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才从壕镜回来没多久,又要去辽东,甚至还想去草原……你这孩子,现在这心是越来越野,云县还装不下你了不成?——话都说到这了,今日去你曼姨姨那里吃午饭,她可和你说了没有,迁都的事情,难道真的定下来了?”
正当钱街前方,行人们纷纷拥挤着讨论起了迁都的消息时,就在钱街不远处,城东一片闹中取静的街区之中,叶仲韶一边端菜,一边也是有些埋怨地和久别方归的女儿念叨着家常话,他把清炒通菜放到桌上,连忙将身子一扭,让出地儿来,让老帮佣张妈,用白布垫着手,把一个大砂锅放到桌子中间,“哦,这只母鸡好!鸡油松黄!——菜齐了,吃饭吧,昭齐叫人去!”
“哎!”叶昭齐楼上楼下喊了一圈,几个弟妹还有母亲、祖母都聚拢到了餐厅里,老张妈看着也是满脸的笑,一边拿白布揩手,一边欣慰地道,“今儿人齐了哉!昭齐一去就是大半年,小娘子们要上学,老爷太太又忙——连老太太都忙,我这里空锅冷灶,一周也开张不了几次!”
叶昭齐忙抱着她的手臂,笑道,“那可是我没回来,我回来了,张妈你还想闲着?我想吃桂花糕——吴兴的丹桂酱有名得很,明儿我去街上买两罐子来,张妈做给我吃。”
对老人来说,不论身份,最怕的反而是不叫她做事,张妈一听,立刻笑成一朵花,“不消买,不消买,我转头啊去翻腾翻腾,柜子里还有——还是老家的桂花糖粉,好过吴兴的许多!”
对姑苏人来讲,老家的风物自然是天下第一好的,不过,这顿饭还是不可避免地带上了南蛮子的色彩:响油鳝糊、红烧狮子头、火腿鸡汤,这些姑苏的老三样之外,还有红烧青蟹煲、酒煎黄鱼鲞,这都是张妈和邻居学来的本地烧法,毕竟在南面海边,不学着本地人吃海味,在菜市场就难免有点儿不好下手了。
十几个菜,把团圆桌也挤得满满当当的,不过食客也并不少,根本不会浪费——叶仲韶夫妻二人、叶老夫人、沈老夫人,姊妹兄弟九人,这就是十三个个了,还有沈君庸、张华清夫妇——沈曼君一家也是拖家带口的,又有吴家亲戚暂住,都叫过来就不够坐了。
沈、张夫妇这里只有两人,住得又近,而且沈老夫人也住在叶家,他们本就要时常过来问候的,也就几乎都在叶家蹭饭,便预算了他们,抛开年岁还小的幼子,让保姆带着他在小室休憩,正好是十四人,坐在一处团团圆圆,把桌子填得满满当当,两个老夫人都觉得热闹,满脸是笑,不住附和张妈说道,“今晚人齐!”
两层楼的小院,八个常住主人,还有老有小,家里的帮佣自然不止张妈一人,他们在小厨房自己开了有一桌,此时也就都退下去吃了,时不时过来照看即可,桌上众人落座,昭齐因为是远归的关系,和刚刚被允许上桌吃饭的五弟一起,起身为长辈们斟酒,又含笑为弟弟们斟了煮过的热奶茶,四弟开期垂涎欲滴地望着大敞壶里的奶茶,还有那一粒一粒木薯粉煮出来的黑珍珠,低声道,“大姐,给我多多的放珍珠,再多放点儿糖!”
“再吃糖,你牙齿都龋坏了!”
二姐蕙绸颇严厉的样子,大人都含笑看着孩儿们的小官司,张华清忙着给三姐琼章剥螃蟹,叶仲韶又劝了一圈菜,因沈君庸谈起夫妻两人从钱街出来,差点迟到,又听到路人在谈迁都的事情,叶昭齐方才找到机会,点头道,“今日我去编辑部的时候,姨姨的确提起这事儿来,说是最近大事多,还都是戎祀重器,才要派人去接受辽东女金地,经略草原,这里又定了迁都的事情——
虽不是立刻拔脚就走,但应该地点是定了不改,不过多久,建筑队那些就都要过去了——现在建筑专门学校的教授,还在那里出规划图纸呢,说是要吸取云县的教训,作为临时首都,也是将来的陪都,要好好规划,功能区都设计出来,也免得和云县一样,左支右绌的,现在摊子都实在不好往外铺了。”
她说话时,众人都停下了话声,仔细聆听,待她说完了,沈老夫人迫不及待问道,“那到底是迁去榕城还是羊城港,又或者是鸡笼岛,可有说法了没有?还是这依然要保密,曼君也没说?”
