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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779 父母们的传奇 云县马正德 每个人的……
    在买活军到来以前,所有南下的流民难道都是在本乡本土老实生活,便没有一点自己的故事吗?当然并非如此,甚至对很多流民来说,他们人生的第一份安稳还是在南来买地之后,才慢慢地在心底扎根的——这说的不是职业、居住地的安稳,而是对于未来的期许,不管自己的职业有什么变动,这些百姓们,人生第一次相信,自己明天、明年,哪怕是换了工作,搬到了别处去住,至少还是能吃得饱饭的。

    不要以为这是很简单的要求,实际上,对买地之外的绝大多数百姓来说,这样的安全感都是非常匮乏的。在他们动荡的前半生里,酸甜苦辣什么都有,波澜壮阔唯独少的就是对明天的笃定,就说马正德这一家子,这辈子真可谓是跌宕起伏,马正德和姚花儿各有各的传奇,他们怎么能在白山相遇,又来到买地,这会儿就算问他们,也都说不出个所以然来——无非是随波逐流,听凭莫测的命运,随意地摆布着他们罢了!

    “你大大是瓦尔喀部,蒲察部落的人——这是个大姓,现在建州女金也有,不过汉人都叫他们富察氏,其实就是一个名儿,读音有点出入罢了。他们那个部落,世代都在亦速里河附近放牧……”

    “那个地方,现在建州女金管它叫尼满河了!”

    马正德歪在炕上,一边抽旱烟一边听着妻子和女儿叨咕,时不时地补充一句,沉声说,“亦速里河两岸,连着见不到边沿的深山老林,除了我们女金人之外,就是一些鄂温克人,也有人叫他们虾夷人……反正我们说话彼此都能听得懂,这些鄂温克人之间彼此联系也很少,都是一个个的小部落,在深山里迁徙。他们喜欢养驼鹿,我们也跟着养,但我们养狗,喜欢狗,他们没那么喜欢,除此之外,没什么不同的。”

    一样事物有多种名字,在此时是非常常见的,比如鄂温克人内部还分了鄂伦春人,但在女金这里都叫鄂温克,而对敏廷来说,鄂温克、鄂伦春、住在亦速里江这里的女金人、乃至虾夷人,都可以叫做野人女金,甚至连海西女金都不区分出来。只有马正德这样,在亦速里河出身的老女金,才能对彼此的区别如数家珍。

    “内地儿从古到今,就没有什么汉人来,汉人咋来啊,都不惜得来,全是老林子,天寒地冻的,一年恨不得下八个月的雪,也种不了地哇。他们最远也就是住在辽东平原,盛京那附近就差不多了,那里有汉人的卫所,你娘就是在鸡西被建州的兵马掳掠回来的,当俘虏分给了牛录,又被牛录分到了白山的庄子上。我呢,我是带了兽皮和药材,过了亦速里河,到南边来想卖了买点锅碗瓢盆啥的回去的时候,在路上遇到了一路骑兵,就被抓起来,当奴隶被绑回去啦!那时候我才十七岁……老喽,老喽,一晃这就二十多年了……”

    其实真要说的话,马正德今年还不到四十呢,但他这辈子走的路已经是很多人几辈子赶不上的了,从亦速里河东面渡河往西南走,走到海西女金常常聚集的贸易点,或者是再往南去建州女金那里,大概都要一千里了,野人女金一般几年朝贡一次,主要为的就是换取盛器、针线,尤其是针,这东西汉人卖的最好,而且也是他们所急需的。

    马正德说,瓦尔喀部之外,有些部落住在海边,倒是常去,每年冬季捕到大鱼,上冻之后就往南边送,以前是敏朝的将军接收,收到后快马送到京中,“老大了,能有两三人长,叫做皇鱼,肉质很鲜美,他们自称是北山人,也有叫赫哲人的,后来送不去南边了,路都被建州人把持了,就送给建州的大汗,大汗一样能回赠我们需要的东西……”

    至于瓦尔喀部,他们送的就多是一些山珍了,北山人有时候还能送上一些东珠,而瓦尔喀部送的多是灵芝、人参,尤其是老山参,这东西传说药效能够通神,将死之人都能救回来,有不少神乎其神的传说,不论是敏廷还是建州,都非常喜爱,只是出产极少,传闻中寻参是需要福气的,采参人一辈子能采的数量有限,等到用完了之后,再进山就不能抱着采参的心思了,否则容易惨死。

