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铛铛铛!”
天『色』才刚刚放亮,船舱外便传来了锣声,买活军的水手们扯嗓子喊道,“起来吃饭上课了!”
“各自分组报数测温!”
在层船舱里,散发硫磺味儿的大通铺上,一个个人影蠕动了起来,很快有人挑亮了油灯,又拉了小舷窗上的帘子,曙『色』便逐渐透了底层船舱——虽然上层船舱也不是不能住人,但这一百多名从东江军到买活军治做工的『妇』女还是更愿意住在这里,一来是她们觉得自己要摆正位置,也宁可买活军的人对苛刻些,反而能让他们相信这其中有太多别的心思,二来也是为了安全起见,甲板上的船舱都是一间一间的,大家得分住,反倒是通铺这里,所有人几乎都住在一起,倘若有些水手起了歹意,么也会被这样的阵势给吓住。
不过,船行已经十数日了,中途甚至停船补给了一次,这些水手也还是客客的。东江女娘们也已经发了这些水手的不同——她们在辽东多数都有丰富的行军经验,很知道东江军一般的士兵是什么样子,这些水手们个个会读会写,谈吐文雅,官说得也很好,辽东这里一向对南蛮子的印象完全是背道而驰:当然,这里许多都是山阳的乡,不过即便是一些矮小精干的南方水手,也不是么的多嘈杂、狡诈粗鲁。
总的说来,坐福船还算是比较舒服的,这些女娘每年都要乘船在鸭梨江上来往,个个都有好水『性』,不过她们惯乘坐的是颠簸的小船,而福船毕竟大,要更稳当许多。而且船上的吃食也相当不错,尤其是补给了一次之后,每顿一人能吃个杠头烧饼,一大碗米汤,还有小咸菜,这就已经是东江岛过年才有的好日子了。
船上唯独少的就是淡水,洗脸是不能的了,大家分组排队,轮用了马桶,又由今日值日的女娘拎到船尾去倾倒了,又排队去打热水喝——这船上还有一点好,便是不冷,底舱是大通铺,上百人挤在一起,热烘烘的,还有个锅炉房,早起有热水喝——买活军产蜂窝煤,煤是少不了的。而且东江女娘们眨眼间便发觉了蜂窝煤的好处。
“雪了!”
不知谁在舱外喊,语又惊又喜,“还很大呢,快,拿盆子来接!”
这是件很正经的事,不管是多是少,能补充一些甜水总是好事,众人忙又取出器皿来,放在甲板上接雪,还有些人接了雪来搓脸,又用雪抿鬓角梳头。“今年冷得早,十月就了这样大的雪!”
“上课了上课了!”
她们的师谢向上又过来招呼了,“都棉衣穿起来!『毛』荷花,你去舱里扫扫,还有有起的!”
由于天寒冷的关系,她们在底舱上课,除了这个时刻,水手们是不踏入底舱一步的。师而且很注意自己的名声,去之前都要派人‘打扫’几眼,总的说来,这十几日来,辽东女娘们的心情不错,甚至对前路也有了一些指望,她们固然对家乡仍感到依依不舍,但也逐渐始好奇自己的新生活。南边的天怎么样?她们去做什么工?能得多少报酬?吃食住宿何?还有能回到辽东的指望吗?
买活军他们这时候才始介绍南方的生活——由于辣椒号急于动身南返的关系,东江军的动作也很急,若不是这些女娘已有了行军的经验,习惯于服从指令,一天内很难找到足够的人手。也因此,除了『毛』荷花之外,其余的女娘们对自己的前途并不清楚,很多人都以为自己是被『毛』帅卖给了买活军,从此只能为奴为婢了。最始几天,船舱的氛围相当压抑,人们沉浸在不舍、悲伤茫然中,许多女娘望远去的海岛总不禁落泪来,以为自己此生难能再见故土了。
在几天里,买活军主要是解释活人的机制,“像你们这样过去做工的,只需要赔身价银子的倍就行了,这就是你们的买活钱。像是你们通过扫盲考试的,一日最少可以赚25文,么要赚到二十银子的……”
他也解释了为什么买活军要她们拿二十银子,除了他们垫付给『毛』帅的十身价本钱以外,还有十是她们一路上的食宿,要上的扫盲课的学费。而这些女娘对于东江军拿了十银子的好处也并无抵触,她们最始也是为了降低东江军的粮草负担这才自愿离的。
“只要能遵守我们的规矩,也有什么别的限制,身价银子一给,到时候你们爱去哪里就去哪里,不会有人拘你们的。”
果是八旗建贼说这些事情,东江女娘连一个字都不会信,但买活军这些青头贼,他们是不一样的,女娘们渐渐从悲伤中恢复了过来,找回了自己的主心骨,也就从许多细节感到了这支青头贼与众不同的地方。这些饱经风霜变故的女娘竟然普遍都敢于相信他们口中的描述了,虽然听起来还是有些过于的好,好得都不像是真的。
买活军也不她们争辩,只是很笃定地说,“到地儿你们就知道了,只有比你们得还更好,你们是好运,落到福地去了!”
