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已经确定重新启用九千岁了吗?”
已经是晚上九点多了,谢向上也到了入睡的时候,不过,对于贸然深夜来访的谢恩情,他当然并未表现出任何反感,反而是拿过文书报告,仔细地翻看了起来,“皇帝就这么着急吗?他的施政手腕似乎还不算成熟……这件事,有些操之过急了,未必能如他所愿,还会消耗他的名声,有点儿过于想当然了。”
“也是此事影响实在太大,策略又过于激进,实在难寻马前卒的缘故。”
谢恩情推了推鼻梁上沉重的玻璃眼镜,语气有些冷漠——这倒不是因为他和谢向上有什么龃龉,只是做情报工作,本身也不可能十分平易近人,尤其像他这样,主管了一地情报分析归纳工作的专员,孤僻寡言是加分项,当时就是按着这个来挑的,反而是爱笑活泼的那些,往往是适合在外交际,获取情报,却不适合分析数据。谢恩情是个很出色的情报专员,也因此,他说话做事颇有几分我行我素的味道,即便谢向上是使团的老大,也不会特别照应,想说什么就说什么,不认同谢向上的看法,连个铺垫都没有,直接就反驳了。
谢向上和他共事数年,早已习惯了这点,并不以为忤,甚至认为这是谢恩情的优点,那些‘团长说得是’之类的陈腔滥调,对位居要职,极其忙碌的他来说,其实都是无效信息,属于马屁拍到马腿上的那种,完全是浪费他的时间。谢恩情言必有中,反而让他颇为重视对方的意见,示意他坐下来多聊几句,又举起茶壶道,“奶茶,来点儿?”
谢恩情摇了摇头,他是知道谢向上的办事节奏的,因此也不等问,便一边翻看笔记,一边继续简报,“广府道的失去,对皇帝的权威的确有明显的影响,在羊城港遇兵的消息传到京城之后,通过各种渠道向使馆示好,乃至传递情报的活动,都显著增加了。”
“从一些线人身上也能明显感觉到热情的增长……但需要注意的是,各地驻军有军阀化的倾向,如果不设法稳固皇帝的地位,很可能几年内,敏朝会彻底沦为北河道乃至周边数道的小朝廷,政令难出京畿。就我个人的分析倾向来说,这对于各地民生是不利的,我会体现在报告里,直递情报总局。”
身为情报专员,谢恩情和情报总局的联系是谢向上无法过问的,但他知道谢恩情特意提起此事的动机,也赞成谢恩情的看法,“大政权总是强过军阀割据的,这是六姐的原话,再不会有错,这个阿斗,还是得扶一扶——不过也要提防锦衣卫反过来套我们的线人,这件事确定是多消息来源?你认为何时向敏朝通报我们的态度为好?”
“从时间安排来看,最早和六姐通话应该是后日的专属通话时间了,明日若还能收到五到六个不同来源的消息,就可以判断这是一条正确且安全的信息,没有暴露线人的风险。”
说到这里,谢恩情扶了扶眼镜,以此来表达对锦衣卫的不屑,“至于说锦衣卫对我们的反侦察……算了吧,据我所知,他们都还没缴获过什么情报呢,就先不说他们自己是不是也想着反正,就说我们的替换密码手法,也是他们难以破译的——现在锦衣卫还在用戚爷爷的‘反切’法,冷门些的是‘叠痕法’,我们这样的数字密码,是他们难以想象的,连题面都想不出来,也就更无从说破解了。”
这一番对话中,术语是很多的,也有些是近年来才有的变化,比如说专属通话时间,这就是在短波频率、总台人数都收到限制,而分发出去的对讲机越来越多的情况下,所发展出来的专属对策:现在,短波频道被划分为两个,一个是政务用,一个是海事用,这两者是不能串台的——因此,对讲机还全部缴回总台,在六姐的主持下进行了调试,重新发放下来的对讲机,已经被固定了频率,只能和专用总台联系。
