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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今这天气,着实是没法说,就前一周还得穿夹袄呢,这会儿汗顺着脊背往下淌——天也旱得厉害!金水河都快干了底,别看咱们城里人不种田,可也得跟着犯愁哇:再这么旱下去,城外的百姓们可还怎么活呢?还不得个顶个的,啊,都去买活军那儿逃荒了,去那所谓的南洋大开拓了?没了城外的百姓,叫我们城里人吃什么,喝什么那?”
“可不就是您说的这个理?——来,新下来的西红柿黄瓜,使白糖一拌,最是清热生津的,可比什么都解暑,您快请用两口,压一压心火——这嘴角都有燎泡了!”
“这不是着急吗?也不知道今年老家的雨水如何了,关陕那里去年收成就不好,强压着没乱起来,若是今年连土豆都没收成,只怕是要糟糕了——啊,奶茶来了。”
光滑的马口铁杯子外头结了雾蒙蒙的小水珠,两杯沁凉的奶茶被端了上来,薄铁做的吸管斜插在一团洁白如雪、轻盈如云的奶油里,拿起吸管微一搅动,便可以感觉到地下疙疙瘩瘩的都是‘珍珠’,延平郡王舒心地叹了口气,拿过奶茶杯来用力吸了一口——这可是破落宗室难得的享受,若不是这半年来将承恩公奉承得好,他哪有进使馆来喝奶茶的份儿呢?
便是看在这门槛的份上,也觉得买活军的奶茶,味儿就是比外头茶铺卖得要好得多,至少茶清奶醇,不像是外头的茶铺,屡屡闹出和食客的纠纷来。还有这珍珠,含在嘴里劲劲道道,耐嚼得很,也不是外头那野铺子所能比的。
“这还不是因为买活军的生意如今都做到口外去了?”
延平郡王今日说是奉承了进来的,但倒也不是没掏钱,因此,和主人的地位还算是平等——如今京中的权贵组局,最流行到买活军的使馆里来,逛逛超市,用一用抽水马桶,品尝一下名贵的小蛋糕和奶茶,再买买源源不绝上新的各种特产,又闲谈着买活军的动向,“是羊毛吧?如今北面倒是太平了许多,就是赶着种草养羊的,羊毛剪下来,洗了晒了,往买活军那里运!走通了这条路子,送些奶品来京城,那就是捎带手的事了。”
“可不是,”和延平郡王闲谈的是承恩公府的三公子,论身份是够尊贵的了,和藩王交际也不显得局促。“天下间哪还有比买活军更会做生意的地方?您老对这事儿可是再清楚不过。”
他的话似乎透了几分打趣,延平郡王听了也只能赔笑:京城可不是福建道那乡下旮瘩,卧虎藏龙,权贵云集,如他这样失地的藩王,被朝廷赎回来已是走了大运,在京的住处都还是仗着宗室身份赖了个三进的宅院,远谈不上郡王府该有的规制,宗人府不阴不阳的,“人都救回来了,还想什么呢?如今朝廷财政吃紧,您老且等着罢,缓开了再给您找块封地去。”
若是要再找,封去了西北,那岂不是受苦找死去了?延平郡王也不敢去宗人府催促,和儿子两人住在院子里,只有宗人府拨来的少许钱粮,也只够撑着点体面的。若是销金如土那是万万不能,他们爷俩只能四处踅摸发财的路子——倒是有一点好,如今京里没有什么爵位高的宗室,许多商户人家红白喜事时,也想请个藩王上座,作为对他人夸耀的噱头。
延平郡王在榕城被俘虏那段时间,也是去上过扫盲班,考过试,在买活军的安排下做过活的,固然,因为使团点名要保他,他没有去矿山,但也算是历练过了,很拉得下脸来挣钱,两父子四处走穴,倒是又挣了些钱财傍身,至少要比在榕城那段时间过得好得多了。他这一次来买活军使馆,多少有些弥补遗憾的味道——如今人人都向往买活军地界,仿佛那是什么人间天堂,可延平郡王在买活军那里呆着的时候,可没喝过这劳什子奶茶,没享过什么福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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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买活军的生意,确实是……”他顺着三公子的话往下说,“越做越大了,不说口外,就说京里,又何尝不是如此呢?”