他们也恐吓女娘们,“若是考不过扫盲班,一日便只有二十文,而且便等于是给辽东的乡们丢了脸,知道吗?买活军中南人很多,女娘个个精明能干,你们辽东大妮可不能弱于她们去。”
这样说来,顿时就激起了这些女娘们的血『性』了,她们中哪怕是最愚钝的也咬牙画沙盘,学拼音认字——不过,最笨的也笨不到哪儿去,真正愚笨的人走不出辽东在这个满是血肉的烂泥潭,战火建贼已经为买活军做了第一道筛选,能上船的『妇』女,聪明、细心、大胆、好运、健壮,这几个特质中至少都有一到个。
不过,她们中原本识字的并不多,就连『毛』荷花也只是偷学了几个字,因此拼音学得很艰难,不像是已经识字的人,可以从简体字去反推拼音来帮助记忆,只能生啃声母韵母。买活军在甲板上张贴了几份他们的报纸,上头都有拼音的标注,辽东女娘们偶然去甲板上放风时,都凑过去仔细地看,试拼读出其中的意思来。
这其中还是『毛』荷花学的速度最快——既然买活军的兵士待她们相当的不错,彼此有一点不快,她就憋的劲儿完全转到了学习上,很快她就能完全拼读买活军的报纸了,并且常常比念给组员们听,私底在船舱内,天『色』好的时候,也读一些船员给的手抄小本给同伴们打发时间。
是的,这底舱虽然在甲板头,但却也有小小的圆窗子,是透明的,犹琉璃一般,外头布满了海水打上的盐花,虽然接缝处遇到风浪有时候会漏点水,但女娘们还是很喜欢这改,因为这样一来,底舱大部分时间至少有一些朦胧的光线,不用光靠蜡烛油灯来照明了。这又是在辽东从来未曾见过的东西。
这些辽东女娘身体都很健壮,虽然是在深秋出行,船舱里难免又冷又湿,但因为有炉子,实际上条件比东江岛要好很多,这时候的北人根本有不抗冻的说法,必定是比南人更抗冻的,凡是扛不住的早冻了。因此这样的天她们并不觉得多难受,再加上还有棉袄,一路上侥幸有什么人染病,等到她们走了快一个月的时候,天渐渐地样冷了,而辣椒号停泊的次数也变多了,有时候三五天就停一次,过上一日半日再出发。淡水的补充因此变得很频繁,虽然不说洗澡,但至少每天早上能洗脸,也能用手指蘸盐擦擦牙了。
“是为了带上这些船。”谢向上对她们说——到了南方,事的时候他们天就到甲板上来上节课,“他们都要去云县做生意,有些船只有走过水路,要结伴前行。”
船上也陆续上来了一些新货物,还有一些新的女眷,都是之江人,她们彼此不太能沟通,因为之江女娘不会说官——北方人的官还都是说得满好的。奇怪的是买活军,官个个都说得非常的流利——不过,辽东女娘也不会去欺负她们,这里毕竟是南方,她们远来是客,可不敢还到地头就惹出麻烦来,让家乡蒙羞。
“这些也是去云县做工的,我们买活军需要很多人做工,不论是生产盐、糖,还是种地、织布,又或者修路、伐木,总之处处都缺人。”
看出来了,已经带了一百多人,却还不够的样子,『毛』荷花好奇地问,“谢师,远处些船都是装了人吗?”
“也有牛!”谢向上说,指点远处的船只,“记得艘船吗?从山阳道就跟我们了……他们也是来卖牛的,山阳道今年收成不好,很多本地人只能卖了家里的牛来度过难关。”
他说苦笑了一,仿佛对山阳道的百姓很有些同情,『毛』荷花的心也揪了起来,对农家来说,卖牛一定是个很艰难的决定。她到山阳道的百姓也辽东一般,这样的辛苦。
“唉!”她忍不住就叹了口,但『毛』荷花是不会掉眼泪的,她从小就不会哭,很快她就调整了过来,指其余船只问,“他们也都是来卖牛的吗?”
