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实话,孙初阳这一次田任丘下了帖子,心里是很忐忑的,他的本,虽然不算是十足的西林党,更像是和他老师徐子先大一般的实干派,但一般来说,凡不准备走阉党门路,只愿事功求进的年轻进士,他的倾向然是同西林党的。对于阉党众『奸』,心中殊乏好感,也不是一点惧,彼此敬而远之,对于孙初阳来说,是好的局面了。
但这一次鸿门宴,孙初阳又不得不来,不但要来,还要把田任丘这个锦衣卫都督喝好了,喝得满了,辽东守军的处境才会稍微宽和些。孙初阳去辽东袁帅麾下听,已两三年了,过去一年,是他们处境较好的一段时间,自从买活军开始运辽饷之,守军这里总算足够的军粮,可不必向那些晋商私下买粮,至于军屯,也可不必白费力气,把能战的士兵全都赶去种那些多少收成的田地。
了粮食,可真正整备、『操』练士兵,也了力气出城作战,而且城中百姓的士气都会高一些,城市的气氛是不一样的,哪怕是饿得面黄肌瘦的厢军们,他们脸上也能多一些笑容,甚至憧憬起了将来打跑了建州鞑子,大家回乡种田,继续过上从前那些好日子的梦。到了年底,军粮甚至多到要新建粮囤,过年那,连民夫都两个白米饭团子,这在辽东来说,已经是七八年过的好年景了。
虽然辽东守将对于买活军护送军粮的举止感到很『迷』『惑』,但他们也很乐于接受这样的变化,并且因此对南面的战事感到了一定的不安——如今这样的况,辽东这里还能收买活军运来的辽饷吗?如果不能,该如何处理?是打,还是让他们离去?如果接收了军粮,朝廷又会怎么样?他们会不会落得个里通外贼的罪?
孙初阳是在这样一个敏感的时段,回到京城来叙职的,也要说一说过去一年辽东边事的进展:因为买活军的存在,辽东的况已经完全不再是从前的样子了,建贼已无力南下劫掠攻城,主要精力都放在组织整编汉八旗上,而童奴儿那个老贼酋居然连发了十几道诏令,一方面承认错误,认为自己之前一段时间,残酷屠戮汉民,的确是冲动之举,承诺永不再随滥杀汉民,所谓金汉一体,一样编列汉八旗。另一方面则征求汉民中的读书、会种地的老农,许官职,摆出了一副要在金京附近好好种几年田的扎实姿态来。
既然建州鞑子转攻为守,那么辽东兵将当然要给他添一把火,建贼的改变,主要是因为去年开始,买活军的船就来运了,汉民是一个农庄一个农庄的逃亡——东江军派出兵士中聪明伶俐的那些,剃了,化妆成金钱鼠尾的建贼,说着建州土话,穿着建贼的马蹄箭袖,骑着马去各个农庄,把那些留在家里看农奴做活的老建贼诱骗着全杀了,砍剥皮,悬在农庄门前的高竿上——前那里是来挂汉奴的脑袋的,随将汉民们带往海边狮子口去。
狮子口那里,随时随地都停泊着两三艘大船,不断地在狮子口、东江岛和高丽之间运,买活军每个月都派十几艘船来接,去年冬开始,每个月都比上个月更多,因为很多商家认识到,虽然并明说,但倘若自愿帮着运,是可加政审分的,而且买活军派去的领航员掌握了大罗星盘,即是船上跑过这条线,也『迷』路的危险。
了这样的出路,汉民们不跑就是傻子,已经出现过多次这样的况了,八旗兵丁出征归来,在宁远城下讨到什么好处,却发现自己家里的农庄抄了,一把火烧得干干净净,他们的家,就像是他们抢掠过的汉村庄一样,变成了挂在高木竿上的一串串脑袋。随着东江军在狮子口经营得越来越稳,不他们派出『奸』细,也汉民自己起义,甚至还些原本的降将、降官,本来都已经剃了,安安心心地去种田了,收到消息之,哪怕是隔了数百里,也纠结了上百,仗着熟悉地理,昼伏夜出,奔向狮子口。
宁愿去买活军麾下,离开从小生的故乡,也不愿生活在建贼治下!这是因为什么,不就是因为童奴儿待汉民不好么?童奴儿不得不更改自己对汉民的手段,改为怀柔为主,而送往宁远的使者,言辞也越来越柔媚卑微,信件中的语气越来越客气,到了一封信,甚至已经开始求和了。在孙初阳来看,这一切固然是由于东江岛那批野出的泥腿子兵突然变得油滑起来,让建贼无从下手,痛不已,其实归根到底还是买活军提供了充足的粮饷和畅通的转运通道,让所不愿在建贼手下苟且求生的百姓们了希望,了去处。
宁远一线正面的守军们,自然也是些不服气的,对『毛』总兵这个靠着野路子和一点胆『色』在敌立足,所士兵都是辽东流民土着中招募的半个流民帅,正宗将门出的老兵几个能看得上的,过去一年里,『毛』总兵得够了实惠,出够了风,反而把宁远这里都比得逊『色』了,他们虽然也蹭局势取了几个营寨,但并立下什么足夸耀的大功。
