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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第416章 疑云重重
    政治,是人和人关系的统称,思想,虽然无形无质,但却是人类指导行动的第一要素,外交,则是两个政权之间彼此了解最为重要的途径之一。

    这三句话听起来虽然非常的空洞,但却并非毫无意义,谢向上来到京城两年了,他经常在自己的工作日记中反复撰写类似的感悟,而且从重读中找回当时的心境,获取更多的感想:很多人会觉得写日记是一种虚伪的习惯,似乎日记唯一的作用,就是在自己成名后给后人提供传记题材,这是一种平庸者的诽谤,实际上,工作日记对于一个人的总结、反思、进步,帮助可以说相当的大。

    而且,也可以说是一种教育上的保险——世事无常,就算是在买活军这里,也不是谁都很有把握,自己能看到明天的太阳,如果出了意外,在孩子长大之前就早逝了呢?如果因为工作关系,天各一方,家信往还又相当不便呢?说得难听一点,如果郑地虎死在南洋征伐之中,那他给两三岁的儿子留下最好的遗产,以及能施加的最多的教育,估计就是他在下南洋期间写的日记了。

    这种日记,有他的见闻,思考,是他智慧的结晶,一本家族内传承的日记,是很宝贵的财富,虚伪的不是日记,而是把自己的日记到处传播出去,引人讨论,当然,讨论者对于日记中的思考视而不见,津津乐道于其中偶有的绮思小事,那又是另一种肤浅了。总之,谢向上在写日记时,态度是越来越严肃了,他认为自己这点感想虽然微不足道,但是,也的确有一点小小的稀缺性呢。

    这三句话,可以说是他在工作中投入得越深,就越发深刻的感触:道统几乎决定了政治的完整形态,个人在其中起到的作用实在是很小的。

    就譬如王恭厂爆炸案,为什么必须在事发后立刻明确案件性质:吏治不清,朝廷已下令搬迁,而工部始终拖延,最后防火不慎,引发爆炸。

    这其中根本的原因,就在于敏朝的天人感应思想,天子得益于此拥有部分神性,但受到的限制更多,任何大灾,都会被归类为「德政不修」,引发的天谴,再往下归因,那就是朝中小人当道——意外事件总是会和政局联系在一起,成为朝中党争的工具。

    敏朝用三年多时间,初具雏形的「厂卫新政」,很有可能因为这桩意外惨淡收场,所以不论皇帝还是田任丘都极为紧张,田任丘下野,如果九千岁不能回归的话,可以想象,特科将成为镜花水月,高产粮种引种一事前景也将立刻晦暗不明。

    这和买活军也有千丝万缕的关系——买活军现在散布于华夏各地的田师傅,其安全将立刻失去保证,他们还能平安归来吗?还是会被衙门扣留?这是谁也说不清的事了。

    归根到底,是思想的不同,决定了政治的不同,如果类似的事件出现在买境之内,将会如何?谢向上完全可以想到其中的步骤——先救灾,然后调查事件起因,是生产纪律不到位,那就由生产线负责,是厂房设计不合理,那也自有负责一方,总之事件就只是事件,和政治没有太多的关系。就事论事、实事求是,这是买活军的思想,也就决定了买活军的政治。

    这就是外交的意义了,如果没有使团在京城,如此近距离地接触京城的决策层,谢向上也会觉得皇帝昏庸无道,不配为人君,对他产生智力和道德上的轻视,但他现在来到京城,住了两年之后,谢向上终于了解了敏朝官府的运转逻辑,也明白了,敏朝的上位者并非愚蠢无能、绝对的自私自利,他们的反应都在自己的政治逻辑之中,思想决定了政治,政治又反过来影响了思想,最终,造成了如今敏朝的处置态度——这件事就是王恭厂药火保管不慎引起的爆炸,并无任何灾异不祥要素在其中!

    这样的态度对于救灾是有益的,因为原本护兵顾虑重重,不敢踏入受灾区域,百姓们也对京城上空逐渐扩散笼罩的黑烟感到恐慌——黑烟蔽日、白昼若夜,这也是凶兆。除了那些家在南城的兵士之外,大多数人想的是外逃,而不是救灾,但,在谢向上火速面圣之后,中枢立刻以前所未有的速度统一思想:是事故!要赶紧救灾,否则怕有瘟疫!

