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河船比,海船一向是要大得多的,现在南方海域的常见的船只,除沿海渔偷偷打鱼的小渔船之外,最多的是两种形制,一为沙船,顾名思义,船只能在浅海行驶,行船时一向望得见沙滩。这种船速度很慢,多为平底,只能在某一势内部做城市和城市的通行,譬如说从海宁到泉州,或是从泉州到羊城,随时都可以停靠补给,一路的私港都是打点过的,每年都要给私港背后的势分红打点,这才能够平安往来。这些大港主背后豢养的海盗们,知道江湖规矩,根据船型和旗帜来分辨,大家即便在海中相逢,是擦肩而过,并前抢掠,这对沙船来说是很重要的,因为沙船的速度很慢,并没有摆脱海盗的能,扛住火器的攻击。
过话说回来,即便是沙船沉没,损失太大,水手们多数都有能游沙滩,且货物在近海沉没,是可以打捞起一大部分的。这种沙船如今是南方海船的主流,有一种,便是眼下众人登的福船,这种船多数都为尖底,吃水深,只能停泊在近海,由小船来运送货物补给,它是真正可以走远海航线的,载货量即便比沙船,但却可以去得很远。而且对一般的海盗有极大的主动,福船帆大,配老练的『操』舟手,速度可以起得很快,而且一般都配有红『毛』炮,即便是在茫茫大海中,有保护自己的能。
黄大人从武林往海宁的河船,一艘乘客二十已经是极限,但这样的一艘大福船,搭载百余乘客是毫稀奇的,倘若运货,讲究生活质量,那么人数能更多。就譬如这一次航程,从海宁到云县,若风顺,走十日就到,若是风向好,至多过两旬,并是动辄以年计的远海航程,那么许多乘客便可以安排到甲板下的舱房通铺里暂时居住。这些方原是给位低的兵丁们住的,但倘若乘客太多,那就没有办法。
“都是因为婺江水浅的缘故,们本来打算从婺江直放衢江的。”
周旋安排这件的是一个买活军的青年军士,忙前忙后,满脸是汗,圆脸透着疲倦,“但实在是走,等知道等到什么时候,只好折道来这里,请查家挤出一艘福船来运人,大家都只能将就一下。”
一旦等过台风季,私港的船只便都繁忙起来,抓紧运货贸易,运珍稀,这艘船的确来之易。黄家和王家都主动缩减自己的空间,黄大人一行七人只占层的一个套间,他们夫妻两人睡里间,婆子和两个丫头睡在板,其余四个男仆在外间打铺。而王家至少在一间房里塞四五个人,如一来,空间势必极其『逼』仄。黄大人避到自家占用的那段小甲板,让家人们收拾房间。恰好遇到王麻子从舱内出来,两人相互颔首示意,王麻子手托个水烟袋,作势要敬黄大人,黄大人摆手道,“吸烟,您请自便。”
远方的小船在来回断运载着乘客,远远可以看到海滩边的人头和蚂蚁似的,一层甲板往小船的木梯站着两个人,从小舟里抱起孩子们接龙式往传递,这些孩子们大多都是女童,身许多都穿着打补丁的棉袄,倒是要比黄大人去年在衢江看到的那些女孩们要体面,他注视着人流,由便打从心底叹息道,“这样的人家,日子过下去么?”
王麻子忍住跟着叹息起来,“去年年景实在是太好,秋后雪又下得早……您这是从何处来的?”
黄大人去年时在路那,两消息交通便,对浙去年的天气的确一无知,他略交代几句,两人就打开话匣子,原来这王麻子带着一家老小,倒是逃难离乡,而是早有前往临城县的意图。他们有个亲戚因缘巧合,在买活军治下讨生活,却是早听说买活军在研究引种牛痘的。
“说是这牛痘和人痘,是一种可以共享免疫的病毒。”
王麻子虽卖相佳,但谈吐却很清楚,看得出是有学问在身的,他虽没去过买活军治下,但对这些买活军使用的特殊词汇却很娴熟,“谓病毒,是买活军对一切致病之物的统称之一,如风寒、百日咳等,是细菌,便是病毒引起。而有些病毒,倘若得过又痊愈过来,便再得。”
他指指自己的脸,道,“譬如老弟,便是对天花免疫,嘿,但家中的弟、妹可就没那么好运……那一次,乡中约死二的人口,活下来的病人,便和一样,虽麻子,但终生便必再恐惧天花。”
黄大人是北方人,对疫病的恐惧只有更甚的。如今这天花是全国范围内的流行,而疙瘩病则只在北方流行,每一次流行,都能在北方农家带来至少两到的死亡率。这是如今许多流大举南下的一大原因,他半信半疑道,“共享免疫……这意思便是得过牛痘又康复的病人,便对天花能免疫,后便再得?”