孙初阳早一年前,在东江军刚取了狮子口不久,建议往狮子口运送补给,并派守军中的斥候细作,深入敌,帮东江军一起鼓动汉民逃亡。但当时袁帅一语否决,非但如此,其还大不悦之『色』,但一年的今,袁帅已颇些悔了。这一次派孙初阳回京,一来是斡旋买活军运辽饷一事,二来,是让孙初阳看看京中局势,观阉党风『色』,若是九千岁要下野,是谁将崛起而掌握朝政,这样可及时打点关系,游说着发动一次针对建贼的总攻。
也是因此,孙初阳进京之,不论是阉党、西林党,俱都是笑面相迎,绝不会丝毫的倨傲之『色』,甚至对阉党还要更加热,如今辽东守军处嫌疑之地,可承担不起得罪阉党的风险,是平时,守军大将也都是八面玲珑,对朝中能说得上话的大臣,都颇多孝敬打点,求的都不是帮着说几句话,而是关键时刻,不要落井下石。
买活军入侵泉州,取下福建,此时朝野中震动方起,奏事折子还开始往上递,都在等各党首脑的眼『色』,也是因为这都是买活军报纸的一面之词,塘报尚未到京。这就形成一个很尴尬的形,所都知道泉州出事了,福建都难保,但因为塘报还来,大家看的都是买活军的报纸,这就导致目前敢于公然议论此事,因为这就承认了他们在看反贼的报纸。
消息传递的这段时间差,也给各方都留足了思量的时间,而且孙初阳为,锦衣卫的线报其实应该也到了,阉党这里思考的时间要比西林更为充裕,只看田任丘今夜设宴时轻松的『色』,谈论买活军时那随的口吻,可知道,朝廷恐怕是要结好买活军,而很可能九千岁暂时避罪下野,阉党要由眼前这个锦衣卫都督来主事了。
田任丘上位,对西林来说其实也是个好消息,此虽然是锦衣卫、阉党中坚,但此时在士林中声还不算太坏,也颇与几个西林中坚交好——这不是什么奇怪的事,官场就这么多,除了内宦是真正无依无靠根基,其余在官场中混,多少都能交到和自己立场不同的朋友。孙初阳虽然依旧些忐忑,但心比来之前要好得多了,尤其是朝廷结好买活军这个判断,对辽东守军是个很大的好消息。
这好消息,比什么酒都更上,孙初阳一向是个大胆之,喝了几壶酒,又这好消息一激,血涌上,只略做寻思,笑道,“都督是要听实话,还是听场面话?”
“自然是实话!”
“实话是,”孙初阳伸出了大拇指,冲上晃了晃,“这文章,写得是小猫咪上树,真他.娘妙上了!”
众先是一愣,随齐声大笑起来,田任丘一口酒全呛在胡须上,“看来是写到初阳心里了!”
“出言不雅,都督恕罪!”
酒宴气氛如此轻松,孙初阳也是越发起兴了,自己又饮了一杯酒,笑道,“生我自幼也些血勇,只觉得男儿立功沙场,跃马白山,才不枉是活过了这一回,功当从沙场取,蟒袍须由敌血染,这方才是大英雄、大丈夫,但真正到宁锦一线作战,初初那一二年,所见者,所闻者……”
他的绪些低沉了,酒似乎也醒了一些,摇叹息道,“唉,当真是!惨绝寰!暗无日啊!田都督!那些流离失所、辗转泥尘甚至彼此相食的,也是我汉家百姓啊!朝廷暗弱,受苦的还是百姓!我敏朝百姓当真苦啊,都督!”
屋内的笑声慢慢地停了下来,这些衣裳光亮的男们脸上的笑容逐渐也显得勉强了,彼此交换着眼『色』,又窥探着主上的面『色』,田任丘面容肃静,端酒杯的手也停在了半空,他慢慢地放下了酒杯,甚而几个清客些不忍,想要抢先呵斥孙初阳,把局势缓一缓——
“说得不错!”
田都督一声喝彩,将孙初阳吓了一跳,一并几个心腹清客都面『露』惊容,唯田任丘半点不适,仍肃容说道,“两军相争,百姓何辜?辽东的百姓,这些年来是受苦了,买活军别的不说,为辽东运送粮饷,并运百姓离开辽东,这两件事,是做得『毛』病的。”
这就等于是他的份,为这两件事背书定『性』了,孙初阳又惊又喜,甚至还几分不可置信,就这还不算完,田任丘并不计较他其实在回避给《政治、国家、文明》那篇文章定『性』,而是自己说道,“至于说谢六姐发的那篇文章么。”
他随手指了在一旁伺候着倒酒的侍女,笑道,“你是叫青荷吧,我记得你识字——看过我说的这篇文章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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