苻家果真如苻离说的那般冷清。
上个月, 姜颜与爹娘一同去首辅府上赴宴,苻家父子三人、媒人冯祭酒、姜家三口俱是分坐两列,每人面前一张食案,食案之间间隔一尺, 严肃得如同鼎炉焚香的庙宇。
倒不是苻首辅刻薄,而是苻氏家规如此,重规矩礼教,淡七情六欲, 连一家人上桌吃饭都得循规蹈矩。
姜颜第一次来首辅府,苻家规矩又多, 难免有些拘束。席间, 姜韫川不卑不亢, 朝着苻恪道:“这杯酒, 我敬首辅大人!我虽曾与首辅大人政见不同,然新君登基, 政治清明,于公, 为人臣子的自当团结协力、稳固朝堂。”
说罢, 姜韫川一饮而尽,又给自己斟满酒,再举杯道:“于私, 小女阿颜生性活泼, 天然自在, 与令公子伯英相爱多年、情深意切, 现续良玉之约,将爱女托付给贤婿,还望苻家上下善待阿颜。”
姜韫川一身风骨,从来不会阿谀奉承,此番话想必是经过深思熟虑才说出口,拳拳爱女之心溢于言表。
两杯酒饮下,苻首辅不再端架子,回应道:“既结善缘,我自然不会从中作梗。只是拙荆早逝,府上并无女眷可照拂令嫒,便让犬子自立门户经营生活。阿离重情义,想来不会亏待令嫒,请亲家公放心。”
这门亲事,便算是正式得到了苻首辅的首肯。
说实在的,来之前姜颜还有些惴惴不安,毕竟首辅大人一向不太喜欢自己的行为处事,唯恐他出言反对,谁知竟意外顺利……仔细想想,多半是苻离从中斡旋的缘故罢。
他应承过姜颜的事,向来言出必行。
之后几日,姜韫川将家里珍藏的字画等物都拿了出来,一一清点后便亲自动手将物件小心翼翼地装入几口檀木大箱子里。姜颜正在屋内帮忙手写婚宴请帖,问父亲为何突然想起整理这些,姜韫川一边封箱落锁,一边随意道:“你的嫁妆。姜家虽不如苻家富庶,但也不会短了女儿的陪嫁,让人看笑话。”
姜颜心中一暖。
想起那次家宴,姜颜深切体会到父亲最平凡且伟大的爱,如今再看阿爹将珍爱许久的字画封箱陪嫁,则更是感动,待嫁的期许中生出几分不舍的怅惘来。
日子晃晃荡荡地到了七月初七,姜颜已经足足有一个半月不曾见到苻离。天色刚黑,华灯初上,夏夜闷热无比,姜颜穿着单薄的夏衫,手拿着绢扇呼呼一顿乱扇,躺在凉床上辗转反侧。
虫鸣声断断续续的,扰得人心烦意乱,既静不下心修书,又闭不上眼睡觉,心中总有一块空空落落的,被某只‘狐狸’勾去了魂。
今夜是七夕呢,连牛郎和织女都要见面,凭甚自己要独守闺房?
我不服!
如此想着,姜颜猛地挺身坐起,长舒了一口气,穿上鞋鬼鬼祟祟地溜了出去。
走后门出去,就去看苻离一眼……看一眼就回来,绝不逗留,爹娘不会发现的!
可天不遂人愿,姜颜才溜进后院,就与携手出门赏月的阿爹阿娘撞了个正着。
姜家爹娘站在月洞门下,姜颜维持着开后门门栓的姿势僵在原地,六目相对,空气凝固,尴尬到连虫鸣都销声匿迹。
——阿爹阿娘,你们也出来赏月啊哈哈!
——我正准备去找阿玉玩,才不是去见苻离呢您们要信我啊!
——我就检查一下门栓是否落紧,不出去。
电光火石的一瞬间,姜颜的脑中闪出无数个理由,可谁知还未来得及开口,姜韫川便自然而然地调开视线,像是没看见她的存在似的抬头望天道:“今天的月色很美啊,娘子。”
“是呢,郎君。”姜夫人以团扇掩唇轻笑,一语双关道,“今日七夕,织女要与牛郎相见的。”
姜颜:“……”
姜韫川又道:“牛郎织女都鹊桥私会了,我们老夫老妻的也不能闲着。”说罢,他牵起夫人的手道,“走,为夫带娘子去喝上元街的酸梅汤,亥时再回来。”
他着重强调了‘亥时’一词,明显是说给杵在阴影中的姜颜听的,看来并不打算做棒打鸳鸯的恶父恶母。
待阿爹阿娘一唱一和地离开后院出门去了,姜颜才松了口气,轻轻拉开门栓,蹑手蹑脚地从后门出去。
刚回身掩好门扉,便听见身后传来熟悉的一声:“阿颜!”
