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马,老马,你快来,校长找你呢——你是辽东来的对吧,原还做过女金的包衣?你女儿也在呢?都来,我记得你还有个儿子的,他人呢,还在咱们学校里吗?”
“他前阵子考上军队,去当兵了!”
虽然才是春日,但这几日买地的天气已经比较暖和了,马正德腰间挂着旱烟杆,赤着脚猫着腰,正在水稻育秧田里忙活呢,被教务处张主任喊上田埂时,还有些迷糊,扯下脖子上挂的毛巾,一边擦手一边问,“咋地了?这是摊上事了呗?”
“是摊上事了——大好事!”
张主任往田里瞥了一眼,“这节课上完了吗?学生们开始实践了?那你跟我来——女儿也喊上!”
既然是好事,马正德也没什么好说的,但他是个不紧不慢的性子,并不着急,而是反问道,“是专要我们姓马的?还是要辽东来的老农户?若是辽东的老人,我班里还有几个学生,也一起带过去呗。”
“我要你们姓马的干嘛呀——”张主任也是着急,一拍脑门,“对对,你班上辽东的农户都叫一下!人选你来定!瞧我,急着传话都忘了,那你们一会就往大教室走,下课铃响之前要到,我这去别处传话了!”
说着,他便拔腿往远方田埂飞跑去了,很明显要往下个在上实践课的班级去传话——张主任年纪太轻了点,才刚二十出头,平时什么事都做得挺好的,待人也热情,就是一点,性子有点儿着急。这也是买地这里很多吏目的特点,这里太缺人,吏目普遍都很年轻,办事效率虽然高,但有时候考虑得就没那么周全了。
在马正德这个年纪,心里就比较有盘算了,站在田埂边点了几个学生出来,让他们交接一下手里的农活,又嘱咐学生们,“把观察日记都要写好,会画的,给秧苗形态做个速写,一会再去观察一下老方式育苗的秧苗,做好对比。明天我要查作业的!”
再急的事情,也半点不耽误他布置作业,田里不少学生立刻就苦了脸——这些学生很多都是机灵的农户被提拔过来的,他们倒不怕干活,农业专门学校的农活很轻松,因为量小,但最怕的就是写报告了,很多学生虽然能读,但写字却还是弱项。
偏偏想要做田师傅,写字是必考的,再是唉声叹气也没法逃避——田师傅的前景是非常好的,要比普通半工半农的百姓,日子好过得多了,还有被提拔为吏目的机会,算是半个官家人,这些学生谁也不舍得放弃这样的好前途。
“爹,你说学校喊咱们,是不是和北面的战事有关?”
一路走去办公室的路上,马正德闺女马翠英就问了,这是个典型的辽东姑娘,个高,壮实,说不上好看,一张长脸,但声气十分敞亮,天赋有限不算聪明,但踏实肯干,在农活上能沉得下心来——马翠英体能什么都是达标的,可就是数学实在不好,几次选女兵都没中。
要做女工人,她个高,手指粗,也不如细巧女子受欢迎:现在很多南方从前的绣娘,有天赋的都去转做机械维修工和钟表匠了,除了流水线操作机器的什么缝纫工之外,其余厂子里的工作,除了搬运工之外,其实要求各异,有要求力气和体格的,也有要求细致和稳定的,也有双方素质都要有的。
车间里的车工、钳工、铣工、磨工、镗工、刨工,现在还多了个焊工、电工……其中最要求力量的车工,女工会比较少,其余岗位都有不少的女工,尤其是大型机械的维修工,更是必须要有身量瘦小,而有一定力气的女工参加,因为她们体格小,钻机器要比大个子容易得多。
马翠英这里呢,个子大,力气又不比同体格的男人多,而且她月经期反应大,得有个三四天不能下苦力,做车工那也不容易有突出表现,手指粗大,不如南方绣娘的手细发,就算进了纺织厂,那也只能干点粗活。
而且,翠英性格直爽,有时候说话不过脑子,思来想去,马正德就还是让闺女跟着自己干,这样的老闺女还是放在身边放心点,也不指望她去工厂了,这要真去了,还想混个一官半职?做个田师傅,只要能出师,前景也不比做工人差了,只要庄稼伺弄得好,走到哪里都被人高看一眼,安安稳稳的小日子是完全可以保证的。