    实际在马正德看来,“那都是废话,采参多危险啊,从白山到瓦尔喀,亦速里河两岸全都是大牲口,人熊、大猫这就不说了,狼也够人喝一壶的,豺狼虎豹,哪怕是大角鹿,凑成一群还敢来冲人呢,还有那野猪,成群结队的,一只大野猪小一千斤,内玩意好蹭树,蹭松树,蹭得一身全是松脂——松脂好哇,硬,小咬下不了嘴,和了泥就和盔甲似的,刀枪不入,冲你冲过来,撞着了就是个死,你上树,它都能把树给你撞折了……”

    除了野猪之外,大蛇也是有的,这些野兽才是山林的主宰,人类只是低调的过客,蹭点好处而已,完全没有自称为山林之主的底气。马正德的少年时期,就是在这样危机四伏的山林中度过的,他是个很好的猎人,尽管被穿着铁甲的建州女金擒下做了包衣,但历任主人对他都很礼遇,因此马正德有了正经娶亲的可能,还生了两个孩子——一般的农奴,可不分出身,能活个五年八年的都算好了。

    “头些年,听说老汗也派人去收服了瓦尔喀部……不过也就是叫他们名义上认个主罢了,想要细管压根就没法管,但既然认了主,设了卫所,那也是件好事,以后要换针头线脑、锅碗瓢盆什么的,就不用走一千多里了,四五百里,走个十天半个月的就行。”

    说到这里,马正德也不禁有些唏嘘,倒过烟袋锅磕了磕,慢悠悠地又说,“我先后跟了六个主子,都是没多久就战死了,最后一个主子就是白山庄子的主人,贝子浑山,那是个聪明人,知道我是瓦尔喀那边过来的,就问我,白山这有没有人参,我说得找找,应该是有——白山庄子那时候才建起来不久,你哥哥刚出生,这也是从那拉氏那里抢来的地盘,那些年,北面的老姓,不肯服从老汗的都被灭得差不多了……”

    实际上,人参的出产地还是比较广泛的,辽州往北,老林子里去找都能有,只是得看运气,马正德这时候已经跟在建州女金的主子们身边见了不少世面,视野得到了开阔,脑子越发灵活,他进了两次白山,采到一株二十年生的老参之后,便提出了一个或许是跨时代的概念——人参这东西,虽说是吸取日月精华什么的,但归根结底,也就是一种植物呗!

    不说采到平地去养,这大概是活不了的,就说人参种子,一般瓦尔喀部进山发现人参之后,采参之余,都会吃掉果子,把果核在发现人参的地方到处乱扔——其实就是为了留种,有些部落,在某处采过一只参后,再过了十几二十年,老猎人还活着的话,再去原处走一趟,还真有又长出一两根小人参的。

    固然,这么做药性、年份都是不如老山参的,但换个想法,如果把人参种子带一点到山势比较平缓易行的地方去撒一点呢?改个名字,就叫林参,或者小山参,和老山参做个区别,这要是能行的话,人参的产量岂不是就比之前要多些了?

    人参在手,不管是主子们留着自用,还是和敏朝商人做买卖,总之就不愁没个去处,马正德咂巴着烟斗,“我把这话给贝子一说,他立刻就说,你去试试呗——别的不知道,反正在白山那一片,后来都暗地里整点的林下参,就是这么来的……”

    喊了这么久的林下参,居然是老爹的创造!马翠英听得一愣一愣的,都有点不敢信了,“爹,那庄子上还不得把你给捧起来啊,咋咱们家后来还往南边走了捏?”

    说起来,这也是七八年前的事情了,那时候马翠英才六七岁,还不是知事的年纪,对小时候的事情记得也不多了,姚花儿撇嘴说,“你爹在庄子上可不是被捧着?要不是我性子烈,主子早都赏赐身边的侍女下来了,是我说,她要来了,我就杀了你们两个再和他同归于尽,他这才去回了主子的话——”

    “说啥呢!”马正德没好气的,“这我能愿意吗?贝子身边的侍女,和我能是一条心?我要是把本领都传给她了,她再给贝子一说,以后养人参的手艺不止我一个了,我还不得重操旧业,再进山采参去呀?都和你说了,人在屋檐下,你得低头呗!拒绝肯定要拒绝,但得缓着来!”

    老两口就这样,嘴上老吵吵,对付起儿女来却永远都是站在一起,马翠英急着问,“哎呀,你们别打嘴仗了,又离不了,吵吵什么呀,那爹你为啥要走呢?”

    “还不是因为林下参种出来了,那利益有点大了?”