姜颜猝不及防被吓了一跳,回头一看,只见后巷阴影里站着一人,不是苻离是谁?
“你怎么在这?”
“你怎么出来了?”
两人异口同声,言语中俱是惊喜不已。姜颜匆匆掩好门,提着裙子一路小跑过去,笑道:“阿爹阿娘说了,今日七夕,牛郎要见织女,阿颜想见苻离!”
苻离张开双臂接住扑过来的姜颜,带着笑意的嗓音低低道:“小心些。”
“你呢?”姜颜的双眸在阴暗中闪着灵动的光,倒映着天上的星辰,问道,“你又为何出现在别家后巷?”
“路过。”苻离不自然道。
“骗子。”姜颜明显不信,狐疑地看着他道,“我看你是守株待兔,守了好些夜晚才逮住我这只送进怀里来的兔子罢?”
她哪里是只兔子?分明是狡黠伶俐的猫儿。
被猜中了心事,苻离索性揽紧了她的腰肢,不悦道:“若是再不能见你,我便要翻墙进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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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还说呢!都是你们应天府的破规矩,什么定亲之后、成亲之前,男女双方不得私自见面……见了又如何,莫不成你要吃了我?”
苻离眸色深沉,轻轻勾了勾嘴角。从某种上来说,他的确想‘吃’了她。
很想很想。
“走罢,去哪儿玩?”姜颜打断他的思绪。她生性好动,也不肯在苻离怀中多待一会儿,扭身道,“我们可以有两个时辰相处,亥时之前得归来。”
黑暗中,苻离的面容模糊难辨,可声音却是轻松愉悦的,带着几分试探道:“你想不想……去看看我们的婚房?”
‘婚房’二字,含着说不出的缱绻情意。姜颜自然无法拒绝,欢喜道:“好呀。你都布置好了?”
“差不多。”苻离道,牵起她的手朝自己的宅邸行去,沉稳道,“你去看看,若是有不合心意的地方再告知我。”
和上一次来这相比,苻离宅邸中已经添置了不少物件,大到花苑池沼,小到桌椅屏风,一应俱全。后院新开了一块不小的空地,摆着刀剑弓矢等物,想必是苻离习武之处,而空地的旁边则是厢房和书斋。
姜颜先去看了书斋。书房很大,若是白天应该光线十分通透,用鹤唳云霄的屏风隔成内外两间,其中书柜、书案、休息用的睡榻,甚至笔墨纸砚皆已备好,其规格竟是和自己在翰林院的书房一般无二……且不说做工昂贵的桌椅案几,便是搜罗那满书架的各色书籍也该花上不少功夫。
姜颜随手挑了两本书看,简直爱不释手。苻离多弄了几盏烛台,使得房中亮堂些,方便姜颜观摩查看。
“如何?”他问。
“很好。”姜颜合拢书籍,将其插回书架中,大言不惭道,“除了缺一个女主人外,别的都齐了。”
灯光中,苻离一身紫檀色束袖武袍,眉目难得浮现一抹温和,又拿起烛台道:“我带你看看卧房。”
卧房不似书斋那般大,但也算得上大气精美了,珠帘隔开,分里间外间。外间有桌案小榻,里间是一张极为宽敞的雕花木床,红绡软帐,四角垂着金流苏,床上整整齐齐地叠放着红绸喜被,看上去颇为喜庆,令姜颜提前感受到了洞房花烛夜的紧张。
她笑道:“你连喜被都铺好了?这些原是该女方准备的。”
“无碍,谁准备的都一样。”苻离将烛台随意搁在桌上,朝坐在床上的姜颜走去。
暖黄的烛光中,姜颜浑然不觉苻离目光沉沉,兀自坐在宽阔的喜床上,一会儿摸摸被褥,一会儿拍拍枕头,连连颔首道:“很软。我睡不惯瓷枕和玉枕,太硬,还是这绣枕舒服。”
“我知道。”苻离坐在她身侧道,“你同我说过,我都记着。”
姜颜笑着抬眼,忽的怔住了,望着苻离的样子出神。
见她盯着自己不说话,苻离露出些许茫然的神色,问道:“怎么了?”
