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以说,几千万年以来,人类其实都是有浓郁体味的生物,这种我们叫做狐臭的东西,其实在人类中是一种常态,甚至可以说,是人类作为一种强势生物的表现,我们都知道,群居动物的体味比较强,因为他们需要体味来进行社交,群居的捕食者一般都是很臭的,譬如说狗和狼的味道就比较重,但是一些独居的猎食动物,比如猫科动物,它们的体味就轻一些。”
“唯一一种群居的猫科猎食者是狮子,狮子的体味相对就比较重,这一点你们可以问深肤色的朋友们,他们的老家就有狮子,老练的猎手可以在几里外闻到狮子粪便的腥臭味。”
虽然还是冬季,但壕镜的天气依然是很炎热的,买活军的老师一般在树荫下给大家上课,一块黑板,一根粉笔,就是他的讲坛,兵士们席地而坐,入神地听着老师的讲述,而树林子里挤满了正在午休的黑奴们,他们微微张着嘴,听得半懂不懂,但却非常的入神。
在兵士们的另外一边,是弗朗机俘虏,有男有女,都穿着衬衫、长裤,乍一眼很难分辨男女,因为他们都被剃了光头,他们满脸都是不可置信的神色,呆呆地看着黑板,仿佛被上头的荒谬言论震慑得无话可说。
老师不搭理他们,而是示意通译用弗朗机话询问黑奴,“你们在老家有见过狮子吗?就是……”
因为他本人没有见过狮子,所以一时卡壳了,但弗朗机人的语言中是有狮子这个词的,所以朱利安很快回答,“是的,狮子是最臭的大猫,不过,我们不知道他们的体味是因为,因为……他们是群居动物。”
他掌握了‘群居动物’这个词,让老师满意地点点头,继续说道,“所以,在几十万年以前,当人类的始祖还没有走出非洲的时候,我们的老祖宗一直都是有味儿的,就像是如今这些洋番身上的味道,并不是因为他们不讲究卫生,而是,这就是人类天然的体味。我们华夏人之所以没有这个体味,是因为华夏的先祖,在进化的时候,有了一个关键的基因突变。”
“基因突变?”
“基因就是我上一堂课说的东西,基因突变,就是这个基因在复制的过程中发生了变化,并且影响了它的表达,我们的某一个先祖,他没了体味,同时,耳朵也不再油了,我们的耳屎现在是干干的,一片一片的,洋番则是耳朵流油,都是因为这个基因发生了变化,而或许是因为这个先祖没有浓郁的体味,在狩猎时占尽了便宜,成为了华夏的远祖,生育了很多很多的后代,这个突变基因的表达扩散开来了,从此以后,华夏这里大多数人便都没有体味了。”
大约十多岁的老师,很动情地说,“这就像是我说过的,决定肤色的基因突变一样,当人类走出非洲之后,前往各个地方时,发生了各种各样的突变,有一些突变是合乎当地自然环境的,于是,这样的人种便繁衍扩大,成为了主流。”
“像是非洲,那里日照强烈,深肤色更有利于阻挡空气中的紫外线,阔鼻孔利于散热。”
“欧罗巴的洋番,他们那里天气寒冷,于是他们肤色白皙,可以高效地利用紫外线,鼻梁挺拔,鼻孔狭窄,在寒冷的天气中适合保温,同时体毛也比较旺盛。”
“我们华夏国的百姓,生活在温带和亚热带居多,所以我们的皮肤不那么黑也不那么白,体毛不多不少――这都是自然环境对人类的演化产生的影响。但是,只要人和人之间门没有生殖上的隔离,那么,我们就不能算是不同的物种。”
这样的说法在买活军中激起了一阵感叹,但黑人和白人群体则保持着完全的寂静,不论男女,凡是听得懂老师讲述的洋番,都是仿佛刚刚吞了个鸵鸟蛋,看得出来,很多俘虏――尤其是白人俘虏,都正在忍耐着自己反驳的冲动。
毫无疑问,这和他们一直以来接受的教育是截然不同的,尽管此时的移鼠教还没有公然地宣扬人种高贵论点,但是,人们似乎深信神创论――人们由各自信仰的神灵缔造而出,当然了,最正义也最光辉的自然是他们这些主的造物。
要说他们和黑人来源于一个祖先,又或者说,非洲才是人种的起源,这似乎是对于欧罗巴最彻底的羞辱,他们打从心底本能地排斥这样的说法,认为这毫无疑问是一种谬论――怎么能一样呢?!能生小孩,并不意味着就是同一个物种了,驴子和马也能生出骡子,但毫无疑问,这完全是两种动物。