    从反应速度来看,敏朝君臣也还算是上下一心的,否则此事若有一人定调为邪祟,政令就没那么容易往下调拨出去。今日的速度还算是快的,只要衙门运转起来,接下来的事就很好办了——救灾、疏浚,还有使馆中的活死人,这会儿都戴着口罩,拿着救灾手册出去临时充当医生,因为京城里确实没有什么医生能做救灾时的医疗急救工作。

    烙铁、木炭、酒精、纱布、锯子、小刀、针线、剪刀、炉子、小锅、水桶、铲子……好在还有个超市在,出纳临时来记账,又从东城商铺那里征集苦力调了二十辆小板车来,把二十套稀奇古怪的急救设施堆上小车,由苦力推车——给钱的,而且必须是苦力自己推才行,这种独轮车不是每个人都能推好的——护军左右随从,活死人们手里拿着《救灾手册》,戴好口罩,推车就这样走进了黑烟弥漫的灾区。

    一边走,他们一边找活口,推车上所有东西都有用处:被木头瓦砾压在下头的百姓,若是能用铲子挖出来还好,若是被石头压住了肢体,一时半会确实挖不出来,那就只能用锯子截去肢体,立刻烙铁止血,随后纱布包扎——这比被慢慢压死要好,若是晚上一段时间,就算是把石头搬开,人也多数活不了了。

    所以,车上的炉子是不熄火的,小锅随时换水,煮着剪刀、纱布,要用烙铁时就把锅子移开。这都是救灾手册上注明的规程,活死人们都学习过这套救灾手册,这和地动后的救灾原则是差不多的,只还有一点,就是要注意空中不断迸发的霹雳爆炸之声——爆炸似乎还没完全结束,护军们心里十分畏惧、忌讳,不敢去王恭厂附近,只在外围打转,活死人们也不强求,救灾的第一要务就是保证自己的安全,再说确实谁也不敢担保王恭厂会不会再炸一次。

    到了晚上,因为不敢见明火,害怕会引起第二次火灾,京城各处出面救灾的人丁傍晚开始,就陆续往外撤退,撤退以前都把水桶里最后的残水泼在能见到的木头上,希望能避免再发生火灾的几率,虽不说是井井有条,但如此也算是乱中有序了。可见在救灾中,有没有一个组织方各方协调,差别实在是很大。

    这一晚,京城未受灾的城区中都是灯火通明,宵禁非常废弛,就连很多商家也没有上板子——布铺在找纱布,铁匠铺在打烙铁,他们这是在给自己所属的街里凑救灾的行头。各里坊都凑了救灾的队伍出来,有车的出车,有力的出力,由里正家出人率领,明日按照衙门的吩咐,各自分区救人,今晚这些救灾队员都聚在一起,听人念买活军散播出来的《救灾手册》,「口罩一定要戴,再怎么样不能摘下,见到人之后,该如何做……」

    许多高宅,今夜也是人员出入频繁,仆役多的,自成一队,仆役少的,便去里坊队伍,他们家中识字的多,少年郎有力气的就准备第二日出人,这会儿在细看《救灾手册》,体弱年幼的也没有闲着,都在忙着抄写手册中关于地动后救灾的那几页,准备明日到处去散发,务必要让进灾区救人的队伍心中都有个数。

    「不许去!」

    「为何不许去啊,大人!我们也能救人啊!我们是医科生!」

    许多高门内宅也上演了小小的冲突——买活军的短发,小娘子们是梳不得的,但现在,短袖衬衫和麻裤已经完全在京城中流行起来了,悄然流行的还有买活军的教材,男子们可以数理化去考特科,女娘这里,特科暂时还没开,但已有一定的传言,于是很多人家未雨绸缪地开始让自己的女儿接受教育,更有些人从买活军的养生、医学中得到启发:女儿学医,两全其美,开特科可以考特科,便是不开了,家里有个女医有什么不好呢?

    买活军喜欢给人上课,那是出了名的,京城中有人有这个意愿,他们便立刻做出响应,开设了医学公开课,虽然规模不大,但也颇有数十名小娘子,有了一些基础的医学卫生知识。她们认为自己也可以踏入灾区去,发挥自己的作用,为敏朝的女子扬扬名,叫人知道并非只有买活军的女娘能干聪慧。

    不过,这个念头遭到了亲人们无情的打压,「不许去!没听说么,灾区里全是赤.条条的死人——谁知道究竟是爆炸还是邪祟!你哥哥们便是光脱脱的跑回来,倒也罢了,你们呢?若有个万一,将如何自处?」

    不错,虽然在买活军的广泛影响之下,如今京城救灾的速度和组织性都比原本群龙无首时要强得多了,百姓们在有了组织之后,更是焕发出了令人诧异的救灾热情,从各寻生路,迅速转变为守望相助,但对这场南城大灾的猜疑,仍如暗流般涌动不定,就连谢向上,虽然最早给事件定性的人就是他,但写日记时,他也还是诚实地写下了自己的一些怀疑。