他一向清冷倨傲,仿佛一切尽在掌握之中,偶然间流露出茫然的神色,非但不傻,反而分外可爱。姜颜心中一软,手撑在床沿上,凑过去悄声说:“伯英,你看我们这样子,像不像在入洞房?”
苻离被她问住了。
周围烛光缱绻,面前笑靥如花,红帐喜床,确实有几分洞房的意味。苻离没有回应,只是定定地望着她,眸光涌动。
气氛太过旖旎,连夜色都变得暧昧。苻离搁在膝上的手微动,握住了姜颜的五指。他垂下眼,侧首靠近,浅色的唇离姜颜的只有一寸之隔,鼻尖抵着鼻尖……
姜颜下意识放缓了呼吸,准备迎接苻离的亲吻,就像曾经许多次那般。可谁知苻离在即将贴近她唇瓣时忽的顿住,姜颜睁开眼,看到他颀长的睫毛动了动,而后深吸一口气扭过头去,哑声道:“你饿不饿?”
“……”姜颜一脸无言地看着他。
七夕节,她冒着风险来与他幽会,换来的却是一句‘饿不饿’?
“都这个时候了,你就不能坦诚些么?”姜颜又无奈又好笑,反扣住苻离修长带有薄茧的指节,倾身在他脸颊上迅速一吻,道,“我不饿。”
苻离面色不动,可耳尖却浮上一层可疑的薄红。他扭过头来看她,目光更深沉了些,如这夜色一般幽暗。
姜颜感觉到他的手心在发烫,像是生病了般。她问:“刚才躲开作甚,为何不亲我?”
苻离喉结动了动,一字一句低哑道:“若是,我不止想要亲你呢。”
姜颜愣了愣神,随即明白他是何意思。她下意识挠了挠鬓角,认真思索了一会儿方道:“嗯……想要其他的也可以啊。”
这下,轮到苻离失神了。
“姜颜,你可知道我的意思?”
“自然知道,我又不傻。”
见苻离不说话,姜颜又大大方方地摆摆手:“相爱之人总是要同榻而眠的嘛,早一月迟一月又有何区别?”
苻离盯了她许久,淡然道:“不可以。”
“有何不可以?我们已经定亲啦,写了婚书立了媒的,名正言顺,只是差个拜堂而已。”姜颜望着他鼻尖渗出的细密汗珠,伸手去摸他英气好看的脸,问道,“你汗都出来了,不难受么?”
话音刚落,她清楚地看到苻离眼中有什么决堤而出,炙热的渴望渐渐取代冷淡的眸光。下一刻,苻离炙热的唇吻上,像是狩猎般掠夺她的呼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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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莫要后悔,是你蛊惑我的。”模糊中,似乎听到苻离在她耳边如此低语。
“等等……”
姜颜混沌的思绪从唇舌交缠中抽离,伸手推了推苻离的肩,却被对方轻而易举地捉住。柔软整齐的被褥散乱,姜颜发髻也变得凌乱起来,她想要说什么,苻离并不给她开口的机会,嗓音中带着一丝陌生的狠意,道:“现在反悔,晚了。”
“没……没反悔……”呼吸的间隙,姜颜气喘吁吁道,“苻离,这事我不太懂,你知道怎么做吗?”
苻离动作一顿,撑起手臂看她,暗流涌动的眸中闪过些许茫然。两人四目相对,良久,苻离抿了抿唇,诚实道:“我……也没做过。”
又是一阵诡谲的四目相对。
苻离的这双眼睛真是漂亮,深邃又诱人。被他用这样一双眼睛盯着,姜颜浑浑噩噩地想:也不知是谁在蛊惑谁。
最后,姜颜败下阵来,一咬牙道:“那,试试吧。”
这句话简直是解开了苻离的全部枷锁,那一瞬什么礼教、什么规矩,全都抛诸脑后,这个清冷端正的年轻人如同变了个人似的,凶狠地咬住姜颜的唇,使她不能退缩分毫。
然而,并未试成功。
因为疼,实在是太疼了,两个人都没有经验,又紧张,除了疼什么也感受不到。
姜颜并不知道其他男子的……那个,是否也如苻离的那般,总之今夜若是胡乱‘尝试’下去,这床喜被怕是要不染而红了。
于是被迫中止,气得苻离脸色都结了霜,身体难受心里也难受。
只管撩不管收尾的姜颜愧疚不已,连连道歉,最后苻离还是心疼大过委屈,舍不得让她吃痛,便惩罚似的搂着她的身子,直到平息了才放开她。
唉,姜颜简直要哭了,一半是疼的,一半是担心的。
怎么这么疼哪?最可恨的是疼了还进不去……都说男女之事是时间最快活的事,可为何她一点也不快活,倒是快死了。
若是以后都这般不和谐,那该如何是好?