    马正德吐了口烟圈,深沉地说,“浑山贝子年纪大了,不能作战,虽然依旧精明,但却屡屡遭到老汗的训斥,其实老汗也是看上了林下参的利益,白山庄子是一个大财源,可也是烫手的山芋,每回外头来人,贝子都让我往山里躲藏,不敢被大汗的使者看到了要人。可是,贝子的儿子们都没有成器的,他一死,这个庄子必定会被各方争夺,甚至,老汗可能会给得了庄子的儿子治罪,把他贬为平民,庄子没收成为汗产……”

    “那样的话,罪民庄子里的人口,都是任由附近的牛录瓜分的,我还行,必定被各方争抢,还不至于做最低贱的‘阿哈’,可你们怎么办?你娘是汉女,大家都知道,你大哥那时候已经十岁,算是成丁了,还未必和你娘分在一起……”

    年小的包衣,肯定是跟着母亲的,可到了年限,分人口的时候就不考虑那么多了,至于说分人口时还要考虑到奴隶们的阖家团圆?那简直就是做梦,就算是马正德这样拥有种植林下参手艺的好猎人,能叫人高看一眼,可包衣就是包衣,身份上的差距依然不可泯灭,再加上马正德本来就不是建州女金——他可是来自瓦尔喀的老猎人!在他眼中,几千里路也视若等闲,山林的险峻压根就拦不住他!

    “也是命,为啥说是命呢?”马正德也难得来了谈性,手点着炕桌给女儿分析,“第一,你娘虽然是汉女,但是军户人家的女儿,从小野得厉害,在鸡西也常钻老林子打猎,给自己弄点吃的。你哥和你也都随根儿,一进山那叫一个在行——”

    马翠英脸上出现傻笑了,确实如此,再小的事情不记得了,可哪怕是这会儿,她和老哥一进山都和回家了似的,“我们爬树那速度。嗖嗖的!”

    “这就是命喽,要是你们有一个体弱,那也没法走。再要是你娘还生了几个小的,那也是走不了的,只能留在庄子里,那这会儿在哪可就真不知道了。”

    离开白山以后,大家就再没听说那边的消息了——几千里路,又是地广人稀、穷乡僻壤,要说辽东的局势,人人能说个一二三来,可要说白山这个具体的地方,现在分给谁了,里头的包衣日子过得如何,那谁能知道?

    说到这里,马正德也不禁有些唏嘘,“就这样,那年春天,山里开冻之后,我说要进山找老山参留种,就先带了家里的细软进了山,和我一起的还有你二狗叔,和你娘也是一个地方被抢来的,你娘带了你哥,说是去打猪草,把你藏在背篓里,就这样出了庄子,进山之后,抄小道走了半个多月,一开始朝着东北方向走,是想去亦速里河,过河到对岸去找老家的部落。”

    “可走着走着,不对劲哇,遇到了好几拨人,看着也像是包衣逃奴,壮着胆子一问,这才知道原来汉人在东江岛有个据点,而且去年起,有船在东江岛接人,去南面过好日子——那是买活军第一年开始包运辽饷,和东江岛接上线了,我们也赶巧就成了第一批南下的流民……”

    “那时候怎么就敢跟着南下了?也不怕又被人卖一次?”马翠英记忆里,这段过去已经很模糊了,她半点不知道其中的内情,也是听得饶有兴致。

    “不去东江岛咋整?回老家?我们就是出来了才知道,大汗已经派人收服了瓦尔喀部,在那里设了牛录……我是庄子里有名有姓的包衣,大家都知道我的来历,万一给那边带了话抓我呢?”

    马正德没好气,“北边去不了,可不就只能试着往南边走一遭了?你娘是汉人,二狗也是汉人,我也会说汉话——虽然说得不多吧,但含糊几句能够使……”

    他会说汉话,原因是很简单的,那就是姚花儿的女金话说得很不好,为了和赏下来的妻子交流,马正德不得不学说汉话,包括马翠英的汉名也是如此,姚花儿不会说女金话,坚持给马翠英起了汉语的小名。

    至于女金话的名字——这个根本不着急起,包衣又不是什么重要人物,一家人都没名字也很正常,尤其是小孩子,直接叫‘女孩’、‘男孩’,‘大妞’之类的,再正常不过了。甚至马正德他本人姓马,这个姓都是跟着第一任主人来的,这个主人的姓来得也是好笑——他根本不是马佳氏的人,而是叶赫部落的战士,少年时在辽东混迹,为了方便行走江湖,随便起了个汉姓,因为辽东姓马的汉人和姓佟的一样多,就这样叫了马尔亮。

    等到马正德被分给他做包衣时,也就自然跟着姓马了,‘正德’两个字是玩笑般跟着汉人用过的年号起的,马尔亮会说汉语,在辽东听说过这两个字,很喜欢这个音节,就这样赠给了他看重的包衣。

    “那爹,你原本叫什么名字啊!”

