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姐对四贝勒额外有几分看重?”
“正是,阿玛,你可别不知道,狗獾那小子,将来的成就怕也少不了的,他自个儿写信回来吹嘘呢,说是立功蒙六姐接见时,六姐听他自报家门之后,还对他微微一笑,说了一声,‘哦,是你啊’!”
“真有这样的事?”
这几日的盛京城里,四处都不乏有这样的谈话,几个人凑在一起,或是父子,或是亲眷,神神秘秘地窃窃私语,遇到人来了,当即散去,似乎比之前还要更诡秘几分:之前商议去处,那是事发突然,大家都慌了,也是随大流从众,显不出来,可现在,二贝勒三贝勒已经动身,留下来的人就要小心着了,毕竟,这话题也的确敏感,谢六姐看重四贝勒,那意思……大贝勒这个太子,最后也没有当实在呗?
当然了,这会儿说这话,也有点马后炮的意思了,毕竟,大贝勒以建州太子之尊,竟选择和大妃一起南下,多少有些投靠幼弟的意思,这对他的威望是个很大的损伤。而立下雄心壮志的四贝勒,就很能吸引一些有心气的女金贵族了,一时间大家都是议论纷纷,认为即便没有买活军这个变数,指不定老汗指定的继承人也未必就是大贝勒。
老汗为什么迟迟没有定下大贝勒的名分?不就是因为对他还不算太满意吗,说不准,老汗去世之后,会和从前许诺的一样,让八旗旗主推选新汗,而其余旗主里,还真有人早和四贝勒勾兑上了……
对于立心追随四贝勒的人来说,这是个好消息,证明他们挑选的主子能力不凡,在神仙的前知中也能有一番成就,但是,大贝勒身边也还是有一群老成持重的支持者,就是海西几姓也都在观望——这几个海西大姓,苗裔众多,自然不是大家都站在一个立场上,也有闹腾着要回分家回去的,也有愿意跟着南下的,甚至还有去通古斯的,将来要去欧罗巴的……人口多就是这样,几个出挑的站出来分散投资,其余人随大流闷头做事,不出挑也不拉后腿,到时候,不论时势怎么变也都好掉头。
“你们知道什么,阿玛这是以大局为重!”
大贝勒的三子黑子,便是这么有些不屑地对自己的好友说的,“欧罗巴是那么好去的吗?你看买活军的使者已经从京城赶来了,可曾对我们建州人有一丝额外的好脸?那种样子,用汉人的说法来说,叫做若即若离,好像亲近,可始终拿捏着分寸,你要太靠近,他就离开远了……要说女金人南下的待遇,他们倒是有保证,可说支持通古斯,和二贝勒、三贝勒做生意,就始终没给准话——这可只是做生意,没有要枪要炮呢!”
这话,一下就说到了症结上了,黑子的几个好友也不吭气了,他们明白了黑子的意思:要去欧罗巴,必须得到买活军大力的支持,光是把这些实际上一大部分不属于自己的土地,空口献给买活军,这是不够的,买活军也可以空口表达对四贝勒的支持呀。女金人必须表现出自己愿意臣服和汉化的诚意,再没有什么比大贝勒和大妃一起南下更好了,他们只要尽量能带走一些八旗的王公贵族,留下来的女金人没有了首脑,也就自然而然,愿意接受买地吏目的调派管理啦。
“再者说了,若是阿玛不南下,谁去呢?难道调过来,要五十岁,雄心壮志已经不再的阿玛去欧罗巴,四贝勒去南边?二贝勒和三贝勒性格粗鲁,不能讨女主子的欢心,不是阿玛就是四贝勒,四贝勒又是个有心气的,不想去南边……”
“这么一来,就是大妃去南边,四贝勒只能去通古斯了,阿玛先留在盛京整顿,若是买活军肯发话,再往西边过去,可你们想过没有,没有了汗玛法,没有了阿玛,二贝勒、三贝勒和四贝勒能和睦共处吗?尤其是三贝勒,性子暴烈,像是烈马,一向看不起四贝勒,少了长辈的约束,二贝勒也是个莽撞的,他们三个在一个锅里搅马勺,非得打起来不可。到那时候,建州残余的一点家底,也就跟着败完了,好不容易攒起来的基业,可就真的断根了啊!”