这是个混血儿被当成邪恶产物的年代,如果黑奴生出肤色偏白的小孩,这孩子往往养不大,因为她的主人不愿留下通奸生出恶魔之子的罪证,和黑人发生关系,就像是和家里的牲畜发生关系一样,是很丢人的事情,倘若这孩子肤色偏黑,那还好一些,他们会被作为奴隶养大,奴隶主们随意地买卖他们,和白人私生子相比,混血儿的私生子地位要低下得多。
但现在,买活军居然公然地表示,所有人的祖先都来自于非洲,他们拥有共同的远祖――并且,他们也根本就不关心白人俘虏的想法,只是继续热情地听着老师的讲解,对于人种的阐述,只是生物课的一项内容而已,老师主要讲的还是基因,“基因和自然环境之间门,有一种奇妙的互相作用,自然会筛选出本土环境之下的优良基因,基因最多样化的地方就是非洲,因为非洲的土地是最为富饶的,什么样的基因都有可能传承下去――如果非洲并不富饶的话,欧罗巴人也不会去侵略、殖民非洲。”
买活军的兵丁们便轻蔑地向弗朗机人投去了眼神,这是让他们很难接受的一点:平心而论,买活军算是很不错的奴隶主,俘虏们能吃饱,虽然伙食相当一般,但至少没有给他们吃馊饭,他们能穿暖,居住的地方也相当清洁,甚至很多弗朗机人是在买活军这里系统接受教育的――八成以上的弗朗机妇女都不怎么有见识,不管她们是不是贵太太,因为教育在欧罗巴是一件很昂贵的事情,会来到壕镜的贵夫人,实在也不是很‘贵’,她们充其量只是认得一些字而已。
但是,买活军发自内心地轻视他们,把他们当作了地位低下、人品卑贱的坏种看待,这种人格上的轻视,是远比肉.体的虐待更让人难受的事情。买活军考虑阉割法国病患者,因为‘感觉这些弗朗机人的道德水平非常低,在禁欲期是管不住自己的,散播疾病的危险要比华夏人更大’。
这完全是一种歧视,而当弗朗机人遭到歧视时,他们察觉到从前自己对于黑奴的歧视是一种怎样的羞辱:按照买活军的说法,法国病在患病四年之后,就会失去传染性(而且他们还有特效药治这种病,虽然卖得很贵),所以,他们会在病人的额前用特制的颜料写下日期,从这个日期往后推算四年,四年后,这个人便是安全的。当然在这四年期间门,这个人不能和旁人发生关系,哪怕是患者之间门也不行,因为这可能会干扰病程。
弗朗机人和黑奴之中都有许多人被写下了日期,但是,黑奴们――那些好色的,牲口一样的黑奴们,他们可以不必被阉割,甚至还有攒钱买青霉素的希望,而弗朗机人,他们是俘虏,做活是没有报酬的,而且,仅仅是因为一些品行上的担忧,买活军便轻率地考虑将他们阉割,为的只是避免可能的麻烦――明明他们许多人患病早已过了四年,其实是已经没有感染性了。
现在,他们又用这样轻快的语气讲述起了黑奴们的强处,把他们作为优秀的基因表达进行举例,“他们的身体素质是很好的,深肤色的朋友们吃苦耐劳,不容易生病,生殖力很旺盛――身体素质也是非常重要的素质,可以说,在我们有历史记载的这么几千年以前,纯粹的智慧是难以生存的,身体素质非常的重要,在那时候,毫无疑问非洲过了很长一段时间门的好日子,可能有数万年到十数万年,在历史上绝大多数时候,他们的日子要比我们的好。”
“但是,生活在欧罗巴、华夏的先祖们,他们因为自然环境的恶劣,不得不更紧密地结合在一起,更常为了争夺资源而争斗,更努力地去推进自己的极限,去思考,所以我们的社会性、组织性要比现在的非洲强得多,现在,我们的日子比他们的好过,不同地方的人们,在一段时间门有一段时间门的优劣,但没有谁会永远占据上风,只有更合适如今的情况,但是,如今的情况不会永远持续下去,所以,没有一种人永远比一种人更强,没有一种人,永远比另一种人高贵,基因的变化会一直持续下去。”
老师说,“我们这些人彼此的基因差别其实非常的小,你知道人和猩猩,和猴子的基因差别有多少吗?”
