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哦?谢六姐竟亲自写了回文?”
虽然百姓们未必知道张天如此人,但个年轻的书生,无疑已经在云县的小圈子里有了一定的名气——现在就连使团成员都收到了风声,且期待起了一期的《买活周报》来:买活军的诚意,从勒令张天如更换名字,见一斑了,至少是给朝廷留了一些体面,算是次好的办法。
最好的办法,当然是把张天如给捉拿起来,但买活军肯定是不会么做的,样做等于自绝于江南文士。至于说驳回篇稿子,对于深悉本朝名士做派的使团成员来说,却都知道,当真是驳回稿子的话,反是给张天如扬名,其不论是到处辩论演讲,还是自行发放揭帖,总有办法『逼』得买活军正视他的言论,且为的确有一些道理在其中,反会显得强行镇压的买活军有些理亏了——是本朝的读书人卖直邀名的惯用手段,连年轻的信王,都对种套路很熟悉了。
“不知道报纸什么时候发呢,谢六姐又是何时返回——听说已经在回来的路上了。”
使团的确在云县驻留了有一段时间,连信王入学都快一个月了,王肖乾甚至还登船去榕城看望叶氏家眷,直到收到谢六姐从鸡笼岛返回的消息,才匆匆赶回云县。他带来了不少坏消息,但更多的还是好消息——
不论是叶首辅的家人,又或者是泉州晋江一带些阁臣耆老家的族人,九成以上都是平安无事,连延平郡王保住了『性』命,死的多数都是边缘族人,且均有明确的劣迹,是最好的消息了,说明朝廷和买活军的矛盾,还远未到要立刻开战的程度,使团的使命是有望达成的,的确是让人精神一振的好消息,毕竟,虽然使团中的成员或许大多数都接受把战争作为政治的延伸……但没有人喜欢打一场必输的战争。
至于坏消息,以朝廷的立场来看,是不值一提的,就不知道叶首辅、李督抚等人情如何了,王肖乾一次设法看望了五姓族人,分别是当朝首辅榕城叶氏;刚致仕没多久,本人还未返回老家晋江的文渊阁大学士、太子太保本家晋江史氏;礼部侍郎、当代书法大家,是九千岁一党的笔杆子晋江张氏;榕城名,有三代五尚书之称的望族林氏;自然,还有依旧住在榕城的延平郡王一家,作为宗室的代表。虽然是蜻蜓点水,但五家人中对买活军切齿痛恨者相当的多,为他们几乎都在变故中失掉了自己全部的财产,损失最小的延平郡王没什么好高兴的,他的家产早一两年就几乎全没有了。
在朝廷来说,反正些财产不会纳税,些族人的哀痛,对朝廷来说压根无关紧要,只要保住命就很不错了,样在官面上就不用为官员们讨回公道,只需要设法营救些名教之家的族人,把他们接到京城,以收获他们的感激,对使团成员来说是现成的人情。至于说财产上的题,保住命就不错了,何必贪?更何况,其中有许多的损失是不足为外人道的,若是哀哭得太大声,很会被田任丘所指使的御史盯上,让官声受损。
么一来,和买活军和谈的阻力更小了,相信即使张天如篇文章的流言传到京城,不会激起什么太大的风浪。使团众人的情此都相当不错,很体谅谈判的推迟——大家都感觉得到,买活军还在重整各地的官吏,各处都相当缺人,的确凑不代表谢六姐的班子来和使团谈判,与其每日磨洋工,倒不如各自消闲,或者其名曰养精蓄锐,等谢六姐回来了,再和做主的人谈。
当然,课还是要上的,虽然只有信王去正经上课了,但使团全体成员还是通过了扫盲班的‘同等学力考试’,开始在云县内外活跃了起来,除了得到特许,去了榕城、泉州一趟的王肖乾之外,孙初阳、王知礼、黄谨都是四处『乱』转。
王知礼喜欢去医院,看的什么『毛』病就不得知了,孙初阳很想去看造炮,又想去看造船,但船厂进不去,造炮的工厂不在云县,他不好和老师徐子先过从甚密,只泡到交易所去,不半个月用一笔小钱玩起现货交易来,不过三数日,获利竟超过两成!
