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孙初阳的品级,想在辽东和疁城老家之间自由通信,显然是还欠了点儿,因为他养不一个专门送信奔波的健仆,便只能托了送军需的队伍一站一站的往回带,到了京城再转驿站送去。他给别人写信还好些,别人给他写信相当的困难,因此他和关内的亲友联系是比较稀少的,但买活军的报纸却可以做到期期不落,因为买活军经常去狮子口送粮食,会带报纸来,而他们的报纸送到京城之后,也会有人收集了按时送到宁锦前线。只是有时候会久久不到,又忽然一次『性』到几期,时效『性』并不能算很强。
若孙初阳说,这报纸也是越办越好的,不知是哪里找来了什么能人,此前六版、七版的报道,多数都淡而味,只有一些本地的读者来信,是值得注意的,提到了他们治的一些社会现象,余都是些可有可、平铺直叙的文章,还不如笑有味儿,八版到十版,有一个栏目是孙初阳很喜欢的,叫做趣味歇后语,还有成语考证、方言考证,都搔到了他的痒处,至于本,那就更别提了。孙初阳在九千岁和叶首辅门房候见时,都见到有一样来拜访的官,躲在角落里偷偷地看《『射』雕英雄传》,也有看《蜀山剑侠传》的,究竟能考上举人、进士的品味较为雅驯,并未见到《斗破乾坤》的爱好者。
但这几期以来,编辑或许是换人了,接连推出了几篇报道,都相当扣人弦,而且言之有物,绝非虚构。这篇《在买活军当水兵》,也是如此,像是孙初阳这样熟悉兵事的,一看就知道必定是采风使找到了一个真正的水兵,复述他的所见。介绍一天的居时间,当班时什么时候来,去哪里吃饭,吃完饭又做什么,编成什么班组……
外人想象之中,似乎当兵的总在挥刀来回砍杀,或者是摔打一身的武艺,只有真正当兵的人才知道,当兵的首找班组,次考虑到自己吃什么、穿什么,接来才是习练什么兵器,而和个人的武勇相比,结阵是否熟练,能不能及时变阵,该如何防敌军冲阵,如何辨别旗号、鼓声……当兵在大多数时候都是很枯燥聊的,而且一天也不是总训练,甚至可以说训练占的时间并不多。
剩余的时间做什么呢?当值守卫,做活修筑各工事,行军,出去侦查,保养盔甲、兵器,如果搞军屯,那还去田。什么葡萄美酒夜光杯、欲饮琵琶马上催?军中禁酒,至于说壮志饥餐胡虏肉,笑谈渴饮匈奴血,这样的场面一年也不过几次而,而且后果往往非常惨烈,战后的气氛也很低『迷』……这也是很多军队军纪不佳,主将放纵士兵抢掠的原因,一整年来,辛苦、枯燥、聊、压抑,饷银便是拿足了也很微薄,前途未卜,生活总是吃苦,若不给一些盼头在,军队是真哗变的。
孙初阳在前线呆了两三年,宁远那带着血腥气的风似乎都吹进了他的骨头里,这样一个老军务看这篇报道,是真的能看出滋味的。买活军的这个水兵,年纪十九岁,入伍三年多,还介绍了他的来历——他是衢县的住民,因为常常在衢江捕鱼,非常熟悉水『性』,衢县被买活军攻克之后,因为他聪明伶俐,在扫盲班表现很突出,身体素质又好,经过一年的观察,顺利入伍,成为了云县水军的一个兵,被编入了甲板队,平时的活计,除了刷洗甲板之外,各处有货都需他们来顶上,级别仅比后勤兵高上一级,说他是兵,那是丝毫不假的。
因为是水师,夜里也能航行,因此水师船上是三班轮流的,岗位上永远有人,这个兵如果轮中班,每天就是中午12点,吃完午饭后去当值,一直到晚上八点多这才值,他二天早上六点就,来之后还互相组织着上课学习,进行一些额外的勤务,譬如自己护具的保养,个人卫生的维持等等。这样算来,他的工作是满辛苦的,比宁远这里的兵劳作时间更多一些。孙初阳看到这里,便很关他的精神状况,因为宁远的士兵很多都有士气低『迷』的时候,这也是将领们面临的一大难题。
这就可以看出来,这编辑或记者,是个懂行细的人了,他在这里『插』了括弧中自己的一句,便是询这个兵平日是否感到疲累,会不会感到沮丧枯燥,而兵则表示训练虽然辛苦,但吃得非常好,而且报酬也高,政审分又加得多,因此并不觉得有什么苦的。他们平时吃饭,白米饭吃到饱,这个都经不屑说了,冬天是顿顿可以见荤的,夏天也每顿都至少能吃两个鸡蛋,一个月的报酬,如果是在驻地训练,那也有个两千的筹子,而且部队里包吃包住,这两千是尽存来的,在买活军里干上几年,回家买个大房子实在是不成题,而且政审分还高,便是有一日不当兵了,也不愁找不到工作。
连一个兵每顿都可以见荤腥!孙初阳一始是嗤之以鼻的,甚至因此觉得熬夜仔细读报的自己有些傻,但很快便将信将疑,最后更患得患失了来,倘若……还真是真的呢?他所见到的买活军,个个肤『色』黑里透红,是一健康的深『色』,身上肌肉虬结,谈吐却又都很大方,便是甲板兵的见闻也十分的广博,这些都和文章里的叙述是能吻合的。倘若不能时常吃到肉,这样的身板又是如何作养出来的?如果不是天天上学,哪来那么渊博的知识?
