华夏历五月下旬,敏朝甲子元历五月上旬,京城的天气也已经相当热了,端午正是大暑之日,从端午往后两个月内,北方的气温将干旱而炎热,今年也不例外,五六日以前,到了晚上还要穿夹袄呢,这会儿早上起来便觉得连长袖都穿不住了。
皇帝锻炼时,也已经穿起了买活军赠送给他的速干衣,早起先打一套拳,打得浑身透汗,再去浴室洗个温水淋浴——这也就是早上,水还凉,要兑锅炉房烧出的热水,若是在晚上,那水塔中的水都被晒得温热了,根本不必开热水龙头,冷水龙头一开,就是恰好的淋浴温度。
「皇爷,今儿娘娘那里的早膳已经齐备了,您是用些膳房自进的呢,还是差遣小的上外头买去?」
皇帝这几年来十分得用的心腹小太监王志忠也早候在了浴房外头,一见皇帝从浴房出来,立刻接过皇帝手中的浴巾,又轻轻地为他披上了一件绸衣——上午不再运动了,便穿这绸做的短衫,倒也还算是透气,一会若是出汗了,再换吸汗易干的棉质短衫,又或者麻葛衣衫也是不迟。
这些衣服,除了速干衣之外,倒都是自造的,敏朝这里,如今已能制出和买活军处售卖的圆领衫相差不多的衣衫,只是因为领口采取螺纹,工艺更麻烦些,成本要比买活军的售价都高昂不少,只是两江织造必须以此进上,表明自己仍在用心做事,不算尸位素餐罢了。
皇帝身穿的衣物,是如今保守派最后的遮羞布了,造不出自来水的管道,也无法自制水泥粉做污水池,上下水系统是无法避免只能采用买物了,但吃穿之上,若全盘都是买化了,朝廷的颜面又将何存呢?
自然了,在皇帝来说,这些不过都是细枝末节而已,朝廷的特科已经开了一届了,而且,这几年间会年年都开,这是过去几年里,完全由朝廷主导的改革中最重要的一项,这件事落实了,皇帝也就觉得自己的工作很有了几番效果。
至于各地的丰产——这是买活军的田师傅和粮种共同作用的结果,对朝廷来说,属于双刃剑,就连皇帝也不想揽成自己的功劳,他准备让田任丘做负责人,是功,那便是田氏的福分,若是成了祸,那也是田氏的罪责。
「今日咱们自个都备了什么?」
皇帝一边擦着湿嗒嗒的发髻,示意王志忠为他通头,一边放松地问着,几个宫人顿时围了过来,用热乎乎的手巾为皇帝擦拭头发,对于每天都锻炼数次的皇帝来说,这长发确然已成累赘了,遵御医的叮嘱,他不能每日洗头,免得损了元气,可汗水这么打湿了头发,反复蒸干,那股子汗□□帝自己闻着都不舒服,于是便折衷出这样的做法,由宫人用蘸了花露水,拧得半干不湿的手巾擦擦头,再用干布擦过,如此清爽宜人,又不至于每日要晾头发,只是到底折腾,皇帝对于买活军的活死人,别的不羡慕,便是很羡慕他们那省事的短发。
「咱们自个儿备了火腿银丝面、煎烂拖齑鹅、猪肉炒黄菜、素熇插清汁、蒸猪蹄肚、两熟煎鲜鱼……」
「怎么全是荤的呀!半点儿不养生。」皇帝有些不悦了,「都说了多少次了,血压高的人不能吃得大油大腻的,什么煎炸的东西,午膳时分来个一两道也就罢了,早上还吃这个?」
王志忠忙道,「还有炒的鲜灵灵的菠菜,烙的软杂粮饼子,现摘的鲜黄瓜,鲜西红柿——」
「就这还差不多。」皇帝听说,这才罢了,道,「便只要菠菜、饼子,黄瓜西红柿切了一盘,略淋些油醋来——油不要香油,香油有股味。」
王志忠忙满口答应着,笑道,「御膳房刚进了几坛子山阳进献的花生油,不如便又那个,少加些儿——」
「成,再上街前头去打一碗豆汁儿,取些咸菜回来,把那鹅肉取些来,倒也罢了。」
「是!」