海事船只是如何互相联系的,谢向上这里不是太了解,只知道在夏秋台风多发季节,海事频道是相当繁忙的,尤其是用来通报台风行进轨迹、风向等信息时,没有一定的秩序,有条件的船只都会尽量联系总台,由总台根据前一天各船发来的经纬度,标注出的海图,来通知航行船只入港避风。
也因此,买活军的船只在台风突发季节,只要遵循特定的航线,尽量维持一二日航程内都有避风港的存在,安全性和从前相比要强得多了。不过这也意味着每到夏秋,船只都要配备两名通讯员轮岗看守对讲机,来捕捉可能随时响起的台风警报。
政务频道这里,也改掉了从前有紧急情况就联络总台的做法,规定了三种联络级别:第一种,日常联络,每台对讲机,每隔一段时间(一般最长也不回间隔超过三天),都有自己规定的时段,这个时段内会和总台做日常联系,日常联络主要的内容是确定办事处或者派遣队的安全,机器本身的状态,比如机器坏了,或者是太阳能充电器不能用了,没电了,可能会在接下来一段时间内失联,这些都要提前报备;
第二种,报备联络,这是指本地出事,且此事在两三日内,不会给办事处、派遣队以及所在地带来重大损失,又的确有必要通过对讲机第一时间上报的,那就要在日常联络中先和总台报备,由总台划分通话时段后,在接下来的通话中告知其余被影响的对讲机,第二天的通话因故取消,或者挪后提前,空出时段来进行对讲;
第三种,紧急联络,紧急联络顾名思义,自然是办事处、派遣队遇到了重大危急,比如之前的济州府造反事件,需要立刻请示上峰,那也就不需要在乎时间了,赶紧开机对讲吧——占用了别人的通话时间也顾不上了,好在日常联络的内容多是简短,大量的文字信息,还是通过传信的方式往回递的,所以,目前这个机制,已是足够对讲系统运转得很高效了。
从京城的情况来说,皇帝有意启用九千岁,推动代管策的消息,毫无疑问是属于第二种,所以谢恩情说,最快的通话时间应该是后天,这也是为何他深夜来送消息:京城使馆是要地,每天都有日常联络时段的,划分的时间也长,一般都在上午,能有十分钟之久。
而谢向上每天不管多忙,都必定是做完联络汇报才去忙别的,谢恩情此时来汇报,就等于给他多一晚上的思考时间,让他决定要不要和总部申请时间,具体此事。如果他明早来送消息,那谢向上只能后天汇报要时间,大后天再做简报,这就生生是晚了一天——每一条情报都是有生命的,时间越久,生命力越弱,时间,就是情报的生命线!
至于他提到的反切、叠痕和数字密码,则是情报系统的加密方式了。买地的情报局虽然建设得晚,但采用的技术却是先进,尤其是在京城,更是发力的地方——买活军也不傻,他们是明知道锦衣卫在买地如何发力获取情报的,在京城一样也会安插自己的探子和耳目,情报员针对的,并非是买地内的不法,当然还要掌握买地外,那些潜在敌人的动向,发力于有事之前,这样的无名之功,才是情报局的喜好呢。
买地使团在京城做好事,固然主要原因是爱惜民生,但不可否认,其中也有拓展人脉,掩盖线人行踪的意图在,包括开超市,设包场购物制,都有这方面的原因,试想倘若使团终日闭门不出,偶有一点人际交往,那是多么显眼?自然是现在这样要好得多,通过南城救灾、冬日发煤、开识字班等活动,使馆这里天天门庭若市,和三教九流都有来往,于收集情报上自然是要便利得多了。只看谢恩情去年换了一副眼镜,就知道这使馆的情报活动,有多么活跃,情报来源又有多么丰富啦。
当然了,要说敏朝对此心中无数,那也是自己骗自己,但互相刺探、互相提防并不意味着互相敌对,情报工作、外交工作做久了,对于两个政权之间的关系,了解会更加透彻,谍报,实际上也是两个政权对话的方式,谍报上的攻防战,并不影响两个政权在某一方面的携手,或者是另一方面的明争暗斗。