    【灾区里黑烟弥漫,屋舍垮塌,在王恭厂附近,屋宇全数化为粉末,竟无残骸可言,完全是一片荒芜,前去查看的护军异常恐惧,认为这是天罚,才能达到粉身碎骨、尸骨无存的效果……在天罚中心,一切化为飞灰,天罚的周围则全是赤.裸的尸身……

    据护军所说,王恭厂的爆炸事故并非首次,但从没有这样大的规模,小爆炸并不会令人如此惊慌——王恭厂距离皇城有三里路,前几次爆炸,别说皇城,就连相邻几条胡同的人家,也只是听到巨响,感到震动而已。

    朝廷当然不会蠢到把药火厂放到眼皮子底下的地步,在今天的事情发生前,大多数人都觉得,三里路是绝对安全的距离,但这一次爆炸事故,别说皇城了,甚至连皇城之外,内城斜对角的西北侧都感到了剧烈的晃动……

    年轻人认可爆炸的结论,但有记忆的老人彼此议论起来,都觉得不像是这么回事,黑烟凌日、裸.尸横陈,这都是从前没有的事情……根据我的消息,乾清宫中也有伤亡,屋瓦、屋檐纷纷下落,砸死了打扫的小阉人,事发时还有人正在修葺太和殿,也有伤亡。也就是说,这一次爆炸至少影响到了四五里外的皇城中央……

    但,按皇帝和工部的说法,两年前就已下令王恭厂往外寻找厂址搬迁,新厂要在城内更偏僻的所在,因要择址、兴建,搬迁月前刚刚进行,药火库已经搬走了一小半,余下的药火能造成这样大的影响吗?我计算了一下,感觉不太靠谱,试想六姐的大飞箭火,恐怕都没有这样的威力吧……

    说是药火爆炸,真的只是药火爆炸吗?但是似乎城内并没有人看到天降流星,也就是说,这并非是陨石掉落,还有什么可能的原因呢?以我现有的知识无法得到合理的解释……】

    明亮的煤油灯下,写到这里,谢向上的笔尖也不由得一顿,他用炭笔挠了挠发黑的耳朵——奔走了一天,他耳朵里全灌的黑灰,还没来得及去洗漱呢,就先赶着把自己的感悟和分析写下来。这是他的工作日记,也是寄给谢六姐的工作汇报。

    【受灾人群的数量估计,暂时无法做到,因为敏朝的衙门对数字还是很不敏感,这就造成了两个可能的结果,要么是无限的夸大,要么是无限的缩小,我已经着重告诉皇帝,一定要如实统计死者的数字,并且在报纸上进行宣传,否则这件事传到外地,很可能就是死伤数十万的说法。

    按照救灾手册的说法,黄金72小时,三天的救灾时间内,救灾的规模大概也就是这样了,量会有增加,但不会有质的突破,我认为这次灾害对于我们买活军的生产安全、救灾储备和流程都有很好的借鉴作用,这是发生在京城人烟稠密处的灾害,救灾力度应该是如今天下所有政权能达到的顶峰,对这次事件的记载和调查,很有助于我们总结经验——这是灾难事件本身的意义】

    想到今天眼见那稀奇凄惨的画面,谢向上轻轻地叹了口气,不无感触——但感触也不多,因为这年代的人是见惯了各式各样凄凉的画面的,瘟疫、战乱、饥荒,轮流上阵,收割着鲜活的生命,所以他们的承受能力普遍也比较强,真正多愁善感的人,如果有谢向上的经历的话,或许早就被吓死了。

    他不是因为惋惜而深夜难眠,虽然买活军尽全力救灾,但灾变案给谢向上所带来的情感震动,差不多也就止于此了,让他虽然极度疲倦,但却始终无法入睡的,是另一种思维。

    【但是,这件事同时也是一个重大的政治事件,我不知道皇帝和田任丘有没有意识到,随着事件的细节在传扬中被扭曲,被放大,对事件本身的定性,也会受到极大的质疑,它始终还是会回到「天人感应」的思维惯性中去,成为一次「皇帝不修德政,国家将亡,必有妖孽」的妖孽之兆……】

    这里的妖孽,对应的是「国家将兴,必有祯祥」中的祯祥,是对吉兆的反义词,并不是具体的人,而是指凶兆、凶事,谢向上在买活周报上,看到过编辑部的注释,留下了深刻的印象。谢向上认为这都是天人感应一系的思想,于他自己来说,他是不认可这种思想的,但这不妨碍他做出自己的判断。

    【灾难本身或将结束,但是它的影响才刚刚开始,从明天开始,消息将会往外传播,激起谁也不知走向的变化,厂卫新政将进入前所未有的危机,我会观察敏朝朝廷处理的方式……】

    他的笔锋又是一顿,沉吟良久,才慎重地写下后一句话,【以供六姐决策,这是否是在华夏本土,再度进行势力扩张的良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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