皇帝如今是常年住在宫外别府的,因此生活上便有了极大的方便,第一个,不必再吃御膳房的温火菜肴了,也不必心腹太监自家掏腰包进膳,别府的膳房由内库供给,如今内库有钱,山珍海味哪有不齐备的?做法全由皇帝指定,想吃什么都能现做。
第二个,若是家里的滋味吃腻了,门口转出去再走个一里不到,便是皇城根一溜的餐铺,隔着几个门脸,卖火烧的,卖炖罐面的,卖熬肝炒肺的,卖新鲜馓子的,卖馄饨的,卖豆汁的,一应俱全,想吃什么随时现买,这份自由也是宫中不可能具备的。
就说这豆汁,那是打从宋元时起,北方民间便很爱好的一味饮品了,可宫中是不能享用的,皇帝在京城生活了二十多年,倒还是这几年间才能品尝,头回喝到,认为是一种异味,但是习惯了以后,便觉得和浆水相似,在夏日可以生津解渴,是很好的小吃。
皇帝因为听从信王的建议,自从去年开始,便注意要饮食清淡,盐是不能多吃的,那就只能多吃酸辣之物,以此逐渐更改口味,如今天气一热,常吃浆水、豆汁,倒也逐渐爱好了这一口。他这四五年来,锻炼得身强体健,当真是猿背蜂腰,胸前的腱子肉鼓鼓囊囊,再不复从前文弱模样,瞧着上北山打虎都不是没有一战之力。
平日里在买活军送的大穿衣镜中欣赏身形,便是自己,也都不由心醉神迷,越是如此,他便越是信奉买活周报养生版的知识,对油、盐,还有那精米精面,视如洪水猛兽,常吃杂粮菜蔬,而且还养成一种习惯,便是日常用软尺测量自己身体各处的尺寸,每每对着简报文章钻研三大营养素是否搭配均衡又写信给信王,令其索取小秤,来称量自己进食的精确份量云云。
正所谓上有所好,下必甚焉,此风一成,于是宫中妃嫔便竞相以买式规矩养育皇嗣为荣,一切与之抵触的老规矩全都废弃,也不知为何,如此两年下来,宫中皇嗣居然只夭折了一二人,倒让朝野哑然,按田任丘送来的消息,不少大臣满口与买活军不共戴天,其实私下里对养生版也很是信服,之前有人做了一本《养生节略》,全抄的《买活周报》内容,在京中极其畅销,还引来《周报》编辑部写信抗议,认为这是侵犯了周报的著作权呢。
不过,这种事也不是衙门能管得了的,谁知道那书是什么地方印出来的?敏朝地大人多,管理难度怎是只拥有一处福建道的买活军可比?再说,平日里衙门千头万绪,暂还顾不到这些呢。
「今早可有关陕一带的急报送来?」
皇帝在餐桌边坐下时,先关心的便是关陕的消息,王志忠忙道,「未曾有,倒是有驿站送来的奏报,赈灾天使已快到灾区了,想来五六日后,能有详细报告送上。」
水旱虫灾暂且搁到一边,水西奢安之乱也暂不搭理,这几年间,各地频频发作的地动,便让朝廷大有忙不过来的意思了,关陕半个月前地动的消息,刚传到京城,各衙门便忙着要打点赈灾,免得关陕又发民乱。而朝野间也少不得就地动之事互相指责,毕竟地动这样异常的灾变,按照天人感应的说法,便是主朝中德政不修,人主行政不仁,这不是又要打上一段时间的嘴仗,最后要有人下台才能了结此事吗?
皇帝对于朝中的人事攻伐,有一种饱经风霜后的漠不关心,只道,「此次赈灾使者中,五六人都是特科出身,希望能带来些新气象吧,至少给些详细的数字出来,别再只有些陈词滥调在公文里头了。」
这件事问完了,又问,「今日是周报到京的时候——」
王志忠忙送上了一份报纸,此时豆汁儿也买得了,热乎乎的正是烫口,一旁的咸菜板切成细丝,黄瓜削皮切段,只略淋了一点油醋,皇帝先夹一块黄瓜配着咸菜吃,在嘴里嘎吱嘎吱的咬着,汁水满溢,满口清新爽快,又喝了一口酸溜溜臭兮兮回味无穷的豆汁,一口便热得浑身出汗——这汗却又出得痛快,仿佛把毛孔都冲开了一般淋漓尽致,只觉得此处别府,虽然有夏日偏热之嫌,但生活真是胜过宫中许多了!