也因此,谢向上和谢恩情才会一边说着要把皇帝这个阿斗再扶一扶,确认他的权威,帮助他打压一下地方势力,另一方面又在谈怎么继续渗透朝廷,以及防止锦衣卫对使馆进行反试探——这种仿佛精分的表现,其实说穿了只有一点,就是永远都以己方利益出发,携手有利则携手,对抗有利则对抗。使馆并不介意锦衣卫对线人一再打探,甚至是予以处理,这并不影响双方在大面上互相合作,这也就如同锦衣卫并不会因为使馆结交线人,在抓到证据后便来指责使馆一样,这是一种双方心知肚明的游戏,规矩就在沉默之中,甚至敌对的双方可能还有不浅的私人交情,但这并不妨碍他们在上班时间针锋相对。
就比如说谢恩情,他其实还算是欣赏锦衣卫如今的首领田任丘,认为这是个能吏,但这不妨碍他鄙视锦衣卫现在使用的‘反切’法——所谓的反切法,便是把情报分成两份,第一份送五言绝句或者是一句话,取声母,同时第二份送一首小调,为三十余字,取韵母以及音调,前后顺序按事先约定来,而内容勉强拼凑成诗句,如此,可以起到掩人耳目的作用,即便是被截获了,也可以解释为这是送往某处青楼的情诗等等。
更重要的是,只要不是两份情报一起截获就很难被破译。譬如说,春眠不觉晓诗句,是二十字,这里按约定,或者是落款中的提示,取了前十个字,出的就是ch、、b这些声母,第二首则是忆江南风景旧曾谙,又按约定,或者是暗记,取前十字的韵母,‘iang’、‘an’、‘ao’,后十字取音调,为(江)阴平、(花)阴平、(红)阳平等等,那么信息的组词便是,g(阴平)、an(阴平)、bao(阳平),如此组词,便可知道对方传达的是什么消息了。
自然了,若是用现成诗词来组字,就容易出现g这样比较莫名的字词,所以大部分时候诗词还是要现编写的,尽力使之通畅而已,而且还对情报员的口音和学识有很高的要求,两地最好是一样出身的情报员来传递和破译,否则容易发生误解,要么是口音错了,如南方人素来是nl不分的,要么就是认知错了,认为炽字读zhi等等。
于是,在条件不允许的情况下,还有更简易一些的叠痕法,这种做法也需要事先约定,比如约好了叠方胜,于是便把关键信息写在方胜叠痕之处,这样叠好之后可以读到关键字,展开时就是一篇闲谈。这种办法,适用于临时紧急传递信息,也适用于传消息的一方知识水平不高,或者只能送出一次信息的情况。
锦衣卫的这两种方法,买地是熟知的,而且也掌握了破解的办法,但买地这里传递消息所用的数字代换法,要更加简单暴力得多——只需要把信息用数字进行一次或者两次转译,同时用数学题的办法来修饰卷面便可,譬如说,情报员事先和线人约好,题面中的数字加在一起,就是密码,而密码本身则是根据拼音进行挪移的转译,比如说,约定是拉丁字母表横移四位数,那么,nihao这个词,可以拆成n、i、h……等五个字母,n的数字为14,线人便平移为18,其余字母也跟着转为数字。
随后,他再根据这些数字进行题面编写,编造出一个四则运算题,把四个对应数字都填入四则运算中,同时在求解上写下最后一个数字,拿到买活军的数学辅导班来,请老师批改,老师便可轻而易举又光明正大地获得一个数字密码,即便一切都发生在锦衣卫的眼皮子底下,他们也很难察觉出不对。
事实上,买活军用这样的手法和很多宫人、内监建立了联系,传递消息,他们周围的人都茫然无知——大部分人对于数学题都抱有本能的厌恶,根本不愿细看,而且,用四则运算来进行题面掩盖也是最简单的做法了,实际上还可以进行条件去除约定,比如说,除法符号后的数字都是垃圾数字,不列入密码之中,又或者还可以进行双重加密:对于一些数学水平很好的线人来说,他们可以真正设计出一张考卷,使得正确答案连缀在一起是要传递的数字秘闻,这张卷子可以发给很多人做,甚至公然刊发出来,到处售卖,但只有买活军才知道,这是发给他们的密信,而他们通过大量购买试卷来支付酬劳……