还真别说,马翠英这一点继承了父母,确实是伺弄庄稼的一把好手,虽然读书认字都是马马虎虎,让她做数学题,半天才做两道,但看农学书籍却是意外的有耐心,很能举一反三,把课本上说的转化到实践中来,因着爱搞这些,她《买活周报》是必看的,在农业专门学校里也容易交到朋友——说的都是专业,有共同语言嘛。
马正德知道,那些小年轻还张罗着想搞个《闽东农学地区报》,总结闽东农业的特色呢,别看是个憨闺女,在云县这里也不能说是耳目闭塞了,消息挺灵通的,还知道老家内旮旯正在打仗,盛京已经被敏朝收复了……这都是马翠英告诉马正德的,马正德这里,一心扑在农事上,他还是老农民的那一套,好像本能地就不怎么关注远方的消息,哪怕那儿是他的老家,也不愿多提多想,这会儿被闺女说起了,方才是想起来。“没准就是这么一回事……北面打仗了,朝廷想问问老家的农情。”
至于买地的朝廷为何会关注辽东老家的农情,在马正德看来这倒没什么稀奇的,即便他不知道女金人打算送土地的事情——虽然已经在云县上下都传开了,但只要没上《买活周报》,就总还是有人不知道或者说不相信的。马正德就是其中之一,不过,这种消息不灵通,思想又比较简单的农户,却也有他们自己的逻辑,他们普遍对于大华夏概念极为接受,认为买地操心辽东很正常——大家都是华夏的政权,华夏的土地不也是买活军的土地吗?毕竟,马正德一家可就是在买活军如此的关切中,才有从建州的农庄里一路南下到买地安身的福气。
“什么?你说建州把盛京以北,一直到海参崴的土地都送给咱们了?”
也是因为原来毫不知晓,在大教室里,不少原籍是辽东,和马正德一样一心扑在种田上的中年农户,也是吃惊得说不出话来,“这不是——这不是把他们这些年来侵占了的土地全都吐出来不说,还把老家都全赔进去了?!那……那他们去哪啊!他们也好几十万人呢吧?!”
“什么?去卫拉特和通古斯,还有南下?”
教室完全被诧异的声浪给淹没了,很多田师傅甚至都不知道这两个地方在哪,要不是还有地理学得不错的年轻人,凭着回忆大概地画了个方位,他们又至少在初级班里学过怎么看地图,大家完全都是云里雾里,完全无法把张主任的说辞落实到想象中。
甚至很多人都没顾上关心建贼的去向,而是诧异于第一个消息——建贼要把整个辽东全都退出来还给汉人了?他们的老家……就这么轻易地被夺回来了?!
这是难以想象的事情,尤其是对于一些老家靠近山区的辽人来说,他们早就习惯了建州屡剿不灭,甚至越来越强大的事实,哪怕他们自己逃到了买地,但那也是逃走,女金强大、敏廷暗弱,这种印象还是牢不可破的,听说建州居然被买地逼迫得主动退出辽东,甚至连海西女金的地盘都自愿让给买地,这种冲击是极大的,好半日都回不过神来,尤其是马正德,更是如遭雷击,半日方才颤抖着手抽出旱烟杆——室内不许抽烟,可他还是含着旱烟杆吧嗒了几下,仿佛这样才能缓解自己的诧异。“这就连……连祖宗……连野人女金的地都让出来了?!”
“好了,好了。”
在一屋子的混乱中,大家的说话混成了乱糟糟的嗡嗡声,谁也没留意马正德的话,张主任拍着手,“大家都静一静,我来说说今天为什么把大家叫过来——自古以来,没有别人送田地,我们这里不收的道理,再说了,辽东百姓这几百年来也是受了苦了!”
这话并不假,自从辽国崛起,到如今敏朝显而易见的穷途末路,数百年来,辽东这片肥沃的土地,一直处于动荡之中,南北之间的裂缝很深,屡受异族统治的辽人,在敏朝一直是有些被鄙夷的存在,就像是南方云贵边区的汉人一样,都被看作是野蛮不开化的乡下人,受到中原人和江南人士的轻蔑。
敏朝的统治是完全以江南为经济重心,京冀为政治军事中心的,除开这两个地方,其余地区的百姓都受到轻视,他们反过来对这两个地方的百姓也抱有敌视情绪,也就是在买活军这里,完全是南人出身的张主任,会非常诚挚且亲热地说出这样心疼辽东百姓的话语来——张主任年轻啊!
