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姐是否无所不知?
这个问题,实在是过于敏感,秦紫素甚至不敢对师父道明,只要一想到这个念头,她的心就砰砰跳得厉害,只能尽量遮掩着自己的异样,食不知味地吃完了晚饭,随意应付了一下同事们好奇的探问——她不敢说得太细,只是含糊地解释着那张纸条:“想问问有没有时间开学习会,若是有,便不回宿舍去了……但时间上可能不好安排。”
同事们大多也都有项目上的疑难想要请教,只是未必如秦紫素这样迫切,因为橡胶厂的技术员,水平也不是个个都出类拔萃,有些人的项目迟迟没有进展,并不是卡在什么难题上了,秦紫素等人一看就知道,大概是操作并未完全规范,又或者思路不够灵活的关系。
这种疑难要去请教六姐,似乎有些小题大做了,他们也怕被六姐训斥,因此,这学习会倒有一小半人是一种略微消极的逃避心理,知道这次来开不成,反而个个放松了下来,犹如考试临时取消的学生一样,虽然表面强做镇定,但嘴角的笑容早已泄露了真正的心思。像秦紫素这样,极其期盼开学习会的人,哪怕在橡胶厂的技术骨干里,也是少数。
既然学习会开不成,那大家该加班的加班,想回宿舍去的,便也自行散去了,毕竟,橡胶厂的食堂是不够所有人同时吃饭的,这会儿已有工人在外排队等候了,也不能耽搁太久,那就显得有些太自私了。因此虽然对竹帘后的六姐还有些依依不舍,但众人还是陆续散去,秦紫素走出门去,和候在门外的师弟、师父交代了几句,也不知他们看出来没有,想了想不再回实验室去,托人带话,叫组员们做完手里的活就锁门下班。
至于她自己,则回了橡胶厂外的宿舍小院——橡胶厂地方大,工人住处都很宽绰,更别说他们这些技术员了,秦紫素和师门几人,都是自己掏钱,拿了橡胶厂的一部分补贴,自己建的高地基的独门小院——高地基是很有道理的,因为钢筋现在暂时还造不出来,凡是两层小楼,用的都是竹筋混凝土,就必须采用砖混结构,让砖墙来承重,但鸡笼岛天气沃热,地气潮湿,主人家住一楼的话,一楼房间空置,很容易发霉生虫,再加上成本的区别,小家庭还不如垫高地基,离开潮湿的平地,建一层楼来住,相对会划算得多。
秦紫素他们师徒四人,都是一人吃饱全家不饿的单身汉,秦紫素更是没有成亲的念头,预计着要为师父养老的,因此,她自己的房子实在不必建得太大:一溜五个开间,中间是堂屋,左边是起居室和卧室,连着院子里的浴室,浴室上方还矗立着高高的水塔,由水管连接着联排的院子——橡胶厂这里是用蒸汽机上水,由心灵手巧的技术员,设计了一个水压表,一旦水压低于多少,就用蒸汽机带着齿轮上水即可,也算是实现了用水自由了。
左边是浴室,右边则是书房,院子里打横有个小房间,设计做厨房,不过秦紫素最多拿来烧烧水而已,她平时多数以实验室为家,屋子里的陈设很简朴,卧室里无非是一床、一榻、一柜一桌,桌子上打横乱放着几本书,还有摊开的算盘和本子,削笔器等等,这是方便她平时演算自己的思路。只不过,今日秦紫素却没有这番心思了,趁着月色,在桌边坐了下来,发了一会呆,才慢慢伸出手,嗤的一声,点了煤油灯,又把火折子吹灭了,起身去开窗。