叶昭齐笑道,“刚出了羊毛的事情,最近怕是要狠抓一波保密了,姨姨如何敢胡乱开口?不过我听那意思,应当不是熟地,这么说,十有八.九就是羊城港了。”
“果然是羊城!”
“不意外!”
“羊城的港口条件确实要比榕城好得多,距离南洋更近——最关键榕城和云县一样,也是三面环山,一面临海,就算做陪都地理上都很难铺展开,无非又是一个大号的云县!”
满桌人各有反应,但却都不无感慨——虽然在云县也是客居,但毕竟住了七八年,还是很有感情在,如果都城定在榕城,那云县距离算是接近的,还能借一借势,这一竿子搬到羊城港去,之后云县的发展虽然也不会太差,但和现在的劲头也是不可同日而语了。
“具体计划出来了没有?大学那边是怎么说?先在云县支起摊子,之后搬去羊城港,还是到羊城港再正式挂牌子?”
叶仲韶最关心的还是这一点,众人也都理解,只有远游归来的昭齐还有些纳闷,不由得眨巴眼睛望了过去,叶仲韶却还不明说,还是沈君庸哈哈一笑,揭穿道,“昭齐,你父亲收了衙门的聘书了——想要聘请他做中央大学戏剧系的主任!你说,他能不牵肠挂肚吗?这要是接任了,可不就得背井离乡,夫妻分割两地了吗?大姐被戏社绊住脚,几个孩子也要在云县上学,都不能随他去,他还不知要孤零零地在羊城住多久呢!”
原来如此,昭齐一下明白过来了,见父亲那故作埋怨,实则深深得意的模样,也不由得会心一笑,忙恭维道,“果然六姐知人善用,慧眼识英才,这聘书一出,买地的戏剧第一社,便再无疑义了——不知道卓先生他们的戏社,有没有收到聘书了。”
“也有,包括老龙也收到聘书了,不过是聘他做文学系主任。”
叶仲韶毕竟也是有年纪有身份的人了,得意片刻还好,要诱导一桌人继续吹捧他未免轻浮,因此也迅速收拾心情,如常解释道,“这主任的聘书,其实未必是说戏就写得第一了,话本就写得第一了,而是要有一定的组织领导能力,年纪大、人脉广,心胸也要开阔,能把华夏这里各流派的精英秀才都选中取出,过来开课——这也不全是教人写戏,并非是和戏社一般,甚至可以说是截然不同。你舅舅也接了聘书,问他便可知道了。”
叶、沈两家,不知不觉间,到买地已经七年多了,自然各个和来时相比大有不同,先不说如今已经位高权重、有头有脸的沈曼君,光说今日在的这几位:沈老夫人和叶老夫人,别看已经是‘老夫人’了,但在买地竟还不算太老,有了矫正鞋之后,活动范围比从前在老家扩大了不知多少!
上学之余,也结识了同龄的女朋友,一道出去玩乐,虽然因为年岁限制,不敢出云县玩乐,但云县这里的新鲜玩意儿,什么话本小说、绘本画册、幻灯仙画,全都是有所涉猎,别看年纪大了,她们看起话本来也是不亦乐乎,尤其有了电灯之后,更加不必说了,要不是叶仲韶强行规定,过了十二点便关发电机,真能熬夜看到天亮不可!?就这,在老太太中还不是特例,叶、沈两家的老夫人,本来就是识字的,也看过家中不少藏书犹然如此,别的老太太做了一辈子的睁眼瞎,到老了终于被迫认字,看起话本来那还不是如痴如狂?本身老年人就是觉少,个个看得起早贪黑——说来也是有趣,还有老太太提笔写话本的!讲的就是一个老太太如何理家,怎么调理不省心的儿孙的事情,在坊间还颇为引起了一阵一两年呢。
自家这两个老夫人私下有没有提笔写话本,晚辈们就不知道了,但她们常常往《云县家常事》这样的本地报刊投稿,这个是过了明路的,很多时候,那些何处购物便宜,何处有新货的生活经也好,针对民间堵车、不讲卫生这样情况的抨击也罢,都来自这些老太太老头子的笔下呢。
今日要不是昭齐回来了,她们恐怕就要在茶馆吃晚饭——老人家能吃多少?喝多少?消磨一日,花费省一些也就是十文钱不到,手里扎几个鞋底那就什么都有了,再加上本地的老人,很多都是跟随儿女来此,有人奉养的,家境也并不差。
好比叶、沈两家,现在哪还记得从前在敏地是如何抠搜算计的?就靠着戏社,说是日进斗金都不为过,虽然不能和千金堂那样的大豪商比身家,但养两个老太太还是轻轻松松,叶仲韶在这一片都买了两个小宅院了,一个待客,一个给大孩子们住——八个孩子,上下两层楼确实有些拥挤了,除了三个女儿和小六子跟着本家住之外,余下五个儿子都去隔壁的小院过夜,这么住大家方才宽敞一些。因此,这两个老太太是最有兴致的,任何人来一请就去,也不吃素了,虽不敢傻吃,但山珍海味也都尝过,来来回回又多是拄着拐杖穷走,这么几年下来,肤色红润、腿脚硬朗,倒似乎比来买时还年轻得多!