光光是一个简单的数字代换法,就已经足够锦衣卫应付的了,至于建贼、洋番,论秘密工作,连锦衣卫都比不过,更谈不上和买活军掰手腕子,买活军的秘密战线,是六姐拨冗亲自设计培训出来的,组织性和专业性,不能说远超时代,但这些密码转译,情报架构的小细节,的确是别人难以想象的东西。
像谢恩情这样的骨干专员,还曾经接受过外人难以想象的洗礼——六姐说自己是‘谍战剧爱好者’,所以在学习班上播放了不少谍战经典片段,如‘情报在鸡窝里’,‘走上最后一节台阶时蜡烛熄灭了’,‘打麻将久摸红中’、‘领带末端浸到了显影溶液里’等等,都让这些情报员大开眼界,有些原锦衣卫探子出身,后投靠过来的线人,在这些仙画面前,也是甘拜下风,连声赞叹仙界无所不有,便连密探都比本方世界要神通广大得多。
——说到这事,还有个插曲,当时六姐放到一半,便被中途叫走了,助教在一集完成之后,有些多事,擅自点了‘下一集’,让谢恩情等人看到了仙界的间谍从万米高空飘然而落,竟毫发无伤的画面,让他们真正了解到了仙界居民,真实的个人武力是有多么可怖,举手投足之间,几可毁天灭地——这么看来,六姐为何如此平易近人,也就可以理解了,只怕六姐虽然拥有大飞剑术,在仙界也并非所向无敌,其战力并不算是极突出的,因此才养成了这样的性子呢。
自然,这也都是题外话了,谢恩情等人虽然都还在陆续自修,不能算是完全出师的间谍(尤其是谢恩情在统计学上是下死功夫的),但要说和本土这些完全倚仗一些家传功夫,靠‘一力降十会’来办案的阉人,乃至被打压多年,传承断绝的锦衣卫比较,那还是绰绰有余,这几年来在京城全面发力,效果是极为喜人的,谢恩情连夜通报谢向上之后,第二日陆续又有二十来个渠道的急信告知此事——要知道,皇帝遣使看望九千岁还只是昨日的事,现在哪怕是内阁大臣都没有全知道呢,一般的中朝官更是一无所知,买活军甚至要早于敏朝的绝大多数官员,知道敏朝的重大决策!
如此,也就不用担心锦衣卫是有意放钩子倒查内.奸了,谢向上第二日早上,本来也就预约第三天上午做简报,不过大概这件事的确对买军总部震动不小,再加上谢向上也是留了个心眼,到晚上他把对讲机又打开了——其余地区的对讲机,在约定的报告时段外一般是关机的,主要是为了节电,因为太阳能充电器的数量也非常有限,有时候甚至需要附近的几个站点彼此共用,所以电量是需要仔细节约的。
但京城不同,京城有信王和皇帝通信用的仙手机,在送往别宫之前是要充电的,再加上使馆的电器数量也不少,因此这里的太阳能充电器功率大,谢向上就不必那么局促的用电,有时候如果有事,他会在总台安排的工作时段都结束后再打开对讲机,如此总台有什么突发的决策就可以随时联络到他。
果然,这天晚上九点多,谢向上便接到了总台的呼叫,“总台呼叫京城,总台呼叫京城,听到请回答,说完了。”
“京城收到,京城收到,谢向上聆听指示,说完了。”
“谢团长,转达六姐指示,原话如下——‘你让谢向上明天进宫告诉姓未的,你【哔——】的别太荒谬!差不多得了!搞事?就你喜欢搞事?不想干皇帝就直说,反正你本来也没命了,我来给你们家换一个!’”
秋高气爽,这几日对讲信号都很好,干扰杂音极少,对面总台那甜美的女音,模仿着六姐那极有气魄的呵斥声,又重复了一遍,确认谢向上完全记下了,这才恢复了原本那不疾不徐的语气,略微笑意,自然地说,“六姐指示,明日入宫,原话向敏朝皇帝转达,脏话也不要改……‘替我把他好好骂一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