确实,现如今,买活军的商船在天港排着队的靠岸运货,就这样还是供不应求,倒更激起了达官贵人们购物的热情,见到了什么都得买,否则就断货了。想要再来,还得掏银子,托面子,才能加入到这种局里来,重新进超市一趟呢。
也因此,由承恩公这样有一定声望的权贵牵头组的所谓购物局,无形间也就逐渐流行开来了,宾客彼此之间倒也不必相识,只要凑足了人数,便可共享一次包场。又因为使馆接待的日期有限,很多人都会‘占坑’,不论去不去,先约上了再说,如此又应运而生了倒买倒卖的串子,能不能以便宜的价格拿下一张门票,无形间似乎已经成了印证一户人家实力的门槛。
要知道,这世上什么事都怕个稀少,买活军的这些做派,早让外头风传了,不知有多少殷实人家想要进来开开眼,只是门票实在紧俏,还够不上世家大族那个交际圈里自己分的,便只能去买些跟风的仿货作为安慰,由是京中又开始流行起不少‘买’味十足的东西——
超市是造不出来的,便是百货商铺,建筑上都有难以解决的难题,怎么说呢,造不出那种样式的房子,便是把货物陈列出来,又不惜血本,用上了煤油灯照明,但终究也显得土气。倒是修造得优雅舒适的茶铺子,专门能接待女客,用了木制模特来穿衣裳的裁缝铺子,忽如一夜春风来,在京中四处开花,而且一经亮相,便客似云来,数月内便回了本钱不说,不少东家还大赚了一笔。
以如今敏朝衙门的力量来说,民间有许多东西,是他们压根无法阻止的,别的不说,就说如今京城少女所穿的衣裤,许多就都和买活军使馆里售卖的衣裳是一个模子里造出来的,有钱人以能买到正品为荣,一般的富户穿着绸缎做的仿品,日子还过得去的老百姓,则竞相争抢外头铺子里的棉布衫子,款式其实都差不多,售价却低了几个档次,各有各的去处,一时间京城的商业,竟是比几年前都还要更繁荣了几分。
像是京城这样的地方,有一个很大的特色,便是这里的有钱人,往往不在京城挣钱,换句话说,京城就是各地的晴雨表,京城的富户舍得花钱,就说明全国各地的日子大都也还算好过。而且,有钱,有关系的人多了,胆子大的也不少,服装上的风尚,就如同过去几十年间一样,压根就无法阻止。
一样无法阻止的还有民间对于抽水马桶的追捧——这是朝廷不愿见到的,因为意味着京城对铁的用量又将增大,而最近敏朝正闹铁荒呢,大量的铁矿都被运到买活军那里去了,各地矿监全报歉收,而要用铁的地方是这样的多,朝廷不得不三令五申,在《国朝旬报》上说明抽水马桶的技术难关:不但因为要用大量的铁去造水管,化粪池也不是说修就修的,这个东西修好了以后,不但要时常淘洗,而且最重要的是必须用水泥厚砌做面,光光是砖块、灰浆可不成样子,粪水若是渗透到四周的土地里,会直接污染水质,把好井变臭,这样将很容易惹来纠纷,因此一般的百姓,绝不建议随意仿造呢。
在京城,水井多为咸苦,一口甜水井够吃三代的了,水源本就可贵,百姓们听了这话,自然人人自危,绝不敢叫邻里挖了粪池——好容易这些年来,有些水井逐渐变得甘甜,叫人不由得就相信了随地便溺破坏水质的说法,又怎敢为了便溺的一时方便,坏了水源,让吃水变得更难呢?
就是达官贵人,家里要设马桶,也一样要慎重选址,远离家里的甜水井,还要重金请了买活军的施工队过来,买他们的水泥粉砌粪池。如今京里大家知道造了抽水马桶的,除了几个国公府,就是皇帝的行宫了——要不说百姓们管不住?皇家带头吃用买活军的好东西,百姓们还不都一窝蜂也跟着享受?