“正是如。其实说是种痘法,倒少见,武林、金陵一带的大富人家,多有重金礼聘名医,请他们手中的痘粉为小儿种痘的。但这种人痘,起病有时极为凶险,而且年以后便可再种——孩儿种人痘,十个里死两个是有的,年人种人痘却是格外的凶险,十个里或许只能留下五个。是以很多人家心中都是有顾虑的,因为哪怕是得病,过便是如,为何要为自己招病身呢?这人痘接种的法子,便是在城池里已经流行起来的时候,方才孤注一掷、亡羊补牢罢。”
在时,天花是一种极为常见的传染病,常见到官府都特意去记述其的发生,小规模疫情是数胜数的,天花甚至被视为是孩子们长大路必经的劫数之一,若没有出过花子,便算是真正人。而时街面的麻子是极为常见的,常见到甚至有‘麻子’这样一个专有的词汇,这个词汇便是特指得过天花,痊愈后面留下许多凹陷疤痕的人。
如凶险又如泛滥,常年存在的疫病,医家可能去研究对策,种痘法的确已有数百年的历史,只是弊端和王麻子说得一模一样,那便是人痘的疫苗质量相当稳定,有时候种痘甚至就等于是自找麻烦,本来或许得的,种痘后反复高烧,和得外间传染的天花比没什么同,甚至因种痘而死的孩子一点都少见。因种痘法时尚算太流行,而买活军掌握的牛痘,便截同。
“牛痘和人痘,病毒是同源的,但牛健壮,发痘后几乎没有症状,而这病毒在牛的身体中被削弱,传递给人时,人便只是发些低烧,便可痊愈。而痊愈过后,便能对人痘免疫,这便叫做共享免疫。”
王麻子卖相太佳,但他托着烟袋,一面吞云吐雾一面和黄大人介绍牛痘时,双目却在闪闪发光,他说,“便是因耽搁——买活军寻到出痘的牛,但总量太少,够培育的,他们那里是山区,穷惯,牛少。瞒老兄,愚弟接信有一年多,一直在四下收牛卖牛,倒做起牛贩子,寻找他们要的那种出痘牛,收集痘浆再送往云县。”
他的身板挺得很直,嘿嘿道,“可以说今日牛痘的诞生,有王冲的一点微功在内。”
这自是一件很起的,但因为和反贼有关,在诸暨时只怕王老爷无法和任何人炫耀,要保持低调,因他这艘‘贼船’以后,便找到机自夸起来。而黄大人却因便减少一丝一毫的崇敬,他知道王老爷承担的风险,付出的代价,一定要比他自己说得更多。
“王兄真乃豪杰!”他并未吝惜自己的礼节,“举必将活人无数,到时阴功碑,必有王兄名字。荫庇代,积德天下,真是善莫大焉!”
王老爷敢受他的礼,连忙将他搀起,面容绝,连道‘敢’,“当真善莫大焉的,是主的诸位郎中。听舍弟说,他们竞相率先试苗,这才是真正将生死置之度外,说句犯忌讳的话——就是今时今日,要隐姓埋名,将来其等必定名垂青史!”
说到最后一句,左右看看,他是压低声音,毕竟虽在贼船,但像王老爷这种在诸暨本必是有名有姓的人物,这种话说起来是要很小心的。
黄大人心中一片雪亮,知晓王老爷一家迁移入买活军治下恐怕就打算回来,亦是暗叹世间明眼人一点少,只看各自运道。王老爷一家有亲戚先被买活军网罗去,他便拥有如先机,又是心明眼亮之辈,早早便阖家投靠,待到将来六姐取得天下之后,这一门想兴旺都难!
虽在舟旅之中,便多加深谈,但二人都觉得彼颇为投缘,当下便凭栏共立,闲谈起来,黄大人是最关心诸暨一带的收,他自从听谢六姐说,小冰河期至少要维持五十年,便对气温非常着紧,但令人无奈的是,王大珰显觉得这种有什么好在信里谈的必要,而黄太太通农,住在城中,对乡下收知道得有限。
“今年的日子是格外难过的!”
