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密之提出要方仲贤出去做事赚钱,方仲贤能说什么?他说的这话再对也不过,买地的花销的确是贵,这是明摆着的事情,一路东来,随着江面越来越繁华,物价也是肉眼可见的越发高企,虽然米价还能维持稳定,甚至比在川西更便宜些,但每逢停靠时,码头前来兜售物品的小贩,嘴里喊叫着的价钱明显是逐渐上涨的,贩卖的货物也是逐渐珍贵起来:
在川西码头,小贩多是兜售‘蛮头’的,还有发黄的炊饼,作为旅客沿江而下时的主食,那蛮头的馅料往往也乏善可陈,多是咸菜,不是斩的腌菜,就是盐酸菜——酸菜在快要腐坏之前,拿来加一点盐蒸熟了,拿去风干,更加萎缩干燥,卖相不佳,但也能给蛮头提供咸味,很受江边苦力汉子的欢迎。
若是想吃点荤食,又不愿吃普遍卖的卤蛋,那就要上岸离开,去江边的摊子吃牛油朝天锅,荤菜的来源是牛下水,用牛油加大量的辣椒以及其余香料炒制锅底,掩盖了下水的腥臊味道,这是码头上较为奢侈的吃食了,若是想吃点烧鸡、烧鸭什么的,不可能在码头边上及时获取,需要拿钱打发船夫,请他们跑腿去城内买,或者自己进城游逛一番,到城里较为上游的地段,找食肆去买。
当然了,随时有铺子、食肆出售烧鸡这种大荤的,也是大城镇了,至少也是浔州这样级别的繁华州府,如果是小县城,想吃这种东西,还得去找了食肆,说好了以后先给了钱,食肆才会去杀鸡制作——这是很简单的道理,很多小县城,虽然沿江,但码头不大,停靠的船只也不是很多,他们对于市场是无法预料的,在这种混乱的时势中,有钱人不断迁徙,便是不迁徙的,也多数转为低调生活,谁会天天拿钱出来买烧鸡?
包括原本的老客户风月女,现在也在急剧变动,不再像从前一样,每晚都会有女娘小倌带生意过来,如此,食肆的备料也就更谨慎了,蔬食还好,一些能久存的荤菜原料,如腊肉什么的,也还能囤积,但鲜肉大菜,就不敢每日备着,多是要得了人带话才会备料。方仲贤一开始尚不知道这其中的讲究,也是方密之和同行人闲聊时,才明白原委,由此也开始观察码头小贩叫卖的货物,知道这俨然便是本地经济的晴雨表。
自从船过夷陵开始,小贩叫卖的货物就开始丰富起来了,一些新鲜的食物,也逐渐出现在了他们的吆喝中,有许多都是姑侄西去时没有听说的东西。譬如说“新鲜的爆米花,不甜不要钱!一包不过两文”!“炸红薯要不要?炸年糕炸团子!甜糯糯爱死个人来”!
炸糕这样的东西也能在码头叫卖了,就说明这个地方的人,油是真不缺了,爆米花则是又一样新奇的东西,是伴着玉米流行起来的——大米也能爆米花这不假,不过那要二道磨的好白米,一般百姓是舍不得把这样的东西当做零嘴花销的,而且玉米花要比大米花大得多,哪怕不放白糖,吃在嘴里也有一股粮食本身的甜味,很受到大家的欢迎,现在走街串巷的‘米花客’,犹如私盐队一般,已经顺着大江,往上游逐渐枝枝蔓蔓地散开了去,就算是大江周边更深的州县,也偶尔有米花客的身影,更不必说沿岸这一条线了。
