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说起巴黎, 就连最爱酸脸子的圣公会教士,也不能反驳德札尔格的观点:巴黎无疑是如今欧罗巴的中心城市,要胜过伦敦几筹。不论是城市的规模富有程度,还是作为奇观中心的皇宫卢浮宫, 都并非此刻的伦敦可以比较的。这主要是因为这些年来, 伦敦屡经劫难, 很多重要建筑都付诸一炬, 又有黑死病造成的大减员, 再加上政治上的动荡,使得这座城市的居民都有些愁云惨雾,并没有和巴黎比较的野心。
“德札尔格先生,我认为您对这个港口的要求有些过高了,即便我们都承认, 欧罗巴的都市无法和《马可.波罗游记》中所描述的‘大都’相比, 但要求这样一个新兴的港口, 拥有能和巴黎媲美的城市规划, 仍然有点儿过于严苛……”
他们也只能这样虚弱无力地为满剌加辩解着,主要的目的还是要打压这帮法国人的气焰,“不管怎么说, 目前在欧罗巴的城市中, 还没有什么能和‘大都’相比,我们还不如把期待保留到买活军的首府。”
虽然随着移鼠会的传教士, 以及西班牙、葡萄牙、荷兰乃至少许英国商船抵达华夏,更多的见闻也随之在欧罗巴大陆上散播开来,但《马可.波罗游记》还是流传得最广泛,影响也最大的一份见闻游记,长期以来, 都是欧罗巴上层了解华夏的唯一渠道。
文中对于大都的渲染,几乎已经把那座大家素未谋面的城市,拔高到了不属于人间的高度,哪怕是梵蒂冈都无法与之相比。当然,传教士们送回的笔记中,说的未必全是华夏的好话,但这些学者们心中或多或少都还残留着一点《游记》的印象,暗自期待着能见到一座珠光宝气的神仙之城——在印度,他们还抽空去了一趟苏拉特周围的庙宇,浏览了一下印度的建筑,大开了一番眼界,印度的寺庙和欧罗巴的教堂一样,都非常富裕,且不说百姓的生活,光说那些庙宇,还真配得上《游记》中对于东方之城的描述。
有个题外话也值得一说——在印度期间,德札尔格还写了一些关于泰姬玛哈的笔记,这座陵墓还在设计阶段,是为了皇帝挚爱的,刚刚过世的妃子而建,悲痛的皇帝出了高价,从奥斯曼帝国聘请了能工巧匠,还有不少匠人是英国人从欧罗巴为他们折腾来的,按照港口流传的说法,如果能够完工,这将是又一座美轮美奂的奇观。而见识过了巴黎、伦敦这些大城市,又旁观了泰姬玛哈规划的学者们,怎么可能会被满剌加这座小城的规划所打动?德札尔格多少有点儿没事找事了。
“现在正在挖掘的沟渠是——”
但是,他们也不是没有发觉到亮点,才登上山头不久,费尔马就有些惊异地问,“那是下水道吗?规模这么大的下水道?但,为什么有两条呢?”
在这一点上,史密斯也没法给出很肯定的答案了,他犹豫着说,“大概是因为雨污分流的关系,或者是因为本地的雨季雨水量很大——你们看有一条沟渠的尽头好像是堆肥厂,那么这条大概就是生活污水渠了,抽水马桶的下水道会汇聚到这里来,倒是省去了挑粪工!”