王老爷一家的搬迁和今年的气候有关,他们本来只是想等牛痘发明之后,轮流派人到买活军治下小住一段时日——种痘之外,要给买活军做工来付疫苗的钱。“这是他们的规矩,除活死人以外,但凡五岁以,都要自己为买活军做活买苗,旁人帮着付钱是无用的。”
这是想方设法要增加辖人口,而且是那些人脉广泛,能在外收到消息,有决策,有财能够自行迁徙的高质量人口,黄大人听,是心一,说道,“那王兄可要早些自学扫盲教材,他们那里若是通过考试,工钱便是高的。”
“早读到《微积分》!”这可就搔到王老爷的痒处,他一拍大腿,顿时就诉说起来,好一阵子才又说起诸暨。“今年十月就下雪,有些人家的晚稻都没来得及收,总之,现在双季稻是绝对种得,只能种早稻。是以粮价每年都更贵——粮价贵,万物腾贵,许多小织户今年都家破人亡,乡里眼见得就『乱』起来,许多人都要背井离乡去讨生活。”
小织户扛得住粮价涨,却扛住跟粮价一起涨起来的物价。这就难怪有许多女童被卖给买活军,在诸暨那一带,溺女的风俗是较为淡化的,因为本人家很多都是织户,养女儿的期望收益要高得多——在江西和福建,农户溺女一个很重要的原因是,女人干重活,而轻活又有媳『妇』做,一个十四五岁的姑娘,若是家里置办起嫁妆,只能留在家里,又没有什么活非得她们做,形对粮食的浪费。而哪怕就是几十斤的粮食,在农户家来看,是高得承受起的负担。
而在诸暨,十四五岁的姑娘,出门时的嫁妆是必准备太多的,而且她们从十岁起便可以织布赚钱,自己能赚到自己的口粮,这就是什么很重的负担。因纺织业发达的方,女人的数量就多得多,待到天气转冷,纺织业受农业的影响陷入低『迷』时,为寻找一条活路,这些女孩子们便被卖给买活军——四五个姑娘里,卖一个,就能度过一年的关口,倘若明年实在过下去,那么便阖家一起投买活军,自卖自身,是一条出路。
这一次船的许多家庭,就是走在这条路,他们去年春天几乎都和买活军做过交易,在当时是存在着一些疑问的,害怕买活军食言,把孩子带回去并非是真正做活,而是做些好的用场。但等到去年冬天买活军再来的时候,这样的疑『惑』便被消除,被买走的女孩儿们很多都给家人带信,歪歪扭扭写着白字,有些参杂着‘拼音’,她们说自己在买活军这里吃得好,住得好,认很多字,给家里捎带一些东西——多数是廉价的糖果,并问家里人的好。
被卖帮人数钱,给卖她的人捎东西,这在时是一件很常见的,因为的确有许多人口买卖是在极度饥饿的情况下被促的,如果卖,大家都要饿死,卖双方都有那么一点活路。这些女孩儿们在世道没有这样坏之前,和家里的相处是很和睦的,因她们中有许多人都很惦记着家里的弟弟妹妹,有父亲母亲,希望着将来有能重见的一天。
这样的信件是无法伪造的,其中有许多都是自家人才知道的小,对家里老牛的关切,对于平日里疼爱她的舅舅和婶母的惦记……前年的冬天就很好过,才有这些买卖,而去年冬天,当这些信件到达家乡之后,引起的效果是有人都没有想到的。
很多前年卖女儿的织户家庭,决定阖家去买活军治下团聚,有更多的人家想到买活军治下去讨讨生活,其中乏年的男女织户,甚至是工、纤夫,往衢县和云县迁徙的流络绎绝,整条婺江都被塞满,买活军派出的人手忙得可开交,前前后后为他们护航,是因,才有这批流和黄大人他们得转道海宁的变化。
而王老爷一家的想法,在这一年间有很大的变化,诸暨的萧条是可以眼见的,如果天气再冷几年,只怕就要『乱』起来。并且因为双季稻种,使得农田减产,王家的用度紧巴很多。时卖田倒卖价格,倒如就借着种痘的机,往买活军治下住一段时间,如若有发展的可能,便在买活军这里安家,到时再回去处理祖业。
是因,他们花许多时间收歇田之外的一些产业,才赶个晚班,时带来的男女老少中,除王家自己的嫡脉以外,有些亲六戚,如王老爷那个弟弟,他原是带着小女儿和妻子徐氏先去的买活军,因为听说那里可以治肺痨。如今余下的几个孩子都跟来,有徐家人来十几个。除要去买活军治下种痘,有一个很重要的目的,便是要去那里学算学。
“这是们两家的文脉在。”王老爷道,“以弟弟岳家徐氏算起,便历来是算学传家,而家这里,愚兄弟几个以演算为乐。愚弟托人带回的教材,等均看得如痴如醉,托人请问买活军,知无禁忌,便往华亭送一份过去,如今尚没收到回信。那里是岳家远亲居,其人在算学极有大才,想来能欣赏买活军这几本《曲面方程》、《微分几何》的妙处,说来惭愧,这几本天书等都有许多解之处,前往买活军处的心情,一日亦比一日迫切,算学虽是小道,亦可移人『性』情至!”