为了更好地封住屋子,不让蚊虫进来,鸡笼岛的建筑有个特点,那就是窗户一般都设计成内开窗,同时在玻璃窗外再糊一层窗纱,这是糊死了的,基本不打开,现在还流行在门外也做磁力纱帘的——从前百姓人家多用竹帘,主要是因为窗纱轻薄易损,糊在窗上还好,若是频繁掀动,防虫效果不好,也容易破损。前些日子,不知道哪个机灵鬼,居然想出用磁铁缝在窗纱四角,再加上门槛底部也镶嵌磁铁的办法,现在磁铁门纱大行其道,售价也不算是特别昂贵,在鸡笼岛的富裕人群里很是流行起来。
说穿了,这也是因为买地这里铁多,而且掌握了将铁磁化的技术,这才开辟出这样的新商机,可以说,在买地这里,奢物完全已经成了全新的定义——金银珠宝,这些只能点缀门面的首饰,只能增加视觉的愉悦,却是不比冲水马桶、磁铁门纱这般,可以实在提升生**验的发明了!后者的价格往往是前者的数倍甚至数十倍,但受到追捧的程度,却也远远地超过了前者。
在一般的富商看来,这些层出不穷的新发明,自然是买地人才辈出的证明,但在秦紫素这样来买地时间已久的技术员,却是知道,这些发明背后其实都有六姐的影子,正是有了六姐的点子和吩咐,买地的新式物品才会如此层出不穷,而且件件实用,仿佛能切中众人根本不自知的一些不便和遗憾——譬如磁铁窗纱,若不是六姐的想法,大家都是习惯了用卷帘遮门,谁能想得到窗纱还可以在门上用呢?
这样的人,若说不是生而知之,全知全能,秦紫素都觉得有些不合理了,甚至于她一想到这个念头都有点儿心惊肉跳的,都不敢对师父透露少许——质疑六姐的神威,这实在有点大逆不道,秦紫素也不知为何,但这几乎是所有人的一个默认——六姐不承认自己是神仙,但,她不是神仙又是谁呢?
是啊……秦紫素多少有些心慌意乱,她的手指无意识地敲打着桌面,第一次如此仔细地思考着这个从前不假思索就接受下来的认识,她发觉,尽管买活军官方从不曾神化宣传谢六姐,甚至还阻止了对谢六姐的偶像崇拜,不许造像、建庙,但是,似乎报纸上从未解答过这个问题:若六姐不是神仙的话,那她是谁呢?她在天界——也就是她原本的世界中,处于什么样的地位,过着什么样的生活,是个什么样的人呢?
正是因为没有答案,完全无法想象天界的生活,人们才会从自身的见识出发,来想象六姐的能力——六姐什么都懂,物理、化学、农学、生物,全都能上培训班,这样难道还不能算是无所不知吗?如果不是神仙,不是生活在天界,什么样的人能拥有这样的知识和能力呢?
但事实上,如果……如果六姐真的不是神仙呢?如果六姐的故乡,也并非生活着种种能人异士,可以轻易地收发万物,可以随意腾云驾雾,上九天揽月,下四海观鲸呢?如果……如果在六姐的世界里,人也只是……也只是和本方世界没有任何区别的人呢?
如果他们只是从小就经过严格的训练,按照六姐的课程规划,把课本学到了高级班毕业,并且所有人都进入不同的专门学校,去学习处理诸如感光乳胶这样专业性很强的疑难问题呢?
的确,这样想的话,从他们接触到的课本来看,初级班到高级班的课本,完全只是在打基础而已,并未牵涉太多的实用部分,专门学校才是理工人才学会实用性技巧的地方。在天界,极有可能所有人都必须上到高级班毕业,而不是如现在这样,只强制扫盲班,之后的课程就悉听尊便了。
秦紫素的心不由得跳得更厉害了一些——这么说的话,岂不是……岂不是说明,本方世界的百姓,实际上也拥有高级班毕业的潜能,甚至个个都能上专门学校……人人都可以像她们这些技术员一样,在技术领域有一番建树?