抽水马桶对此处的绝大多数人来说,都是新东西,即便有人曾经听说过这个东西——童贞女王似乎是使用过一种冲水的马桶,但起码它并没有流行起来,不像是华夏这里一样,似乎作为一种生活必需品供给,于是,人们不免又询问起来了,其中以没见识的法国人声音最大。史密斯解释了一下这东西的原理,并且眯着眼睛远眺着下方辐射出的街道雏形,“这条街上的房子,恐怕是相当贵的,因为它靠近河水上游,可以设计抽水马桶和上下水系统,只需要家家养着牲畜就行了。”
“这里也设计了两条下水道。生活污水会直接去堆肥厂,发酵为肥料,甚至是制造沼气,提供燃料——那边连着挖掘出来的两个空地,一个是堆肥厂,还有一个恐怕就是沼气厂了,再往外则是规划中的农田,很合理。堆肥厂都在城市的下风口,在农田附近。”
“你们看,那边靠近河水下游的街道,把两口井围出来了,那应该是公用的井。这些街道只有一条生活污水下水道,但在街角有一个很大的坑,那是这条街道的厕所,这里的规矩和伦敦的一样,各家必须把手提马桶倒进厕所里,不过,买地还多了一条规矩,那就是马桶必须在厕所里洗涮,由工人来每天运送粪便去堆肥厂。排泄物是不允许在饮用水河流中出现的。”
“规划在沼气厂附近的一定是洗衣房和澡堂,不错,沼气可以直接烧水,这样能省下一大笔燃料费……附近的居民如果愿意的话,也能用非常低廉的价格引入沼气,照明和做饭几乎都不用钱,这附近的农田价格一定是最高的。”
由于他有很丰富的买活军地区生活经验,哪怕到处是坑的工地,史密斯也能指指点点,在言语中似乎就立起了一座城市的蓝图,让这帮远乡人面面相觑,一时间都不知道从哪里问起:堆肥厂对伦敦人来说倒是不陌生,满剌加和伦敦处理排泄物的思路是相近的,由区长来分别处理八个下水道区的卫生,一样是雨水和其他生活污水进入下水道,而排泄物单独处理,由工人送到郊外去作为肥料,不过,伦敦并没有堆肥场,只是简单地把粪便卖给农民,理所当然,沼气对他们来说也是完全的新东西。
至于说‘排泄物不允许在饮用水河流中出现’,这样的规矩则连法国都未必能维持,如今的法国,国势强劲,如日中天,国内的诸侯逐渐服膺于王权,还在市区大兴土木,进一步兴修扩建下水道管网——伦敦的下水道管网只能覆盖八个区,在八个区之外,大量的市民其实还是直接把排泄物和生活污水倾倒进泰晤士河里,而哪怕是下水道覆盖区,其实排泄物外的生活污水也是直接进入泰晤士河的,而几乎所有伦敦市民都又从泰晤士河里取水喝,大家也都完全习惯了这样的生活。
巴黎这里,无疑要更文明一些,下水道覆盖的区域更多,虽然在贫民窟,人们还是习惯了直接开窗倾倒污物,但在下水道区,污水不是直接被排入塞纳河里,至少还是会先做一点点有限的处理,不说别的,腐尸什么的,会被铁网拦下来,光是这个处理就比伦敦要强上不少了——但他们也防不住非下水道区,百姓为了省事,直接往河里倒排泄物,而且这个现象比伦敦更甚,因为巴黎没有把排泄物卖到城郊当肥料的习惯。
就连一个在建设中的小港口,都能完全遵循华夏的规矩,不让饮用水和排污水混合在一起……这些教士们虽然早已习惯了《马可.波罗游记》中对华夏的吹捧,却还是不由得把头垂下了:这种事情是不需要争辩的,只要一听就知道什么更好,谁想在别人倒马桶的河里取水喝?与其说这是随着文明进步而新产生的需求,倒不如说,之前的习以为常,是为了建立城市而做出的种种忍让。就连动物也知道去上游喝水,这种需求的实现,不是人变得娇气了,只能说是……只能说是随着管理的进步,人从城市中重新获取了应有的尊严。
这会儿,这些教士们,尤其是在大城市中长期居住过的,便显著地感受到了尊严的匮乏,不但有些抬不起头来,甚至有些还迟来地感到了肚子中的不适,他们在红发史密斯面前,一直怀有一份隐秘的优越感,但现在,才刚接近华夏疆土的边境,这份优越感便不翼而飞了,留下的只有深深的羞愧:正因为他们已经是罕见的博学者,在更先进的文明面前,才更加自惭形秽,甚至要为自己所身处的环境的野蛮而深深羞愧了起来。
“但是,这样的规定是如何得到遵行的呢?”
当然,也有少部分莽汉,譬如德札尔格,自我意识没有那么强烈,便立刻好奇地追问起来了,“规定总是好的,但一定会有人不守规定,你也知道,民众总是——”
“无知、粗野,难以教育?”史密斯会意地接口说,他耸了耸肩,“或许这就是华夏和欧罗巴最大的不同——在欧罗巴,贵族和平民之间有太大的不同了,人们深信,平民永远是平民,他们注定是粗野而不可教化的,只能接受贵族的领导。所有的教育,都旨在提高贵族的领导力,让贵族和官吏更有能力,才能避免这些不守规矩的事件发生。”
“难道并非如此?”