足足连喝了三四口,这才拿起报纸来看,笑道,「也不知道三公主最后究竟能否收服了这个庄驸马!」
又问道,「厂卫那里各地风闻录,可有提到民间对南洋一行的看法?」
王志忠忙道,「京城百姓的心思,竟还和从前一样,越是往北,对南洋之行便越是漠不关心,只当了奇谈怪论来看,毕竟这确实也和咱们京城百姓关系不大,不过……自然也觉得,买活军开疆扩土,重置三宣六慰,他们也跟着略高兴高兴,便如同那看着自家亲戚发达了的心思是一般的——越发说白了,也不用他们出钱出力的,不过是站干岸叫好,凑个热闹罢了……」
「他们倒是不交税赋了,却想不明白,买活军哪来的钱下南洋?还不都是在他们喝的奶茶,吃的蛋糕,买的棉衣棉裤,什么马口铁的饭盒里。」
皇帝倒很平静,只是这么说了一句,王志忠微微一愣,他不敢反驳——只是奶茶、蛋糕这两样东西,如今京城民间仿制者众多,也没有什么原料是从买活军那里买的,倒是鞑靼人和京城的走动因此更频繁了起来:做蛋糕的酥油是从草原来的。
真要说的话,买活军自己供应的奶茶、蛋糕,只在他们的使馆里,皇帝这话虽然是说那些削尖了脑袋去买活军使馆的达官贵人,但却似乎也把自己给骂进去了,毕竟他自己有事没事也爱去使馆「研究建筑」,也没少喝奶茶——还说这叫什么「放纵餐」……
做下人的自然不会和主子争吵,王志忠便拉开了话题,道,「还有便是昨夜厂卫送来消息,提到谢六姐的行踪,说是谢六姐离开云县不知所踪已有十数日,若是鸡笼岛、泉州、壕镜等地的线人都没有传来消息的话,只怕有——」
他差点说出「御驾亲征」里,赶忙又忍住了,「只怕有亲征南洋的可能。」
「御驾亲征?」
皇帝倒是毫不顾忌,一口便叫破了,他兴致盎然地笑道,「历来御驾亲征都是容易出事的,不过,有她的岛船坐镇,吕宋的弗朗机人怕是要吃亏喽!」
至于说是否趁此机会在军事上有所动作,他根本提都没提,王志忠也没吭气——现摆着的事,朝廷这边下令出兵,这消息传到南面就要小半个月,那边兵丁调动集结还要小半个月,买活军呢?只需要那千里传音的法螺一说,谢六姐立刻就可以从吕宋回城,所以她大摇大摆地御驾亲征,压根不怕后方空虚,哪怕是糊涂人都明白这道理,这仗,确实没法打。
不过,话又说回来了,敏朝如今至少还是占据了绝大多数的华夏土地,人口数量上还是有绝对差距的,因此朝中大臣也还没到惶惶不安的程度,如今暂为韬晦,甚至结好买活军,鼓舞吹嘘其开疆扩土的武功,让买活军把大量钱财和人力花在难以开拓,无法得到回报的南洋上,逐渐耗血,也是朝野间一致认定的策略——南洋真有那么好开拓吗?若有开拓的价值,还会任其荒芜到现在?只擦亮双眼等着看便是了。
也是因此,买活军在南洋耀武扬威,敏朝实际上是十分乐见的,皇帝的口吻也相当轻松,看完了第一版,将其折叠起来,正要去吃鹅肉,吃那细软细软的小饼子,又还对王志忠笑道,「也不知这岛船究竟有多大——」
话音还未落下,忽觉地动山摇,房屋震颤,耳朵嗡嗡直响,人几乎都要被甩飞出去,皇帝不假思索,忙是往桌子底下一钻,抱着桌腿不放,这时才听到庞然巨响,从远处传来,一时间声势之大,让人完全无法思考,只能伏在桌下和王志忠互相依偎着瑟瑟发抖,又有那些伺候的宫人,不是钻进椅子底下,就是钻进帷幔之中,只听得哗啦啦的声音不断响起,却是全屋的玻璃窗都被震碎了跌落下来。
也不知过了多久,这大动方才逐渐止息,众人都是头昏脑胀,半晌不能动弹,菜肴洒了一地,豆汁淋得皇帝满身都是,他依旧抱着桌腿不敢放手,只对王志忠喊了几句什么话——王志忠自己耳朵响得厉害,听也听不清楚,只觉得两颊湿漉漉的,一摸全是血,知道自己耳朵应该是被震损了,细看皇帝唇形,方才领会他的意思,一时心中也是惊讶、茫然、恐慌兼有——
皇帝是喊道,「难道是买活军打过来了?」
不错,难道是买活军打过来了?除了他们,还有谁能整出这样的动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