“大多是,我们要的东西了,最大量也最稳定的便是牛。”谢向上努了努一旁的布告栏,“报纸上都写呢!其余的大宗货物,他们要么弄不到,要么也拿不准到了地头会不会反而跌价了,因此倒是牛多。都在港口等我们的船来领航。”
『毛』荷花返身望在波光粼粼的海面上行驶的船队,不由惊叹于这船队的规模,她们都是时常乘船的,东江岛也有水师,但也就是五六艘中型船只,而且出了问题还要去高丽修,高丽里能凑出上百条船也不容易了。到来了南边,光是卖牛都有二十多艘船,可见南边果然自古便比北边要繁华得多!
“是呀!广告一栏的确是说了!要买牛呢!”
其余女娘也对这种商业模式很好奇,七嘴八舌地问,“这些掌柜倒是胆子大,看了报纸便自己搜罗了牛送来吗?啧啧啧,也不怕到了地头,官府不收!”
谢向上笑说,“这就是我们买活军的信誉了,不过,我们也到,报纸的作用这么大,居然有这么多船运牛来卖!”
女娘们都自以为了眼界,她们中许多人都学买活军,也有写日记的习惯,在日记里仔细地描述了在船上见到的景象,作为将来写信的准备。而且买活军也允诺了会为她们带信回去——既然学会了文字,么就当然可以写信喽。这个领悟也是很振奋人心的,只要还能写信,仿佛她们就依旧家乡保持很紧密的联系,有一部分的她们并有离魂萦梦绕的地方,她们的心还能家乡在一起。
『毛』荷花的见识要比组员们高一些,她见过父对报纸的郑重,在也在心中估算一封求购广告带来的效果,并且暗自咋舌,心父若是知道了,恐怕也会觉得不可思议,从登莱到东江岛其实并不远,东江岛什么都缺,但就是有商人愿意渡海贸易,或许便是因为东江军有自己的求购广告,所以什么事都有这样方便。
一封广告,轰动东南,不过是几行字而已,换来了这么多牛……就算买活军会照价付钱,但在『毛』荷花来看,依然是大赚特赚,最为难得的是,她看不出这件事损伤了谁。因为买活军要牛,山阳道的百姓有了卖牛的机会,价格还不至于太低——荒年,在本地卖牛根本有销路,价格也不可能高。
别处的百姓,必也一样,而些运牛的商人也都有赚头,至于买活军,他们的好处更多,牛当然是极好的东西,这么多牛都过来,本地的百姓们怕不是一户都有一头牛了!
她对买活军的评价本已经很高了,但在却还不由得更战战兢兢了起来,自己放在了一个很低的位置上,任何事都先去了解学习,『毛』荷花觉得,自己哪怕将这些见闻写信回去,也都算是有来了,父一定能得到许多启发。
不过,旅程还有结束,『毛』荷花的惊讶也还有结束,她的惊讶发生在云县码头附近,天他们总算是见到了码头,但却又还不能马上靠岸,只能在远处抛锚等待——云县外的海域里,聚集了千奇百怪的海船,大大小小几乎有数百艘,令人目不暇给,甚至难以点算数量。『毛』荷花这辈子也见过这么大的场面,她吓得说不出来,“这都是哪里来的船——都是来做什么的!”
“哪里来的都有,至于说来做什么……”
回答她的是船长连豪生,他的表情也有些微妙,好像也在隐隐掩藏自己的震惊,似乎眼前这千舸争渡的景象,也大大出乎了他的意料,“自然……都是看了报纸,跑来卖牛的喽!”
远处忽然传来了呼喊声,连船长调转头去,大约几十丈外另一艘海船上的水手挥手打了个招呼,对面拿起一个铁皮做的东西喊了过来,“你到了吗?”
连豪生也自己的铁喇叭拿了过来,“有,你呢!”
对面也用力地挥了挥手,表示否定,“这谁能得到!”
是啊……这,这……『毛』荷花目瞪口呆地望这排出了几里的海路,这还是她生平第一次见到‘堵船’,居然有这么多船只受到报纸的号召前来卖牛——这谁能得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