大家都诧异起来了,只有清教徒们双眼发亮,他们又一次隐约地发现了清教和买活军的共同点——清教主张把和主沟通的权利,从大主教那里归还到每一个人,而买活军则——
“买活军就不这么认为。”
史密斯的语气淡淡的,他又耸了耸肩,“买活军认为,百姓遵守规矩是天经地义的事情……如果他们不知道遵守规矩的好处,那只是因为他们接受教育的程度还不够高,他们认为平民教育是一切的关键,这是我个人的观察,但是……的确,买活军从不相信平民是不可造就的,他们坚定地认为,没有人生来粗野不可改变,或者说,所有人生来都是粗野且自私的,就连贵族也不例外——在他们的认知中,根本就不存在贵族,没有人生来高贵,没有人的血脉是特别的……”
他随意地撂下了一句又一句大逆不道的话语,仿佛在听众们耳边落下一道又一道惊雷,甚至连最狂妄的德札尔格都吃惊得说不出话来,但史密斯却那么的云淡风轻,仿佛他叙说的就只是华夏土地上最普遍的共识。
“先生,您曾经好奇,华夏的贵族吃的又是什么——但华夏没有贵族,这就是问题的答案,在华夏,贵族是已经被摒弃的东西,请诸位睁眼好好看看,山下这座正在兴建的城市,你们可曾见到雄伟的宫殿地基,可曾见到属于寺庙和教堂的大片土地?不,这些都不存在,你们见到的是官署,是工厂,是商铺,是宿舍,却没有给宫殿和神庙留下太多的空间。”
这个卑微的平民,幸运的水手,几乎是快意地向这些贵族和僧侣们宣布着这一显而易见的事实,他不由得展露出了最真诚的笑容来,“买活军相信,每个人降生时都是平等的无知,人们所普遍缺乏的只是充足的教育,他们要做的,只是设计出一个迫使人们自学的社会系统而已。”
“老爷们,你们或许会惊讶的,为了买活军的百姓们,普遍的机灵和文雅——你们会发现,只要给他们提供一定的学习环境,再给予一定的激励,平民不但不无知,不粗野,而且还能相当的好学,相当的聪明哩!他们的机灵劲儿,或许会把你们都吓一跳,让你们这些最聪明的脑子,都显得在某方面有点儿不足呢——”
毫无疑问,他的话里充满了幸灾乐祸,或许可说是饱含了嘲笑,也不算偏激,教士们面面相觑,他们既感到受了冒犯,却又无法反驳,不免暗中埋怨德札尔格给自己招来了这么一场不快,史密斯的话,并非是当面狗血淋头的唾骂,但却好像抽走了他们的脊梁骨,让他们感到,一直以来隐隐支撑着他们的,某种无形的骄傲,被他的话,被眼前这一片壮观的工地给轻而易举地摧毁了,他们只能扯开话题,插科打诨地掩饰着自己的不适,仿佛这句话对它们没有造成半点影响——
但是,这天晚上,许多人都在自己的日记中写下了史密斯的这番话带来的不快,‘他摧毁了我们的自信,用一种理所当然的傲慢,仿佛在嘲笑着我们的无知’。
‘他隐约表现出的敌意让我很不舒服’——
可也有人在思考着史密斯的话背后的含义,约翰.沃利斯在明亮的煤油灯(他们在满剌加新得到的好东西)照耀下,深思熟虑地写道,‘他的话比《马可波罗游记》带来的震撼更大,不在于国都的珠光宝气,而在于史密斯的话所反映出的一种社会形态,一种思考,一种通过精密的制度促使一切向好发展的思路,这种思路具有严密的逻辑性,它的成果令人赞叹……’
他情不自禁地往下写道,‘我立刻就兴起了一种冲动,一种疑问,我们能不能把这种逻辑,带回我们饱受磨难的,沉沦在血泥之中的家乡……让我们的家乡也进入这种良性的循环,把主的恩泽惠及所有人——而并非是如现在这样,忽略了那些受苦的农牧民,以及,让人不忍心多看一眼的,非洲的黑色同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