正感到受辱而暗自愤怒的弗朗机俘虏们,也不由得被吸引了注意力,而刚刚被夸奖了人种优点的黑色自由民们,还在晕晕乎乎、半信半疑呢,这样的说法对他们来说也一样是非常新鲜的――一个如此发达、如此优越,甚至于像是神之国度的文明――他们的人种,居然会如此尊重的谈论着黑人。
谈论着非洲,他们的母亲大陆,谈论着他们强壮的身体,夸奖他们的身体素质。而不是把他们和牛马放在一起做比较,认为他们的坚韧是一种烂泥一样的素质:该死的时候,黑奴们总是不肯就这样死掉,他们没少被奴隶主们呵斥:“烂泥巴!”
他们居然会这样说,“在历史上绝大多数时候,身体素质更重要,他们的日子过得更好……”
即便是朱利安,也产生了极大的惶恐,认为买活军对于他们实在是太过誉了一些,在此之前,朱利安们能想到最好的赞誉,也只是和白人老爷们平等,但依旧要次于汉人。
但是,买活军谈论人种时,语气是很平等的,他们既不觉得汉人就多么优越,也不觉得欧罗巴人就多么卑劣,黑人就多么愚笨,他们没有――没有白人们那种深入骨髓的傲慢。甚至于,在遇到买活军之前,黑人们并不知道白人老爷们的行为举止叫做傲慢。
这种感觉似乎有些过火了,他们被给予得太多了,多到已经不知该如何报答――如果说在此之前,买活军称呼他们的一声‘朋友’,朱利安能用生命,用他发自肺腑的忠诚来报答的话,那么,现在,买活军的尊重和赞扬,让他们真不知该如何是好,该怎么报答?就是用几辈子的生命――朱利安也是愿意的,他唯恐还不够多。
“人类和猴子之间门的基因差别,只有百分之二。人类之间门的差别,在千分之一以下,我们以为肤色、外表,其实只是基因表达中最无关紧要的部分。那么,基因的表达中更重要的部分是什么呢?”
老师喘了一口大气,“这就是生物高阶班的内容了。你们可以到时候再学,下课!”
士兵们的抗议声几乎是立刻把他给淹没了,但是这堂课的确只上到了这里为止,因为后续的教材还没有发下来,这一堂《基因的故事》,老师已经反复地对不同的班级宣讲了很多遍,买活军的兵丁有了闲空也是要上课的,而且有很多课程并没有实际的意义,譬如这种生物课,有什么用呢?
对生活似乎什么帮助都没有,但是,它非常的有趣,士兵们对此也很着迷。这在欧罗巴几乎是不可思议的事情,欧罗巴的文盲率和黑奴实在差不了多少,哪怕贵族也有很多人不识字,能够在谋生的知识以外,了解这些趣味的,博物学的东西,几乎是大贵族的专利。
但在买活军这里,哪怕是最普通的小兵也是学识丰富、彬彬有礼,他们可以随口算出复杂的算数难题,对于历史、地理都有很广博的见解,谈论天下政治时,他们的视角是非常开阔的,甚至于在政治上,他们的素养也让人惊叹,买活军的存在本身,就是谢六姐真神身份最好的证据――听说有人认为他们在作弊,黑奴们明白弗朗机人为何这么想,因为,买活军信仰的神正在他们身边,她的神迹源源不断地变为现实,没有人能和这样的军队竞争,这不是人和人的战争,而是神对人的惩罚。
神对弗朗机人是残酷的,但对黑人却很公正,朱利安和其余伙伴们在黑板边依依不舍,他们犹豫着,鼓起了一些勇气,想要多问一些基因的事情,基因,这个词真的很奇妙,应该又是一个仙界移植过来的词汇,真神生活的世界,和如今的现实该有多么不同?他真想看看真神生活的世界是什么样子,其中的黑人又过着怎样的生活――
他还感到非常的心虚,但是,他不能反驳神的晓谕,结束了一天的劳作后,朱利安和伙伴们回到自己的营地,吃起了他们的晚饭――黑人们的劳作效率要远胜弗朗机俘虏,甚至超过了华夏工匠,他们简直不知疲倦,曾经,啃着树根一样,只有掌心大小,散发着馊味的黑面包,他们也能和牛马一样的干,现在买活军一顿给他们吃一个鸡蛋,主食可以随便的吃饱,黑人们感觉自己如果不从天亮干到天黑,都对不起这样的款待,但是,买活军只让他们上半天工,所以这半天工里他们都豁出去地干,屡次受到了华夏监工的夸奖。