若是如此,买活军的士兵,哪怕是最基础的卒,也和敏军完全不是一回事了,买活军的卒,对应的应该是敏军这里的中级将官,只是少了些沙场上的见识而。孙初阳中也是暗惊,他决意将这个题记,若是有机缘见到老师,再当面向他打探。
再往看,便是这兵关于泉州之战的回忆了,说了他们航行去泉州的日常,说到如何向领航员学习通过大罗天星盘测量星座角度,确定自己所在的经纬,再确定前进的方向,又介绍了自己在课上学到的知识:这就是如今西洋人掌握的叫做‘六分仪’的东西,西洋人通过六分仪和经纬度、世界地图来确定自己的方位,并还在不断地探索海图,丰满着世界地图上尚未被探索的角落,这也是他们之所以能做世界航行的倚仗。
原来如此……孙初阳这时候不觉得自己浪费时间了,反而有些阔了眼界的感动,《坤舆万国图录》原来便是这样一点点探索出来的……只不知道世界上还有没有西洋人的船未到的地方了。可惜的是,他所接触的传教士,并不像是老师所交往的利师傅那样博学,这些知识他是没有说过的,只和孙初阳谈些算学,孙初阳曾写信他造炮的事,回信中也没有得到什么帮助。
这样说来,买活军给孙初阳的帮助,实经不亚于传教士了,这让孙初阳对自己刚皈依了没有几年的教派,感到了一丝懈怠。他又把六分仪给加入了询的名单里,并且突然很想知道这个兵的名字——虽然就是个普通的甲板兵,但因为看了他的报道,便仿佛也对他多了一些兴趣,这又是孙初阳很少体会到的一新奇的感觉。
再往看去,便说了到泉州之后遇到的一次战事——福建水师迎战买活军水师于泉州港前,摆出了打的样子,而且还动用了弗朗机炮,这个东西是孙初阳很熟悉的,他一看到就始摇头:弗朗机炮是不可能打过红衣炮的,这二者的『射』程完全就不是一个档次,红衣大炮的『射』程都胜过弗朗机炮,更不说红衣炮了。
果然,接来的记述和孙初阳预料的一样,这个兵竭力地还原了当时的场面——班长们一声令,这艘打头炮的鸟船上,像他们这样的甲板兵,便按照『操』练时一样,奔跑着搬来了炮弹匣子,炮兵将填装了进去,在哨声和呼喊声中,测算角度,船头炮试『射』……当福建水师还在不断往他们的船队慢慢驶来的时候,试『射』炮经确定了『射』击角度,于是三艘当前的水师船还没进入弗朗机炮『射』范围,便被轰断桅杆,彻底失去战斗能力,上的水手只好跳船逃跑,游到附近的船只上,攀着绳索往上爬,有些水手的水『性』或者运气不好,跳海时受伤了,便被海浪吞没,只是冒了一丝血『色』,很快就不见了踪影。
这就是如今的战争了,披甲血战不会出现在一阶段,一阶段一定是双方以炮对轰,譬如现在坐镇宁远的十二门红衣大将军,便是敏军最大的武器,也是建贼梦寐以求的东西。因为没有火器,建贼便根本进入红衣大将军的『射』程,这根本不是人力能填补的差距。
孙初阳也从报道中读到了类似的结论:这个兵认为,海军就是比船坚炮利,如果买活军能够造出来真正的铁船,或者是铁甲船,配合他们的红衣炮,那么他们在海战中就是敌的。不论敌军多么勇武,也跨越船与炮的鸿沟。
“果然如此!”孙初阳不禁也有了几分激动,“还是造炮!工巧之物果然用?实则未来之世界,必然以极尽工巧为主,唯恐不细不精!”