    马翠英好奇得不能行了,缠着老爹问个没完,马正德却没有回话,沉着脸抽了半天的烟,被问烦了才道,“就没名字……一个部落就三十多人,还要什么名字,谁不认得谁……本来打算那次回去之后起的,都想好了,就叫桦树皮……这不是没回去吗!”

    马翠英乐得咯咯的,话都说不出来了,姚花儿白了好几眼,她这才勉强憋了回去,倒是马正德也禁不住笑了,“行了,你就让她笑吧,她哪懂得这些事啊!发了一次烧,小时候的事都忘光了,哪还记得小时候受过的罪!”

    马翠英是真一点不记得了,包括对二狗叔的记忆都很模糊,之前在泉州那边的县里,逢年过节二狗叔过来看望,马翠英半点不记得小时候怎么和他一起玩耍的,这会儿听父亲说起来,才知道二狗算是被马正德收下的半个徒弟,两边的联系十分密切。

    “挑着你,带着你哥,就那样磕磕绊绊,躲着建州人的‘卡伦额真’,千辛万苦到了东江岛,路上你还发了一场高烧,差点没熬过来,还好我随身带了一根老参,给你吊住一口气,后来慢慢地居然自己也好了……”

    马正德努了努嘴,比了比地上一个柳木橱柜,马翠英恍然大悟,“怪不得您老叫我给那个木匣子磕头呢!原来那是救了我命的老参!”

    姚花儿也叹了口气,“都是快十年前的事了,这一提起,才觉得时间是过得真快,你也大了,你哥哥都参军去了……你爹有了咱们,不愿再上战场了,只要一家人能平平安安在一块,就是种田也没什么不好的,你二狗叔也是一个念头,我们都是从多少个战场里走出来的人,受够了颠沛流离的苦楚,他宁可种田也不想再进山了,那会我们逃去东江岛,在路上他差点被野猪撞死了,要不是你爹冒死推了他一把,肠子都要被踩出来!”

    她给马正德递了一杯茶,柔声劝慰,“老头子,知道你顾虑这些往事,怕被人翻肠子,拿民族成分说事,可你也不是建州人,野人女金,确实是包衣出身,又没打过汉人,怕什么呢?”

    马正德接过茶并不说话,半晌才低声道,“你还记得东江岛上不?那些女金人想过好日子,冒充汉人混进来,被捉到了,活活打死……”

    他打了个寒噤,不说话了,昔日的英雄胆,似乎也随着时势的变迁,年岁的增长,化为了重重顾虑,姚花儿和马翠英对视了一眼,马翠英这会也没那么楞了,上手轻轻地为老父亲捶起了腿,姚花儿说,“那是在辽州,而且是辽东、辽中的汉民,那些汉民本就亲敏,被建州搞得家破人亡的,自然恨毒了他们,可要是再往北走呢?到了和建州接壤那一带,多少汉人受够了边军、援军的盘剥,受够了战事,甚至宁可给建州做包衣的……”

    这是实话,即使是辽州内部,也谈不上万众一心仇恨女金,情绪也是分地域的,到了南边这里,更是谈不上仇恨鞑虏了,南边的百姓根本没受过女金的骚扰,他们仇恨的异族肯定是倭寇,马正德的脸色逐渐开朗起来了,姚花儿察言观色,又柔声劝说,“都这样了,咱就看开点呗,反正该知道的,你这一说也都知道了。要我说,赶明儿你就去和张主任说说咱们家的事儿,让他往上汇报,做个备案,上头要都说没事了,那谁敢说你什么?”

    这是正论,马正德微微点了点头,姚花儿又说,“这么一想,被女儿叫破了也没什么不好,省得你又瞻前顾后的,不想出头……其实林下参若能种起来,那是大好事啊,咱们用不到政审分,还能给儿子加啊,你看你这女儿,虎超的,你得给她留点手艺傍身那!”

    这句话算是说到马正德心里了!他无可奈何地看了眼虎超超的女儿,挥了挥手,“别捶了,你这是捶腿还是捶大排那!想把你老子腿给捶断了?!”

    “行了,瞅你这死出,别捶了,去收拾收拾你屋子,天天五马长枪的,给你造的那个乱那!去!抓紧的去取笔墨来——反正都这样了,我给你二狗叔写封信,让他也做个准备,咱家这什么政审分的,都是后话了,这林下参对他来说,兴许还真是个好机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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