他虽然是闽人,但记事以来,就活在买活军的大华夏概念中,云县更是个四面八方都有流民进入的州府,本地并没有地域歧视,以及乡土观念,反而更多的是以大华夏为视角,视说汉语者为一家的广阔胸襟。这几句话一说出口,这些出身辽东的田师傅,便立刻叫了起来,“说得是!还是买活军的衙门懂得心疼俺们!”
“女金贼们还算是有些眼色,既然是把辽东给了咱们,那便当让他们过上好日子!”
说到这里,大家也都明白了为什么挑他们出来开会——很明显这是要给辽东的农业开发做准备了,要选拔出熟悉辽东农业的田师傅北上去带徒弟,这也是买地这里的惯例,就是两三年前,大部队下南洋的时候,也是这样挑选了很多闽南广北的田师傅出来,虽然都是田师傅,但对于天候的了解,也会影响工作效率。肯定是要尽可能选择气候接近的地方出身的田师傅,才容易总结种植经验,为后去的同行们先打出个样本来。
“大家都说说吧,在老家都是种什么的,老家在哪儿,到买地来学会了新东西之后,认为老家还能种什么。”
张主任开始给大家发表了,白纸上油墨味道还很新鲜,明显是上午他领人赶着复写出来的表格,“会上咱们先谈谈,这个是回去给你们好好填的,往上能缴到委员会去,大家都仔细点儿,被委员会选中了自然有你们的好处,这也不必我多说了。”
农业专门学校的福利,乃至那些立功了的田师傅,他们的待遇,这是学校里每个人都了然于胸的,而且这又和老家有关,大家的士气不必他鼓舞也踊跃,一个个就按着秩序自我介绍,“我老家是鸡西的,当地种的都是黄米……产量真不高!靠种地是吃不饱的,男人上山打猎,女人在屯子里种地,日子才能对付着过下去,要我说,俺们应该在辽东大量种点土豆——一举两得啊!土豆耐寒、高产,而且寒冷天气有助于为土豆种减毒,大家说是不是这个道理?”
别看满口的土腔,但说起农业术语也是有板有眼,一屋子的人很多都响应起来,“是这个道理,我一拿到土豆就觉得适合老家,关键是老家太冷了,很多东西种不活,它没那么耐寒,就说咱们的高产稻,老家种不了,最佳催芽气温得在三十多度了,十五度以下发芽表现就不佳!”
“除非有特别的耐寒种,否则如今的稻种在那没法种,倒是可以大量种土豆、种西红柿,种高粱、玉米,一季也能有个几千斤收成,地广人稀,一开始可以简单轮耕,休耕土地用草木灰肥田……这些东西都能酿酒,开个酒厂、酒精厂,往南边一运,这不比卖粮食来钱快吗?再从南边买点高产稻来吃,这就挺好的。”
“如今这天气冬小麦都没法种,我们老家就是种一茬春小麦……”
大家你一言我一语,都是老道的田师傅,在买地这里也有过不少经验了,规划的都不是单纯的种田,而是一条农业产业链,张主任运笔如飞在那猛记,时不时地点头,马正德空咂着旱烟杆,眯着眼半出着神,听着这些同事各报家门——多数都是辽东平原的农户,和他们家还有些不同……
他这会儿心里有点乱,还没拿定主意该怎么发话,就轮到他身边的马翠英说话了,虎闺女腾地一下,兴奋地站了起来。
“主任,俺和俺爹都是白山的,山区来的,和前头还不一样——俺老早就寻思着这事儿了,一听说北面正在打仗,啊,那个女金人要送地的事情,俺就想着,这要是有一天俺们得了建州人的地,能不能种点老人参啊——”
马正德差点没呛着了,可这会儿也来不及了,只能叼着烟杆子,做出了高深莫测的模样,勉强忍着叹气的冲动,听着闺女儿兴高采烈地把自家的那点家底子全翻了出来:
“这可是俺们家传的手艺,种点林下参,这要是能成的话,那还不得发达了呀,以后白山的老林子,可就不是穷乡僻壤喽,那还不得挤满了人——怎么说也得搞个辽东药材生产基地出来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