如此一来,使团里许多人都想凑钱由他去『操』作,只孙初阳怕亏钱了情面上不好看,吞吞吐吐的一直没有答应。为了躲避热情的同事,成日里往外跑,今日是为王肖乾回来了,才呆在小院里,听他说着自己在榕城、泉州的见闻。
“……许多人在上课!”
是最显着的特点,买活军实在是好为人师,就连四族的族人都在上课,“尤其是女眷,要通过扫盲班的考试,还得凑钱去放脚——情绪都分低沉,很多人逐日啼哭,有要寻死的,买活军不阻止。”
“难道就没有要和买活军同归于尽的吗?”
“有,且不少,但凡是想抵抗的都被抓起来了,视情节严重——几个人赤手空拳想和他们对骂对打的,送去做矿奴,种拿了刀剑,甚至是不知从哪里寻了火铳来的,一经发现,全家男丁即刻处斩,所有街坊围观,女眷知情不报者一样是发去做矿奴,若是主使的首脑,一处死不饶。”
王肖乾顿了一,补充道,“抵抗得厉害的多非书香第,以架势之家为多。”
众人立刻领神会了,只信王不懂,曹如为他轻声解释:如榕城样的首府之地,权势人家多数分为几种,一是如首辅叶家、尚书林家样的名教书香世族,他们的收入主要来自于田产、孝敬和商铺,田产是自身田庄的孳息,其中少不了收佣私奴、隐户,孝敬则是投献田地的亲友,每年给予的好处费,比朝廷的赋税折银要少,商铺不必多说,本地的粮油盐等生意背后少不了他们的生意,但大概地说,些收入以说是半合法的,或者说违法得不严重,起码不是买活军介意的些。
第二种架势人家,的官就不太大了,一般都是七品、八品的本地小官,有做武官的,但在本地的关系,盘根错节、黑白通吃,若说名教世族是依靠族人在外做高官,来维持自己在家乡的影响力,么些架势人家专奉承外地来的父母官,打通关系,奉上孝敬,以他们继续做些青楼楚馆、销金赌坊类的生意,至于什么拍花子、唱堂会、扎火囤、印子钱,些三教九流三滥的生意,是架势人家的专擅。
些架势人家,只有府城样的富庶地方供养得起,乡村县城一带是很少有的,试想如今一个县城一般就住个数千上万人,有余钱去赌去嫖的有多少?二三百个顾客,实在是不值当专经营个什么青楼。
无非就是茶馆酒楼里时常会有些挂单的唱女,码头、城口边上有些点红灯的半掩等等,正经有鸨母、茶壶、龟公的场所,至少都是要挂个府字。
些府中的架势人家,他们所做的一切都踩着买活军的敏感点,买活军一到,丧命钟敲响,此刻不死,来是死,此他们对买活军,畏之如虎、厌之如毒,买活军入城后严防死守在自己宅邸里,要玉石俱焚的多是样的人家。
至于书香第……书生造反,三年不成的,哪来的勇气去抵抗如狼似虎的买活军?按王肖乾的说法,无非是‘贼未至忧忡忡,贼已至无头苍蝇,贼访后如丧考妣,贼开课则怀恨就读’,里的精髓不只在于怀恨,还在于就读——一边怀恨,一边还是要去读的。
“叶家人一样上课,不知道否北上,除非吊死,否则总是要吃饭的,又没有银子了——全都被买活军夺走了,各房还强令分家,听说已是买活军留了情面了,本来按他们原本的规矩,叶家是有人放印子钱的,且是没有分家去的一支,于是整族都要被送去做苦役,只是为朝廷要来使谈判,暂且没送。”
王肖乾有些沉重地说道,“若是谈判不成,该怎么样还不好说呢,此叶家现在自己吓得不行,赶紧的全都分了,若不幸没有谈成,无法脱身,至少还以打个马虎眼——看在已经分家的份上,只把放印子钱一家拿去填了罢了。”