姜颜陷入了沉思,很是为婚后忧心忡忡了一番。
半个多月的时间不过弹指一瞬,很快到了七月底。
邬眠雪和魏惊鸿带着刚满月的女儿从沧州赶回了应天府,一半是带女儿见见她的祖父祖母,一半是为了应约参加苻离和姜颜的婚礼。
茶楼相见,邬眠雪丰腴了不少,与姜颜倚在茶楼二楼的栏杆处凭楼远望,闲聊道:“小湫在她祖父祖母处呢,老人家疼得紧,不舍得让我带出来,唯恐热着了冷着了,下次再抱来给你看。”
魏湫水便是邬眠雪女儿的名字,很是奇特大气,不像个姑娘家。
“真羡慕你呀,女儿都有了。”姜颜望着远方青色的楼阁和屋檐感慨道。
“阿颜不也快了么。”邬眠雪道。
姜颜摇了摇头。回想起七夕那夜,她又是一声长叹,连尝试都那般疼,真要生起孩子来,指不定是怎样一番惨痛的光景呢。
姜颜是见过妇人难产的。
年少时在逃亡朔州的路上遇见李广英的妻子生产,血崩了满床,那句“求你,剪开”永远是姜颜不忍回想的噩梦。
自己疼倒没什么,就是不想再让苻离隐忍受苦……是不是两人的方法没用对?
如此想着,姜颜坏笑着靠近邬眠雪,压低声音问道:“阿雪,我请教你个问题。”
邬眠雪大惊,原本就圆圆的杏眼瞪得老大,失笑道:“哎呀不得了,才高八斗的姜大人不耻下问,幸哉幸哉!问罢问罢。”
姜颜也不扭捏,单手拢在嘴边,附在她耳边道:“我问你,那个男女之间……”
邬眠雪起初还带着笑,万万没想到姜颜所问的竟然是这般晦涩的问题,于是笑意渐渐变成了惊异。她简直不知从何说起,怔了许久,方破功捧腹道:“你们……哈哈……竟然……哈哈哈!”
姜颜倒没什么可窘迫的,趴在栏杆上乘凉道:“笑甚?我就不信你们那时不疼。”
“自然也疼,不过不似你说的这般……”邬眠雪歪着脑袋,半晌才想到一个合适的词,“……惨烈。”
姜颜乜着眼看她。
邬眠雪叹了声,“阿颜你要明白,天底下所有快活的事都不是一次就上瘾的,而是要试过几次或是很多次才会食髓知味,像赌钱,像酗酒……情事亦是如此。”话锋一转,她又道,“不过,若真的疼到进行不下去,不是你有问题,便是他的问题。”
“是何问题?”姜颜道,“我们都挺健康,并不曾有什么问题。”
“我指的不是这个!”
正此时,魏惊鸿和苻离并肩从外头进来。
推开茶室的门一看,只见茶案上的茶水已经温凉,而姜颜和邬眠雪并不在室内。魏惊鸿透过打开的竹窗望去,姜颜和邬眠雪正肩抵着肩趴在廊下的栏杆上,不知在说些什么。
“这两人,在咬什么耳朵呢?挨得这么近。”魏惊鸿笑着收拢折扇,敲了敲苻离的胳膊,“走,听听去。”
于是两个大男人绕到回廊处,刚要开口询问,便听见邬眠雪碎碎念叨道:“……你瞧清楚了吗?大不大?”
“很大。”姜颜的声音。
“你说你没这么疼,可是因为你家的不够大?”还是姜颜的声音。
“不知道,无从比较。”邬眠雪的声音。
魏惊鸿觉得自己好像明白这俩人在讨论什么了,再看看苻离僵硬的脸色,魏惊鸿觉得苻离好像也明白她们在讨论什么了。
“咳!”魏惊鸿清了清嗓子,气定神闲道,“我的肯定不小,让二位操心了。”
姜颜一惊,猛然回头,果然看到了一脸复杂的苻离。
姜颜看着苻离,苻离看着她。
姜颜看着苻离,苻离看着她。
半晌,姜颜机智笑道:“伯英,我在夸你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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