这实在是太难以想象了!秦紫素真不知道在另一个世界,社会到底是怎么运转,才能让几乎所有百姓都能上到高级班毕业的,毕竟在此刻,大多数人都认为扫盲班毕业已经算是小半个学问人了,倘若能初级班毕业的话,那这样的人是可以为官做宰的。中级班、高级班乃至专门学校,现在都是‘读书人’的专属——这里的读书人和学问人要分开看待,学问人,指的是在日常生活中拥有识字能力,见识广博,摆龙门阵时可以侃侃而谈,什么事都说个门门道道的那种人,而读书人指的则是有希望考进士,可以当官,学富五车的知识人群,在百姓们心中,这两种人群可是有着严格的分野,并不能混淆。
但是,另一个世界并非如此,另一个世界,人人都是读书人……或者说读书人的数量要比此时多得多,反而恐怕是占据了人群的主流……秦紫素只要想到这一点,就激动得呼吸抽紧,她做梦都想去这样的世界看一眼,想知道在这样的社会中生活,是怎样的一种感觉。
如果……如果六姐也不过是另一个世界的一个普通人,除了初中高的基础教育之外,只是接受过一个专业方向的教育呢?她的表现,是不是就合理多了?秦紫素几乎是一想到这里,就立刻确定,六姐肯定是农学专门学校的学生——六姐对于农业的干涉的确是太多了,几乎是手把手的教,不像是工业品类,完全只是泛泛而谈……
如此,她不在橡胶厂开学习班的理由也立刻完全分明起来了——不像是从前那种基础常识类的教育,就说感光乳胶吧,这种专业性很强的问题,秦紫素可以担保,若不是做这个方向的技术员,哪怕同样是做化学的,恐怕也回答不出来她的问题。六姐既然完全不是这个方向,那也就没有必要开班了,的确是帮不上他们。
六姐也只是个普通人……吗?
这个设想,不能解决所有疑问,因为六姐的异能是明摆着的,她可以收放东西,见识过这一点的人也实在是太多了,不过,秦紫素设想,或许在另一个世界,人们普遍也都有这样的异能,只是除此之外,和本方世界的百姓没有什么不同罢了。
一两项异能和无所不能,差距还是蛮大的,又或者穿越时空、袖内乾坤,也是那一方世界的科技体现,这和人人都是神仙有本质的不同——神仙是玄而又玄的,最多也就是一两人呈现而已,没有人人如龙,举世修仙的道理,但,科学却是可以扩散、研究而且继承的,如果穿越时空和袖内乾坤这两项异能也是科技的话,那……或许有一日,在遥远的未来,本方世界也能破解这两项科技,并且将它仿制出来!
夜已经深了,丝丝软风吹进屋内,却吹不散秦紫素心间的火热,她怔怔地坐着,为自己的想法激动得禁不住轻轻发抖,各种各样复杂的情绪,同时纷至沓来,她感到强烈的失落和恐慌:神居然不是神,她心头的一种依靠,似乎悄无声息地失落了,让她不免有些不安;而六姐并非无所不知,也就意味着研究中的疑问无法伸手去讨要答案,只能自己在黑暗中摸索,也让她难免惶惑……
更重要的是,秦紫素身为技术员的一面也冒了出来在提醒她:六姐不是神,六姐所在的世界也不是天界,那么……那么这也就说明,教科书上的说法,其实……其实并非是金科玉律,是不可置疑的定理……
教科书说的,也有可能是错的,也不能尽信!而六姐……六姐也并非是绝对正确,永远正确……六姐关于工业和科学的说法和要求,也可以被质疑……
秦紫素心乱如麻,不自觉地在草稿纸上凌乱地写下:六姐的科学结论,也能被质疑,也应被质疑……
她回过神来,审视着自己的笔迹,不由得吓得屏住呼吸,想要划去却又有些不舍,这个道士女冠,一遍遍地反复阅读着自己的呓语,越看呼吸越是急促,越看,眼中的光芒似乎就越是坚定,她似乎正在逐渐地下定决心,循着本能坚定着自己的认识:
【在科学的领域里,没有神明!
科学不需要神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