他迫不及待地往看去,读到了兵对这场战争的想:在真正始作战之前,他很激动,还有点害怕,因为的确对面是战斗经验远胜于自己的百战老兵,兵有点怯场,但打了以后,兵忙得顾不得想这些,直到看到余的敌舰始后撤,他才感到一阵不真实的感觉,觉得战斗又太过简单了,和想象中的波澜壮阔完全不同。
此时再看海中载浮载沉大声求救的水手,兵也感到了一丝不忍,并且想到了谢六姐前几期刚表的《政权、国家、文明》,感到他和这些水手之间,实际上也是同属于华夏国的百姓子民,既然现在经没有在交战了,他的敌意似乎也消失了,甚至于有些想援救这些可怜人。
“……”如果是以前,虽然彼此敌对,这些水手和孙初阳都是敏朝人,而兵是买活军的人,孙初阳也会嗤笑一声‘『妇』人之仁’的,但现在他有些沉默了,甚至隐隐地还认同了兵的看,觉得他的想也可以解,甚至盼着买活军达援救的指令。
买活军没有让兵失望,也没有让孙初阳失望,很快,附近的几艘舰艇都收到了船长的命令,让他们抛绳救人,同时跟从敌船前往码头。兵欢欣之余,一边抛绳一边又有些困『惑』——他觉得现在攻城是不是还有些早,还有至少二三十艘舰艇隐藏在码头附近,如果贸然靠近码头,会不会被瓮中捉鳖?
但很快,兵便现了这么做的必『性』,他原本认为经结束的战事实才刚刚始,而且虽然身为水军,但他的大部分杀戮都是在岸上完成的——很快,他们就被纠结来,穿戴上了皮甲,追着水师到码头之后,便冲滩在附近登陆,到这一步为止,兵都没有杀人,也没遇到什么危险,冲滩登陆时他们背后是有船炮保护的,而且实也没有人来袭击。
随后,他们便根据队长的指示,跟着冲上岸的溃兵一道,沿沙滩往附近的村落跑去,不过因为他们披了甲,速度比较慢,溃兵还是跑到了前面,队长便大声叫他们快冲,让他们去保护村民,而当兵顺着羊肠道跑到村口时,便见到了让他倍感愤怒的一幕——
连载在此完结,很显然是勾引着大家往看《敏末海军一兵.二》,不过孙初阳是不会被这个钩子钩住的,他面表的搁了报纸,轻轻嘀咕了一声,“杀良冒功……”
除了杀良冒功之外,还有一点,便是宣泄士兵们沮丧的绪,让他们掳掠一些细软来,作为兵败的补偿。孙初阳对这样的事是不陌生的,这事生得是否频繁,全看将领的良,将领有良,克扣得少,粮饷得足,士兵吃得饱,这事就少一点,但这样有良的将领,又哪来的钱来送礼呢?不打点,他如何能继续在这个位置上坐去呢?
搞钱,那就只能私做边关生意,又或者收留流民去囤地,这些家破人亡,千辛万苦从建贼手逃到关内的流民,过的日子也只是比在建贼手好一点点而,侍奉的主子从喜怒常、粗暴残忍的建贼,换成了一样粗暴,只没那么残忍,语言也至少可以交流的汉人兵将而。
是以,流民们更愿去东江岛,东江岛的『毛』总兵,固然有这样那样的题,而且也和建贼做一点生意,但待流民似乎比宁远一线的兵将好一些,而宁远这里也乐得少一些流民投靠,他们还怕收留了『奸』细,又惹来口舌官司。只有家破人亡的辽东百姓是最苦的,天之大,唯一的去处,似乎只有那茫茫海面,是最后温柔的归宿,余所有的路,都浸透了血泪与苦楚,从金京到宁远的路面,是用辽东汉人的血肉一寸寸铺来的,交战的双方,脚都沾了血腥。
但……那有什么办呢?圈来地,那就是大将军的人了,好歹有个靠山在,而若是分给他们土地,又能耕多久?营啸、溃兵、逃兵……这些手持利器,能吃到干粮的壮年兵丁,一旦离了组织,便是大害,只十个、二十个进入村庄,那便是挡不住的杀戮。兵这东西,不都这样……除了将领们身边的亲兵,能够令行禁止,军令如山,但将领们差遣的,除了亲兵之外,不也有漫山遍野的兵么?
这世上,又哪有不掳掠百姓,不杀良冒功的兵啊?哪有为了素不相识的敌军百姓,冲舰艇,披着厚重的板甲,在沙滩上深一脚浅一脚,疯地撇着腿,跑向敌军境内的兵呢?
记忆中那些非人的画面,慢慢淡去,或许是因为一夜未眠,孙初阳的眼睛不觉熬得通红,蓄满了大颗大颗的眼泪,他忽然倔强地将报纸推到了一边,站身走到窗前,平抑着自己的呼吸。
“不信!”他自言自语地说,“不可能!”
“这世上,哪有这样的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