即便如此,他们吃着晚餐时,还是有些愧疚,觉得自己吃得比应得的好,尤其是杂役们,那些白人们给他们的伙食比这个要坏得多,他们还得拼了命的干活,每天刷着老爷们的皮靴,为他们洗衣服、倒便盆、四处跑腿,但现在,他们吃得比以前好得多,干得还比从前少,对买活军他们实在是很不好意思。
但是,在羞愧中他们又情不自禁地感到快乐,黑人们现在每天晚上都围着篝火跳舞,快乐地唱着家乡的歌谣,他们还设法做了鼓,他们不知道乐谱,但还记得家乡的旋律,在火光中欢庆着自己的好运。
“今晚,在欢聚之前,我想说几句话。”朱利安咽下最后一口面包,站起身说,他身边的同伴们迅速安静了下来,信服地看着他。“今天有很多兄弟和我一起,又一次旁听了宋教授的生物课。”
是的,恰好在课堂附近休息的工人们自豪地挺起了胸膛,嚷嚷着说,“今天上的是基因课,不是恐龙课――”
恐龙是另一门让人目眩神迷,神话一样的课堂,但是和人类的关系并不太大了,朱利安瞪了跑题的人一眼,继续说道,“我给大家讲讲买活军这里是怎么看待我们深颜色的黑崽子的。”
他把自己记得的话都说了出来,自由民们听得如痴如醉,他们对于买活军的结论普遍感到不可思议,但是,这是真的,买活军认为黑色人种并不逊色于其余人种多少,甚至于,他们认为这些人种之间门的差别非常的微小,基因上只差了千分之一不到。
“也就是说,他们把我们想得很高。”
朱利安的语气变得沉重了起来,“他们认为,我们黑人,并不懒惰、好色,只知道吃,知道喝,知道偷懒,知道逃跑――他们认为,我们黑人也能勤劳、勇敢、敏捷、忠诚。不是只有一两个黑人能够这样,在我们之中,这些高贵的好人不比白人少,卑劣的坏人也不比白人多。”
自由民们呆呆地听着,就像是朱利安稍早以前一样,他们从不知道买活军对他们居然有这样高的评价,这样高的期望。黑人难道不是天生的小偷,天生的坏种吗?他们从小就是听着这样的话长大的,他们就像是地上的烂泥巴,带有强烈的原罪,只有少数几个被挑选出来的人能够摆脱这些卑劣天性的污染。
但是,谢六姐是这样认为的,毫无疑问,宋教授对于基因的了解也并不深刻,他只是照本宣科,宣读着谢六姐的教材。所有人都和朱利安想到了一块:既然这是真神的谕示,他们怎么能反驳呢?
“那么!”朱利安很高兴地看着大家的神色都凝重了起来,他加重了语气,“我们就要想想,自己能不能配得上这样的评语了。”
“兄弟们,我想让大家把这个故事传开,让我们五千多名同胞都好好地想想,我们是不是具备这些美德,是否足够绅士,我们够不够遵守规矩,有没有拼命学习……”
“我们能不能证明六姐的赏识没有错误,那些被买活军抓捕判罪的败类只是少数……我们,和我们代表的土地,是否真如六姐所说的一样,从不卑贱,反而自古以来都富有生机,孕育了地球上所有的人类?”
“兄弟们,在这里我想谈的是一个陌生的词,荣誉,这是我们这些黑崽子,这些恶魔的子民,这些烂泥巴第一次拥有的东西,我想我们应该要珍惜它、捍卫它、守护它,我们要向那帮老爷们,向六姐的信徒,那些华夏的士兵们证明,我们配得上我们的荣誉……”
朱利安哽咽了,他没有说下去,但是,他的心底浮现了一个强烈的,不切实际的,非分的念头:有一天,我们会将我们的荣誉,带回到孕育我们的苦难大地,让我们的同胞知道,黑崽子也不是天生的奴隶,就像是六姐说的一样,就像是六姐说的一样……
没有一种人永远比一种人更强,没有一种人,永远比另一种人高贵!侵略者们,瓜分者们应该知道,没有谁会永远占据上风……
朱利安会用生命证明,他们不会永远占据上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