不但米花客就在码头边,客人还能用便宜的价格买白糖,米花爆出来之后,用白糖调水,熬成焦糖之后,再裹在米花之上,就是焦糖爆米花了,这要比普通的爆米花贵得多,一包要六文钱,但糖也放得足,很多带了小孩儿的旅客,都会买一包来哄孩子甜甜嘴。方密之也买了一包来孝敬方仲贤——这东西价格也不算太贵,因此方仲贤便没有数落他,至于更贵的特产,她不说方密之也不会买,这也是这些年来新养成的节俭习惯,进项越发少了,还要供方密之读书,只能在衣食住行上尽量俭省,不像是从前在老家时,固然也不奢侈,但仍旧有些官宦人家应有的开销。
这是在夷陵到浔州一带,新发生的变化,等到船过了浔州之后呢?花样就更多了,码头上叫卖的有‘香喷喷的烧鸡’、‘炸鸡腿鸡翅鸡架’、‘炸烧饼’、‘炸墩子’、‘炸米果’、‘纯肉的大抄手’、‘鸡汤米果’、‘炸白糖糕’,至于咸甜粽子这些,更不消说,一应口味俱全,任君挑选——而且生意都是极好,烧鸡都是小童子鸡做的,一只不过是一两斤而已,竟要三十文钱,若是两人喝酒佐餐,一只还不够哩,再要个炸鸡架鸡腿下酒,炒一盘小菜,最后来个鸡汤米果、鸡汤粉收尾,两人少要一壶酒,这就是一百多文了。
一顿饭就要一百多文了,这还只是便饭,若是到州县里去吃大菜,多喝些酒,哪怕是素酒,没有人陪唱取乐,四五百文也是轻易便划拉出去了。饶是如此,按方密之上岸游逛回来的说法,饭馆生意仍是门庭若市,一条街上十几个饭馆,到了晚间均是客满。还有岸上的客栈,住一日的价钱可不便宜,若是水泥房的客栈,一间房一日便要十文钱,这要还带了独立的浴室厕所,厕所有上下水的,一日三十文也还是供不应求!
方密之和方仲贤离开叙州的时候,身上当然是有钱的,就方仲贤手里,便有侄子交来让她保管的六十多两银子,如果在夷陵找到方季淮的话,按道理应该是足够支付药费,并且带她一起返回叙州的。但夷陵寻人不果,被迫跟着东来之后,银钱显见得就要紧张多了,两人虽然已经尽力俭省,但出门在外有些钱是不能不花的。
比如船票,从夷陵到丰饶县,航程很长,包船走一趟的花销至少要二百两银子,他们为了节俭,是买的船舱票,饶是如此,两人也要二十两银子的路费——这实在不能算贵,毕竟船况好,而且不用换船,是长程的船,这一点很重要,意味着不必不断接触新船夫,担忧这些船夫会不会是水匪客串,到了少人的地方便直接杀人夺财……
这样的事情,他们上一回旅程可是见得不少了,码头上船船皆哭,有许多是和方家一样,被迫背井离乡的富人在哭,有很多也是路上遇到了意外,折损了亲人,自己侥幸逃脱出来,却是人财两失,前路茫茫的哭泣。
而且,这艘船是打的活字旗,说明在买地登记造册了,品德是有保证的,也不必担心自己的财物被船夫偷走,因此,船票要更贵一些也在情理之中,方仲贤也知道这是花小钱买平安,俭省不得。但一路下来,有太多俭省不得的地方要花钱了——就说洗澡吧,船夫沿路就有强调,靠岸时有条件的话,鼓励船客都去洗澡,否则,就怕船舱里的味道不好闻,“惹来买地那些大官人的不喜,便要扣我们的分了”。
他们是打活字旗的船家,听说有些活字旗的大船上,落锚之后,还会义务组织客人上扫盲班的,这都是买地官府的要求,也因此,活字旗的船,船家说话要更有权威一些,船客不得不听取船家的意见,而如方仲贤一样的女子,怎能承受别人嫌弃体味的屈辱?所以靠港过夜时,必定是要找地方洗浴的——从前那是没有办法,沿岸根本没有女子能去的澡堂,现在大江沿岸,码头边都开澡堂,而且澡堂都有女汤,这笔钱不能不花,方仲贤就是再想省钱也不能拒绝,否则她成什么了?藏污纳垢、邋里邋遢的脏女人?