确实,买活军的吏目自己起居简朴,但可是真会享受,延平郡王又喝了一口奶茶,眯着眼品味着那甘甜香醇的滋味,又在沙发上挪动了一下,享受着那坚实回弹的承托感:这沙发迄今也没人能够仿造,因为里头的弹簧是买活军的特产,仿也仿不出来,这东西往外卖,都是天价。也就是在使馆里才能享受一二了。
便是桌上的几色免费的小点,那也是有讲究的,西红柿和黄瓜是新下来的货,比市面上都还要早了近一个月,京里这样不时不节的菜极昂贵,若是在冬季,这么一盘要卖个一二两银子是不吃亏的,尤其是鲜黄瓜,只能在暖房里种,可不得精心伺候着?买活军的玻璃便宜,他们在京郊弄了一块地建温室,一年四季都有新鲜瓜果蔬菜吃,冬季限量,这会儿不算太新奇了,那就免费供应,能吃多少吃多少。
西红柿汁水横溢,瓤子拌了白糖,那汁水酸甜酸甜的,黄瓜脆生生的,咬在嘴里咯嘣咯嘣,一股子特有的清香开胃,再来一碗酸辣粉,这东西是最开胃的,吃得浑身热汗也甘心——酸辣粉、凉皮、烧烤,这些东西,如今在京里遍地都是,可懂行的人就要来买活军这儿吃,老京城人可不就讲究一个正宗地道?
就说这酸辣粉,谁家的粉都没有买活军做的筋道,也不知是为什么,这红薯粉是人人都能做的东西,可买活军做出来的,一把是一把,放进汤里一滚,立刻又软又弹,嚼在嘴里说不出的滑溜——不粘牙,外头卖的有些粉条,总有一股说不出的霉味,在嘴里半天嚼不烂,和使馆货比,只能说似是而非,其实全然不是一种东西了。
这样的粉条,用高汤一泡,加了上好的生抽酱油、镇江陈醋,酥炸的花生米、黄豆、芝麻,红彤彤的二荆条辣椒,油汪汪熬好的辣椒油,还要加上一些芽菜碎,会吃芫荽蒜泥的加芫荽蒜泥,还有名贵的胡椒粉,大师傅也给洒上一点,虽然只有一洒,聊胜于无,但也增添了多少风味。
外头的料,哪有这么齐全呢?虽然只是一碗粉,却也洋洋大观,荟萃了各地的美□□华,逛园子累了,坐下来稀里呼噜吃上一碗,又垫吧了肚子,还不妨碍一会儿吃别的小吃,又有不少淑女,特意带了餐巾来,绑在前胸,怕红油甩脏了丝绸衬衫,撅着嘴吹着气,一边辣得吸奶茶,一边小口小口地吃着粉,美得眼睛眯成了弯月亮——哪怕只是隔了屏风看上一眼,也叫人会心一笑那。
延平郡王还在榕城的时候,就很喜欢吃酸辣粉,这东西在榕城是很廉价的小吃——当然,没有胡椒粉了,但其余的配料一色齐全,离开福建道久了,还真想着这一口,酸辣粉来了立刻放开了大嚼,三公子却更爱吃玉米饼,去取了一盘鸡肉卷饼来,和延平郡王正说着西红柿咸酱的好吃口,那边又走来一个侍者,手里端了一个大盘子,里头是卷好了一沓一沓的报纸。
三公子便忙招呼他过来,取了两卷,递给延平郡王一卷,笑道,“奶茶配报纸,快活似神仙,这里的买活周报可都是最新的,比外头至少快了三天!”
延平郡王爱看报的习惯,是在原本封地就养成的,虽然在这上头吃了大亏,但还是改不了这个爱好,他如今倒也逐渐淡忘了从前的挫折——若是老记着,那该气出病来,活不成啦。所以见到这最新的报纸,还是十分喜悦,往沙发上一靠,一边吸着奶茶一边就打开头版。这边三公子本也要看,但不提防远处有人招呼,便先告罪暂离开一会儿。
延平郡王也不在意,先看头版头条——他猛地呛了一下,几乎要把珍珠吸进气管里,一阵惊天动地的咳嗽,好容易平复下来,又再三看了标题,更是扯过三公子位置上的那份报纸,仔细对照了一下,确认这报纸确然是大批印刷出来,而不是手工印的假货之后,忍不住又是一阵咳嗽,那珍珠好像真吞进气管里,卡的他头晕目眩一口气上不来了。
——《对延平郡王、延平郡王世子的通缉令,延平郡王妃死刑宣判,暨一系列案件的处理通告》,这一行大字就明晃晃地印在头版上呢。延平郡王入嘴的奶茶忽然间都不香了,禁不住哭丧着脸,天塌了一般地哀鸣道,“——这都第几次了,都已经这样了,怎么还有我的事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