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卫拉特……卫拉特可大着哩,那儿人挺多的,住的也散,要说过去落脚,那应当是不难,可要真想生根发芽、称王称霸,怕也艰难,那儿都是鞑靼人,部落和部落之间都是亲戚,虽说现在有了卫拉特汗,但那个大汗不过是个虚名罢了,不像是我们女金,三部共尊老汗。卫拉特汗是他们的四部联合推选,咱们过去落脚,总得拉一派、打一派吧?拉谁好,打谁好呢?”
“还有一件事——火砲这个东西,在草原上该怎么用呢?这东西沉重,是守城、攻城的利器,可用在草原游击上,似乎就太笨重了——买活军能不能帮上一点忙?还是咱们的儿郎,得靠现有的人手,靠马上的功夫,硬是在卫拉特找一块草场安身?”
“买活军的商队会和我们一起过去,去卫拉特的路上,我们也能去亲家科尔沁部借兵,顺便把买活军的商队带过去——他们早就想问买活军买绕羊毛的机器了,还有马口铁的盛物……但是科尔沁部尊重建州,也被买活军列入了贸易封锁区域,科尔沁的王公旗主,早就对买活军的奢物垂涎三尺啦!”
这一夜,黄贝勒府中门庭若市,许多有意追随他西去的勇士,不论官职大小,都来探听谈判的进展,听说双方初步商议下来,以卫拉特作为新驻地,以及去往欧罗巴的跳板,这些儿郎们都是松了口气,并且眼见着更加兴奋了起来——虽然问题还是很多很棘手,但至少去卫拉特是可以想象,可以实践的事情,从建州去卫拉特,只需要穿过科尔沁部,经过喀尔喀部就行了,这个地名是建州人很熟悉的,说近不近,但说远真不远,对游牧民族来说,放马跑也就是近一个月的功夫。
这个距离,对马上民族来说并不算太远,人们不但经常可以听到卫拉特的消息,见到去过卫拉特的商队,关心那里的战事,也对该处的□□势了然于胸。一说去卫拉特安身,很多计策和思路就立刻浮现了出来,这要比计划去欧罗巴,那种两眼一抹黑的感觉好得多了,该怎么去欧罗巴,路怎么走,能不能建立起商路,旅途的终点有什么正在等待,那都是完全一无所知的事情。
当然了,卫拉特不算是什么好地方,这一点建州人是完全清楚的,如果欧罗巴真和黄贝勒吹嘘中那样好,那样富饶的话,他们倒也愿意过去撒撒野,不管怎么说,现在落脚的地方是有了,更好的一点是,一直以来系在建州脖子上的绳索被解开了——
买活军解除了对建州的贸易禁令,在确保建州人自我认同为华夏百姓,学说汉语的前提下,他们愿意和迁移去卫拉特的建州人做生意,而这一点立刻就让很多老道的牛录松了一口气:能做生意,那就可以转手,如果建州做中间商,来进行买地货物的分销的话,他们就很好在卫拉特交朋友了。
“南方虽然富饶,但是气候潮湿闷热,水土对咱们建州人不太好,孩子去了还能适应,老人是没办法,无处可去,只能过去那儿,至少还有一口吃的……若是自认身体不好的,就去南边,有血性的壮汉,愿意去欧罗巴享福的,有亲戚去了通古斯的,都和四贝勒走。”
“受得了管,和黄牛一样没脾气的,去南边,桀骜如烈马的,去北边,去西边。”
这种新的说法,几日间就开始成型了,并且很快地成为了盛京余部的共识:南边的水土合适不合适建州人,这是无所谓的事情,人们并不真的特别相信。但是,去了南边要服从买活军非常严厉的管束,这是真的——不说别的,就是卫生上的管束,就叫粗野惯了的建州汉子,有种受了束缚的不舒服,更不说那边刁钻繁多的律法了,触犯了律法,处罚又非常的严厉……
这就不免让这些思想还比较简单的下层建州兵,有了一个大略的印象,那就是到了买地之后,很可能费了大力气努力营生,却因为不如南人狡诈,最重还是鸡飞蛋打、血本无归,乃至要吃牢狱之灾,都是大有可能。
这样的担忧,并非是没有来由的,汉商狡诈,这是自古以来的事情,很多土番都不和汉人做生意,宁可低价卖给本族的商人,就是因为曾经上当受骗过,有过血的教训。谁不知道南边的生活好,安逸富饶,可脑子简单的人,对去南边也有重重顾虑,相比起来,跟随语言完全相通的本族人,去卫拉特发展,反倒是更好接受一些。
当然,物质上是不如的,可至少没那么危险啊——听说南边连男女之间的事情,都管得厉害,有一种叫做仙人跳的可怕套路,就坑过建州使团的熊瞎子——熊瞎子吃了个大亏,被判苦役五年,他的故事早已传回建州,也让仙人跳这东西进入了建州人的脑海。
想想看,那种暗门子,就像是很多时候路过部落时,给点礼物就来陪客的鞑靼牧民老婆一样,本来是非常自然默契的事情,钱也给了,可完事后突然间翻脸要百倍的价格,不给就去告官,说自己被强迫,要判熊瞎子砍头!要不是熊瞎子大声为自己辩解,说不定就真没命了,到后来才知道,原来在买地,男女间要没有成亲,做那事儿前还要签自愿协议的,老客都是门清的!
那暗门子也是起了心了,欺负他不懂,故意来讹诈。到末了,暗门子一帮人去苦役了,可熊瞎子虽是被陷害,却也苦役五年——在买地,皮肉买卖,买方卖方都是要送去苦役的重罪!不是给钱了就没问题的!