至于叶仲韶、沈宛君夫妇,别看服饰依旧是朴素,似乎没有太大的变化,实则各方面的处境,都有了翻天覆地的改变——本来在吴江老家,家用紧张,仕途不顺,生活总有艰难之感,可在买地这些年下来,虽然绝了仕宦之念,不知为何生活却越来越好,越来越舒心,也和老夫人似的,隐隐比之前还更年轻些,又觉得虽然少了下人服侍,也谈不上读书人有什么特别的体统,可此时的生活与工作,还是比做官、做主母更让他们快活。
这七年来,他们主要是在做什么呢?主要还是在开戏社、出话本故事,这种东西在敏地大概被视为是玩乐小道,不务正业,但在买地却和所有职业一样并不受到任何歧视,甚至反而还被人高看一眼——做出版的,影响力传播得很远,要比别的行当都更值得重视一些。
除了叶仲韶、沈宛君家学渊源的戏社之外,话本故事,说起来也是他们的传统——他们本家族亲就是做这个的,也过来在买地开了书坊,只要是吴江过来的才子才女,都愿意过来拜山头,已隐隐有了吴江领袖的意思,和另一个吴江人张天如,方向不一样,却都一样出风头:
不说别的,就说本家之中,便是人才济济,亲戚们过来投奔,就都够凑足多少个班底来写戏了,戏写完了,趁热打铁再出个和戏情节一样的话本,也是好卖得很,即便这些亲戚不过是在戏社暂时落脚,后续或许会改行,但后来的人才补充却依旧是源源不绝,让吴江戏社、吴江书房有了一点庞然大物的感觉了。
书坊那里,是族人叶华生负责经营,叶仲韶等人来生产内容,大家会账分红,戏社这里,叶仲韶负责安排新戏上演,搜罗演员,沈宛君来抓台本,夫妻两人都是忙得脚打后脑勺,而族亲之中,又有沈大荣、沈伯明、沈倩君、沈智瑶等名家,虽然各有本职,却也对戏社十分关切,不但调弦品律,还撰写戏评褒扬新戏,又点评针砭市面上的其余话本、新戏……总之,沈氏一脉纷纷来买之后,确实撑起了买地文坛、戏坛的架子,他们的发展脉络也都很一致地和文化戏曲有关。
这其中,叶昭齐是继承了姨姨,继续做报纸新闻这一块,也是因此,她常年在壕镜和云县两头跑,且随着壕镜的发展,出差的时间越来越久,这一次回云县,还是因为要中转去辽东——辽东现在多了一块新地,且不说按照历史,这片土地的确属于华夏……海西女金和野人女金懂汉语的极少,这就算是洋番了,按理也该出人加入报纸编辑部,再加上通古斯那面,也要和买地贸易,按规矩都得接触,之后《万国报纸》是否要加入一些相应的内容,都要考察后再定。
除此之外,沈大荣也有意办报纸,正在酝酿,其余人有写戏的,写话本的,写戏评的,不一而足,光是沈家都能撑起一个戏曲学院了,现在叶仲韶最苦恼的,应该是从这些亲戚中做出抉择,挑选几人聘做讲师——都请,那太不像话了,得给别的戏曲名家,譬如临川派、绍兴派留位置,但要请她不请他,就怕在亲戚间落了埋怨,反倒结仇生疏了。
但是,沈君庸接聘书,就没有这个顾虑了,因为这会儿系主任还没往外发聘书呢,沈君庸并不是作为讲师教授被聘请的,他接的也是系主任的聘书——金融系主任!不错,沈君庸的确也写了几部脍炙人口的杂剧,但他在买地这里,却是靠另一个身份,在高层圈子里出名的:他是六姐都亲口肯定过,‘要多写几篇金融分析文章’的金融专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