这算学世家……必说,自要大结交,在六姐麾下,这家人必定飞黄腾达。黄大人擦擦额前的一滴汗水,心道小佘如今算是遇到对手,心中又是一动,诧道,“华亭镇……令亲那位远亲,可是徐大人子先?”
见王老爷点头称是,更加慎重,在心中记一笔,觅机要向进言,能错过这一层亲戚关系,若是有机,当将徐大人招纳过来。人乃是学贯中西的大才,学富五车,农、算学乃是军,凡是格物之道都极其擅长,若买活军能延揽到这样的人才,必定是如虎添翼——过,要看该怎么做。
他存这么一层打算,自对王老爷更加曲意逢迎,双方是相谈甚欢。下头在断客,足足过四个时辰,这艘福船人已满,远处又开一艘鸟船过来——时凡是船只出行,尤其是福船这样的大船,多少都带着鸟船作为伴护,这样遇到港口好运食水。这艘鸟船本来装些货,但估算着人数太多,刚才是开到码头去卸货,时回来将余下的乘客都收下,又从福船这里匀一些过去,方才是准备停当,扬帆起航。
甲板的人『潮』,时方才逐渐散去,那几个买活军的兵士翻身来,帮着做些绑绳拉索的情,虽十分疲倦,但身手依旧麻利。黄大人谈间望过去,只见一个汉子一边擦汗一边和船夫说话,眼神在船身下扫视,似乎在审视着舱房中的乘客。人却是去年旧人——曾和他有过同舟之谊的私盐贩子,叫做吴老八的,原来他今年竟被派到处来接人!
这批私盐贩子,之后和黄大人的交集便太多,等黄大人回到许县时,他们又早出发去处贩盐运人。两人眼神相对,都有些尴尬,但旋即各自『露』.出容,招呼几句,吴老八颇为热情,叫道,“间忙,稍后来寻老哥喝茶!”
过几个时辰,他果来拉黄大人、王老爷一道,去一层甲板找个空隙处泡茶谈天,又解释舱内居实在狭小,他屋里有五六人歇宿,便招待云云。
看得出来,他是行买活军的总负责人,那么找黄大人、王老爷来谈天便很正常,从海宁到云县至少要十天航程,期间出什么谁无法保证,二百多人在一艘船,有许多孩童,若有,是需要黄、王两家出人出的。这种同行人之间的交际在时非常必要,黄大人和王老爷对吴老八都颇为客气,王老爷比较关心食水,“人多,食水要得多,补给要计划充足才好。”
吴老八道,“们都几次验算,打出50%的余量,这个必担心,离开沙滩太远。”
他说到这些数字,显得颇为笃定,明显是心中有数,黄大人暗暗点头,王老爷是面『露』欣赏,因又问道,“『操』舟的可是咱们买活军自己的人?”
吴老八道,“这是查家的船,是查家的水手,过贵客尽管放心,们这里是有些屏障的。”
他言谈间流『露』的是绝对的自信,黄大人心中一动,问道,“短波?”
见吴老八微微点头,便再问,王老爷面『露』好奇,却没有多嘴。而是举杯喝茶,道,“吴老弟,内眷找呢。”
果见到一层舱门口,有个年轻女娘伸出头来,张望着吴老八,神『色』间仿佛二人关系是很亲近,吴老八见,倒仿佛有些烦恼似的,道声失陪,起身走开一炷□□夫,方才回来坐下赔礼。只是他仿佛多些心,时便有些出神,黄、王都看在眼里,只动声『色』,倒是吴老八烦好一,索『性』举起茶杯向黄大人请教道,“王老爷一门贤达,便说,黄大人,您是个聪明人,去年咱们兄弟都瞧出来,心中很是佩服,如今有件烦,倒愿和弟兄们说,想请您二位给出出主意。”
他恭维王老爷过是客气,但夸奖黄大人这话是真心实意,黄大人是看得出来的,原来他连裤腰带都没有,尚且能散发出《斗破乾坤》中说的霸气,震摄住那帮私盐贩子。他心底颇有些自豪,忙道,“太过奖,您有什么烦难,请只管讲。若能帮得忙,们二位必定袖手。”
吴老八苦道,“这倒是旁人能帮得忙,是心里拿定主意而已……您二位多少瞧出来,这和的婚有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