使团中众人都是一片沉默,不知是否在转着一个念头,就是写信回家,勒令族人永不许开青楼、放印子钱,若有的生意要即行收歇。只有信王,看看个又看看个,特别好奇地看看黄谨——他似乎觉得黄谨的沉重有些造作,但又看不什么破绽来。
“至于林家、史家、张家,大致上都相差无几罢,林家算来还是好的,他们家已多次分家,财产各房倒都不多,只有一些地,一些生意,不知买活军如何处置,既然开始没有风声,之后是赎买,好歹有个对价,倒是比叶家略好些。史家、张家多的都是田,生意上没有什么,田反正肯定是保不住的,现在各家都在忙着上课。”
王肖乾略去了延平郡王不提,信王没有,为之前的锦衣卫密奏有说起,延平郡王自从到了榕城,绪没有安宁过,他一开始认定了自己要被谢六姐剥取龙脉,不管多少人反复解释,是误信手、落入套中,郡王不愿相信,后来坏消息一个接着一个,又染上了借酒浇愁的习惯,现如今已是糊涂的时候多,清醒的时候少,但凡醒来大骂买活军,骂朝廷无……如今府中主事的是郡王世子,一样是无之辈,虽然的确要去看望,但实在是没什么好提的。
“如不是王兄去了一次榕城,几乎要以为买活军人见人爱,治一片祥和,未有丝毫不满……如今看来,榕城样的大府城,他们消化起来只怕觉得吃力。”孙初阳用一种客观的语气评价,“之后数月,怕是要闹些事情来的,此或为等破局契机。”
“不错,等或借机接人——又或是诱以册封文书,谢六姐若难以镇抚榕城,必然需要名分大义,是等开价的时机了。”
“若她大开杀戒,治必定民动摇,民怨难平,又是朝廷的机会!”
“榕城如此,泉州何如?繁华之地必然是名教所在,不是此前她所占据的穷乡僻壤比,再者泉州大族往往和海上豪商有千丝万缕之联系,或营造更大声势,甚至突袭鸡笼岛不无。”
王肖乾在榕城的所见,大体来讲还是让使团对谈判前景趋于乐观,众人个小会开来情都不错,恰好听到街头传来卖报声,知道是新一期《买活周报》炉,忙差人去,一发买了数份回来,报童带来的份都包圆了,人手一份,全都在哗啦啦地翻版面,到底信王年轻手快,先道,“篇《协议书疏漏》与《答疑》放在第七版——居然版面么后吗!”
他不由有些疑『惑』,屋内顿时又响起一阵海『潮』般的翻报声,众人或先或后,都翻到第七版,先匆匆浏览了张天如的原文——除了孙初阳的复述之外,他们谁没看过篇文章,实则对使团来说,张天如的身份和行为比他的言论更重要。
“倒是有些歪才。”
“刁钻刻薄。”
在座众人,除了信王以外,几乎个个都是聪明绝顶,王知礼都是内进士身,对篇文章各有各的看法,或冷或赞同,不过不抒发感想,又紧接着去看谢六姐长长的答疑——答疑的字数竟几乎是原文的几倍!看来,她确然是分看重张天如的篇文。
“向大家介绍辩论中常见的二四种逻辑谬误……嗯?”
最先读声的是王知礼,他『迷』『惑』的语气完全显示了众人的声,“……二四种谬误?短短的数百字文章里,谬误竟有二四种之多?”
几乎所有人都是么理解的,就连起复后一向极力低调,只以伺候信王为要的曹如,都忍不住说道,“……虽说狮子搏兔亦用全力,但谢六姐未免太看得起个小小的张天如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