可是,澡堂之中,妇人们袒胸露乳、裸裎相对,这样的景象,她也无法轻易接受,虽然没有人格外注意,但总觉得格外羞耻,于是方密之总是提出为她买个单间——在大堂子里洗,价格不算贵,一次五文十文,越是往东走就越便宜,甚至还有一文钱的,但单间洗澡,自来水的笼头,这就贵了,洗一次总要十五二十文,两三日洗一次,积攒起来就是不小的开销。
可这也是方仲贤无法拒绝的支出,她哪怕只吃白饭,也不能接受和一群陌生人共处浴间之中,像这样不可避免的开销,又何止洗澡?他们偶尔也有必须上岸住宿的时候——码头水位低,实在是太臭了,停泊过夜的话实在受不了,船家要修葺一下船身,用滚水浇一下船中的床板,再找人来拆洗被褥等等,都是为了除虫,船身的卫生条件太差,活字旗可能会保不住的。
那么,既然必须上岸居住,方仲贤能住大通铺吗?有抽水马桶的房子,她能坚持用便盆吗?她没有侍女随身,是自己去茅厕倒便盆,还是多花些银钱,住那新奇而又清洁方便的新式卫浴房间?
这些花销,不能说是奢侈,几乎是维持尊严而必须的开支,于是只能无可奈何地不断把银子兑出了,眼见积蓄渐少,便是方密之不提,她也认识到了这一点:如果方季淮不需要付医药费还好,若是要付医药费,以及东来的路费,那么钱一定是不够的,即便足够支付这些,余下的银两也绝对不够姑侄三人西返,他们滞留在买地筹措路费(以及可能的医药费),已成定局。
既然如此,那焉能把担子全压在方密之一人肩上?方仲贤心中其实也早接受了自己必须出去工作的事实了,她没有说的是,其实在侄子开口之前,她已经意识到了这一点,而且正因为这点觉悟,她以前所未有的热情,仔细观察着沿途上船的、码头上擦肩而过的买地女工,在长达大半个月的观察之后,哪怕再挑剔,她也是不得不下这个定论:在买地,女子外出做工,实为平常,并无半点辱没家门的顾虑——甚至还可以这么说,在买地,外出做工反而光荣,在家不肯工作,没有进项,反而是一件值得羞耻的事哩!
这样的风气,且不说和桐城老家截然相反,便是在万州、叙州也是没有的,在万州要求女子出门做工时,实际上方仲贤还是能感受到那些女工心中的羞愤和抵触,只有风月女才需要抛头露面,和三教九流打交道,和桐城老家一样,这还是万州当时的普遍认识……那么,方仲贤当然不能出门工作了,她也打从心底抵触这样忍辱含羞地出门,被人指指点点地做工的情况,方季淮被迫留在万州工作,一直是她的一大遗憾,如果有余力的话,肯定是要设法把她营救到叙州来的。
但是,那都是以前的事情了。现在大江下游,却是认为,女子在外找不到工作,只能在家打理家务的话,是能力有缺失的表现,别说在本地外出做事了,就是出外差,能够顺当走一趟外差回来,还要被人高看一眼,证明她们能干爽利,有足够的本事保护自己,甚至在陌生的地方开展工作……
“既然买地也有那样的要求,出外做工也是理所当然的事情,共度时艰,尽早攒钱,这才是第一要务。”
方仲贤便轻轻长出一口气,举重若轻般的下了这个决定,很奇怪的是,她在做决定之前极为挣扎,但话说出口时,却并无半点痛苦,反而心中有些隐隐的轻松和兴奋,好像自己一潭死水、四面楚歌的生活,总算有了一点新的改变,说不定此后还能挣扎出小小的生机来,把这几年逐渐走低的颓势,稍微挽回一二。
“只是……如我这般境况,能寻什么工作呢?现在的买地,还缺扫盲班的教师吗?”
当然了,下决心之后,并不是万事大吉,问题依然接踵而至,职业的选择就是个很大的问题——方仲贤大概比较能接受的就是做教师了,可现在买地还缺教师吗?她是有些怀疑的,买地的百姓,似乎已经完成了扫盲教育,不再需要这么多的教师了!
“这几日我也是在寻思此事……”方密之也是忧虑地皱紧了眉头,片刻后,似乎想起了什么,忙从行囊中取出了一本‘中学物理一’,递给方仲贤道,“姑母,买地本就奇缺理科人才,而我们方家血脉,似乎对这一道又有专长,您年轻时也曾师从传教士,学习西洋学问。
不如双管齐下,一面先自学理科,一面试着温习一下洋文,到时,不论是做通译还是做理科教师,收入应当都不算太低,我们三人合力,在买地租一间有上下水、抽水马桶的小院,或许也不是难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