想想看,这要是去了买地,光是男女上的事情,就藏着多少坑那!再则来说,建州也好,鞑靼也罢,凡是游牧民族,风气奔放自由,在男女之事上限制很少,有本事的人娶多房妻子是司空见惯,还有什么收继婚、抢掠婚……早就习惯了这种爱和谁睡和谁睡的氛围,去到买地,就好像整个人被塞进硬壳子里,浑身难受,就算是吃得好、用得好,活得不舒坦,浑身被绳子绑着,又有什么快乐可言呢?
真要是循规蹈矩的老实人,又或者是脑子好用的秀才,能把这些道道盘清楚,那去南边可是去享福了,这一点,大家都是承认的。也有很多谨慎小心的女金人,静悄悄地去大贝勒那里挂了号,只是做得隐秘,不显山不露水,多是家里的老人出面,年轻人不表态——怕被看做是孬种,这些人,数量不少,却非常的低调,他们是做好了去买地低着头做人的准备的。
至于其余血性还在,还想拼杀上阵,又受不了束缚的人,真别去买地,尽管跟着四贝勒出头闯荡去!这样的说法,渐渐地就形成风潮了,让黄贝勒手底下挂号的兵马日益增多,而海西女金也有不少人投奔了过来,这是不愿回海西,想去卫拉特看看,图个欧罗巴做盼头的年轻人——海西真不是什么好地方,太冷,人也少,日子一眼看得到头,漠西就不一样了,那里也是群雄并起、风云起伏之地,有本事的人,多少都能有一番作为的。去了买地以后,他们还能上阵拼杀吗?希望是真不大了,买地挑兵很严格,这批人的文化课十有八.九都是通不过的。
这些人是看到了去卫拉特的好处,还有一些黄贝勒的铁杆,本就是忠心耿耿,黄贝勒去哪里,他们都矢志跟随的,这些人现在的士气也更加高涨了,很明显,虽然不管去哪儿都跟随,他们也还是更愿去近一些的卫拉特。
“到时候,东边有科尔沁老朋友,北边有二贝勒、三贝勒互相帮助,不十几年,建州就又成了声势,没准地盘还比现在更大呢!”
这话倒是不假,卫拉特距离通古斯并不远,就在布里亚特附近,和卫拉特北部也是接壤的——卫拉特真不小,总之,几部如果能互相扶持的话,还真能很快崛起一股大势力,草原上,势力的崛起很迅速,外来人也能很快立威,成为其余部落的领导者,譬如现在的卫拉特汗,他所在的和硕特部,其实就是从喀尔喀迁徙到卫拉特来的。
这么看,建州的前景并不算是晦暗到底,这是很让人振奋的事情,当然了,也不能说是完全光明,和希望一起来的,还有不少烦恼。譬如说这波最后出征的士兵,他们的粮草就需要问买活军买,而买活军卖多少,按照黄贝勒的说法,“这就要看我们中有多少人被认为是华夏的百姓了。”
“啊?什么意思?”
大家都茫然了,“我们……我们不是都承认我们是华夏人了吗?华夏女金人,和华夏汉人一样,都是华夏人。”这还是这一两年来,被上头反复强调,从而记忆下来的新说法,当然,实则,建州女金和海西女金、野人女金之间,要承认彼此都是同族都已经费老鼻子劲了,就更不说更飘渺的华夏了,他们哪会去考虑那么庞大的概念啊。
“哪有华夏人不会用拼音,说汉语的?”
黄贝勒也有些无奈,“买活军的粮草倒是便宜幼稚,但他们不卖给华夏以外的军队——都没读报纸吗?人家七八年前就说了,华夏人得会说汉语官话,不管有没有自己的方言都得学着说官话。不然很多优惠政策他们是不给你的!就算是汉人,不会说官话都扣分,更何况我们这些新融入不久的女金人了?”
“什么?!”
很多人本就是不爱学习,不想去买地被逼着上什么扫盲班、初级班,这才决定跟着黄贝勒出门闯荡,但没想到闯荡的第一步居然还是学汉语!这一下真叫人有些接受不了了!
但是,更大的打击还在后头,“就算现在不学,到了卫拉特也得学的,我们想做买活军的中转生意,想买他们的火砲——威力比现在敏人用的还要大的那种,都要经过他们的考核,考核不通过的话还不能卖……”
“那还不如去南面呢!反正都要学!”
很多人都这样叫了起来,而黄贝勒把脸一板,“现在只需要学汉语,去了南面,你们知道要学多少课程吗?学会汉语之后,还要学……”
语文、算数、历史、地理、生物、物理、化学、政治、常识……黄贝勒才是屈指数到一半,众人便纷纷妥协,认清了汉语这门课,估计是买活军的底线,再怎么样也是非学不可,只能痛苦地等待开班通知,有些人则已经抢着去踅摸老师来先教人学汉话了……
不学真不行,贝勒的态度很坚定:只有通过考核的人,才能在买活军那里算人头,买活军是按最终的统计人数来限量卖粮草的,所以,如果没有通过考试,还要跟着一起走,那就只能自备粮草,或者跟马一起吃食——马吃的苜蓿、燕麦是不限量都能买的。然后,到了卫拉特安顿下来以后,再接着学!
就这样,谈判还在慢悠悠地进行之时,盛京城里已经掀起了一股历史罕有的学习浪潮,百姓们忙着学汉话,中层在忙着整顿行囊,安排南下的妇孺们随批次被护送离开,而黄贝勒这里,也派出了一支使者,带着他的问候和信件,前往紧邻建州的科尔沁盟——建州最紧密的盟友处,向他们阐述近期的变化,邀请他们来盛京相会。
同时,当然也是最重要的,询问他们对卫拉特的看法,请求借道通过的同时,也对科尔沁部发出邀请,以察哈尔、喀尔喀部的土地为诱惑,想要和他们一起,打通卫拉特部到建州盛京的一条走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