),对于自己船上的学者乘客们就半点没有这样的信心,他有种很不舒服的感觉:目前来说,局势由不得他定了,千辛万苦来到了华夏,这些乘客就是为了学习知识,倘若只是因为无法豁免学习政治,就叫他们打道回府,他们是不可能答应的,而对背地里的投资者来说,他们花了大价钱,最后什么也没有得到,一船人又回来了,毕坚信毫无疑问也会受到上司的严厉责备。
学是一定要学的,但倘若就这样让他们去学,那么,毕坚信不由得就感到,他们好像坠入了一个非常严密的陷阱里了——好像圣公会、国会和清教辛辛苦苦,费了这么大的功夫,把国内最聪明的脑袋送到华夏这里来,只是为了培养出一群受到华夏政治熏陶的,掌握了先进技术的,博学而有能力的异见者——他们或许不会和自己的祖国作对,但……教会和国王却并不代表了培养出这群学者的祖国啊!
如果毕坚信能拿到政治课本的拉丁文善本,在这一刻他可能会想到‘统治阶级的利益人民群众根本利益发生偏移,必然产生矛盾’的论断,而此时,虽然尽管他说不出这样的话,却也扎扎实实地意识到了,凌驾在平民之上的教会,以及来自欧洲大陆的王室,他们的利益和平民利益之间能有多么的南辕北辙,而这偏移又让现在的他处在了怎样的窘境之中。这个才具并不算非常出色的教士,现在算是彻底的陷入两难了,他的双唇颤抖着,好半天才憋出了一句软弱的回复。
“但是……但是如果他们本来就是教士呢……就像是我,我也是教士,那么,如果我想要学习一些课程的话,我也必须通过政治学检定吗?”
“当然了,您凭什么觉得宗教信仰能带来特权呢?”
外交官甚至比他还要吃惊,他突然一拍手,仿佛想起什么了,“哦对,宗教信仰倒是有点特殊待遇的,我看看,找找原件啊——”
在两个教士的迫切注视之下,他回到办公桌前好一阵翻找,抽出了一纸公文,朗声读了起来。“神职人员在买活军统辖境内居住必须强制学习《政治》,并且考察分数上浮20%,否则一年内不得居留超过六十日——”
“有信仰的人,不想上课只是来做生意的话,那还无妨,神职人员要过来的话,不管干什么都得强制学习政治,否则不能久住。所以说,你们是有特殊待遇的——别人不想学可以不学,可你们不一样!”
毕坚信仿佛听到了隆隆声、嗖嗖声、噼啪声——铁门落下、绳索抽起、陷阱合拢的声音。
“你们啊,只要想在买地呆着,就必须得学,不学不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