不得不说,黑子为人大气,聪明有见识,观点一向是中肯的,便是对于自己的父亲,也是直言缺失——确实,黄贝勒比大贝勒小了近十岁,在三四十这个年龄当口,十岁的差距还是很大的。
三十岁四十出头的壮年,说要勇闯欧罗巴,你会想要跟随,可五十岁的大贝勒,要说守成盛京,能令人放心,可远伐万里外的大国,那就叫人犯嘀咕了:凡是能办成这件事的,都是智勇双全、杀伐果断的英主,大贝勒固然也精明强干,可要说杀伐多么果断,多有气魄,那确实也……
就是黑子,这也是个智将,大贝勒一系的子孙,似乎都有一个特点,虽然能干,但却少了点什么,让人很难把他们当成主子,反而更像是辅佐之材。或许,少的就是这份心气儿吧。
“这么说,大贝勒南下,还是和四贝勒商议过的结果了?”
众人也是将信将疑地犯起了嘀咕,“也的确,要不是大妃和大贝勒会把别人甩下不要的家眷带去南边,战士们也不能放心地跟着其余几个贝勒走……”
“这不是明摆着的吗?若不然,我跟着南下做什么?”
黑子有些不耐烦了,众人也都是跟着讪笑起来:要他们相信大贝勒是完全为了四贝勒牺牲,才勉为其难地南下,这有点儿强人所难了。但,的确黑子虽然是大贝勒的儿子,但却素来是黄贝勒的铁杆,他的话也有几分可信,大贝勒一个是可能年岁也大了,折腾不起,确实有点没心气了,再一个就是也比较顾全大局,各方面原因都有。
反正,黑子的意思大家是都明白了,二贝勒、三贝勒算是彻底分出去了,走得那么仓促,带走了那么多粮草和壮年人口,和本家这里留下的情分就不多,但大贝勒、黄贝勒还是一家人,如果算上大妃和狗獾、囡囡那帮幼子的话,即便是大汗故去,老艾家留下来的兄弟,彼此关系仍然是亲密,还算是一家人。
这样一来,大家的心就能安定了,在这样混乱的时候,一家人能团结一致才不会生乱,有很多本来在大贝勒、黄贝勒中间摇摆不定,又考虑要不要投奔海西各姓的,现在也都收了心,还是预备跟着两大贝勒走,很多建州人家里也在分家,敢闯的盛年男子,跟着黄贝勒走,其余家人则表态跟着大贝勒南下——
这要不是黑子给大家吃了一颗定心丸,大贝勒、黄贝勒府上走动如常,甚至会面还比之前更频繁,这些人家还真不敢分散投资,就怕表态上露了犹豫,被主子嫌弃,这要是南下还好,顶多就是疏远些,跟着出去闯荡的,那可就有难了,什么脏活累活都指给你,甚至派你去送死,不忠心的狗还能落个什么好?
因此,也就是这会儿大家的心安下来了,才敢派出小子跟着四贝勒闯荡去,而四贝勒也不断增派人手,抢在敏军入城之前,尽量从北门打发走壮年男性,在城中多留老弱妇孺,这么做对大家都好,也能更让敏军放心些,有助于缓和现在城内外紧张的气氛——人少了,粮草被带走了,百姓对敏军入城的抵触就会越来越小,因为他们不但没有抵抗敏军的力量了,也需要敏军带来的粮草,这一切都有助于和谈的顺利进行。
就这样,虽然老汗卧病,败亡在即,但在两个贝勒的奔走维系,以及海西诸姓的举棋不定之下,后金毕竟还是保证了自己最后的颜面,向敏军、买活军证明,他们还有能力维系最基本的秩序,贯彻自己的许诺,有资格参与到谈判中来。
如此,在京城使者到来的三日之后,敏军终于又一次历史性地进入了盛京城,在城头插上了自己的日月旗——这旗还是跟着红底活字旗普及起来的,若不然,这会儿城头插的该是袁大帅的旗号,但众人在见识到了买地的统一旗帜之后,也终于意识到插帅字旗的影响不太好了,便把原本只用在海船上的国旗泛用起来,现在只要不是太桀骜的将领,打旗时至少都打两面,一面先是国旗,另一面再是自己的旗号。
“十年了!”
不论是孙稚绳、袁自如,还是孙初阳等辈,目注着蓝底旗帜被插上城墙,也都是百感交集,更有边军当下痛哭流涕——女金人夺下沈州,已经十年了!十年前,谁能想得到今日敏军会以这样一种荒谬而又轻松的姿态,重返故城?
十年前仓皇出逃的少年,现在已经长成了大汉,矗立在将军身边,威风八面,可放眼望去,大街小巷又哪还有半点熟悉的影子?午夜梦回时,在自家的小院前冲自己招手,笑着让自己早些回家吃饭的妇人,这一刻似乎在这陌生又熟悉的街头牌楼中,和凝固的回忆一起,被时光冲得粉碎,又该去哪里才能找回来呢?沈州还是沈州,可又早已注定不是儿郎们回忆中的沈州了。
“也十年了!”
谢向上也眺望着日月旗被插上城头,聆听着城外边军山呼海啸般的欢呼声,这一刻,他唇角泛起了一丝欣慰的笑容,似乎被卷入了城外那激烈的感情漩涡中去,感受着那份压抑被释放后的痛快、解恨与失落,那份久已沉淀的悲伤所泛起的,失落的残渣……
他也想到了自己,想到了属于买活军的十年——十年前,很巧合的,正是在女金夺去沈州前后,买活军也拿下了临城县,开启了属于自己的霸业。在那时,谢向上就听六姐提过女金,提过他们会用所有人没想到的办法,来瓦解女金对边境的威胁,但谢向上没有想到的是,只用了十年的时间,买活军当真兵不血刃地办到了这一点,十年,童奴儿王图梦碎,十年后,汉人的旗帜重新插在了沈州的墙头,辽东的庞然大物轰然瓦解,这一切,也只用了十年!
十年耕耘,一朝收获,此刻从成果回头看去,这是奇迹的十年,可对谢向上来说,他是这十年的缔造者之一,他怎么不知道?这也是呕心沥血的十年,也是宵衣旰食的十年,他的嘴角上翘着,但眼圈也有一丝发红,他有太多的情绪,只是无法宣泄,就如同身边所有的大敏重臣一样,在这个位置,他们已经失去了肆意挥洒情绪的权利——当边军们看到了结束时,他们看到的是开始,还有太多的事要做,而这些事又制约了他们,情绪的表达,或许会让他们失去在开局中原本该有的优势!
最终,他只是掏出自己的手机,把镜头对准了城头的旗帜,对准了辽阔的天空,对准了那向着天空散发的,犹如狂风怒雷一般的,无形的激越的呼声。
“带回去给六姐看看!”
他笑着对孙稚绳解释,“记录员在前头,我这里也拍一点!”
事实上,谢向上有些后悔,他应该在大营那里再放一个记录员的,拍一拍留在营地大部队的反应,而不是只考虑到了入城的历史性时刻——当然,身为买活军使者,在这样严肃的场合或许也该谨慎一点,拍摄什么的,还是交给随从,到处乱拍,或许会惹得老大人们不适,进而生出不快来,外交无小事,还是要多注意点……
果然,平时就有些老八板儿的孙阁老,睁着牛眼,默不作声地看了他一会儿,把谢向上看得有些心虚,手里的机器不知道当收不当收时,已是年近古稀的老人,却是挪了挪身子,给他在镜头中让出了大些的空地来。
“能给我拍一张么?”
“……啊?”
“把我和日月旗——还有城门匾都拍在一起。”
孙阁老的脸还是板着的,语气也还是那样的严肃,仿佛这实在不是什么大事,就和请谢向上让一让一样简单,但在他身边,袁将军已经开始不动声色地整顿起军帽上的红缨了。
孙初阳也暗戳戳地在镜头边缘露了一个小脸,似乎很深沉地仰头凝视着城门。还有无穷无尽的,欢笑的、惘然的,痛哭的带泪的面孔,挤在这些大人物身后,对自己现身于镜头之中完全无知无觉,只是沉浸在自己的情绪之中,向着盛京城,向着历史前进——
谢向上按下了快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