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林之中, 松柏青青, 正是草长莺飞的时节,而苻苏氏的坟冢却无一棵杂草, 应是有人定期来清理扫墓。
观望墓碑上所刻生平,苻离母亲染病去世时还不到三十岁,正是一个女子最青春力盛的年纪, 终究没敌过‘红颜薄命’的诅咒。
下山的路上, 气氛略微沉静。姜颜站在苻离身侧,望了望他英气完美的侧颜,忽然问道:“令堂一定很美罢?”
未料她开口就是这么一句, 苻离似乎怔了一怔, 而后才轻声道:“确实很美。不过, 我已记不太清她的容貌,偶尔瞧见画像才能忆起几分。”
“人生苦短, 生死有命, 你也不必伤怀。”姜颜安慰般拍了拍他的肩,又问, “怎么想起这个时候带我来见你娘?你瞧,匆匆忙忙的, 害得我连见面礼都未曾准备。”
“等你过了门,便是给她最好的礼物。”苻离面色轻松了不少,不似先前隐忍着悲伤, 缓缓道, “见了我娘, 就姑且算与我定亲了,以后你若敢悔婚,当心我娘来找你。”
说这话时,他嘴角勾着笑。随着步履前进,交叠浓密的枝叶渐渐在两人头顶散开,阳光洒下,给他的面容镀上一层暖意。
“少吓我。”姜颜负着手,乜眼看他道,“你娘那是脱离了肉体凡胎、羽化登仙去了,即便真来找我,也该是个仙子般的人物!”
苻离嗤笑了声:“你倒是嘴甜。”
走出浓密的树荫,蜿蜒的小道上两匹马儿正在垂首吃草,野花幽芳,远处应天府城池的轮廓在晴空下清晰可见。姜颜眼眸一转,忽然凑过来在苻离耳边道:“我嘴甜不甜,你不是早就尝过了么?”
清风徐来,这句话轻得像是一片羽毛划过心间,趁着苻离怔愣的瞬间,始作俑者已经飞速离开,笑着跑远了。
回应天府的食肆用过膳,正好碰着街上人流最多的时辰。城中非公差不能策马,两人只好牵着马步行。
路过酒楼时,刚巧见四五个身穿武袍的男子从楼中出来,一个个喝得满面通红,醉醺醺的,正盘算着接下来去哪个温柔乡消遣。不知是提到了哪个青楼,他们一番哄笑,踉跄着上了街,谁知一抬头便撞见了迎面走来的苻离和姜颜。
一见苻离,那几人的酒立刻醒了,顿时大气不敢出,东倒西歪地站好,齐刷刷抱拳道:“百户大人!”
苻离本在和姜颜拌嘴,闻言立刻敛了笑,换上一张严肃的冰霜脸,下意识按着佩刀站直,‘嗯’了一声问道:“在做什么?”
“喝……不,属下们正准备去校场操练!”方才还在嚷嚷着要‘醉卧温柔乡’的男子诚恳道。
“甚好。”苻离望着几人醉醺醺的嘴脸,冷冷吩咐,“那便速回户所操练,让章游为你们监守计时,没练满两个时辰,不许你们出户所半步。”
“是!”众人老老实实地应了,又立在道旁,躬身抱拳送苻离远去。
空气中漂浮着酥饼的香味,姜颜朝身后使了使眼色,问道:“哎,那是你的下属?”
路上人多拥挤,姜颜牵着马走得磕磕绊绊,苻离便顺手接过她掌心的缰绳,一人牵着两匹‘嗯’了声。
“看不出来嘛,他们还挺怕你的。”说着,姜颜又自顾自笑了起来,“你知道么苻离,方才你倏地拉下脸的严肃样儿,与岑司业越发相像了。”
苻离脸上的寒冰笑容,目视前方来往的人群,放缓语气道:“我尚且年轻,若无威信,他们便不服管教,办起事来只会步履维艰。”
他说得风轻云淡,可不知为何,姜颜却品出了几分饱经风霜的沉重。她不由放慢了脚步,挠着鬓角问道:“刚入锦衣卫时,你一定吃了不少苦罢?”
她语气中有显而易见的担忧,那般柔软的爱意足以抚平一切伤痛。苻离看了她一眼,平静道:“都过去了。”
姜颜便也笑了笑,自顾自颔首道:“嗯,都过去了。以后若同朝为官,在下还要多仰仗仰仗小苻大人!”
“那你可要小心了。”苻离道,“若是听话,我便罩你;若是不听话,我便将你抓进锦衣卫私刑拷问。”
闻言,姜颜哈哈大笑,一日无忧。
第二日清晨,苻离便启程离开了应天府,前往滁州。
姜颜闲在应天府的小院中,只觉无聊至极。从前忙着科举时,便是一个月不见苻离也不觉得多难受,如今闲下来后,反倒一日不见如隔三秋。
再过几日便放榜了,姜颜也不敢出远门游玩,只好将自己闷在家中写信。给父母写完又给临洮府的陆老写,给陆老写完又给邬眠雪写,写到最后无人可写了,便一个人坐在秋千上喝酒作诗。
暮春芳菲将尽,上等的杏花酒封坛,姜颜执笔写下一句“独埋杏花酒,静候一归人”,而后将写了诗的酒坛藏在床下,打算等到放榜那天再和苻离一起秉烛夜谈,饮个痛快。
三月十三,姜颜去国子监领了进士巾袍,只待放榜那日传胪宴时穿上,等待命运的裁决。
原以为苻离还能赶上传胪放榜,谁知一直等到三月十五传胪日入宫,长安街对面的大门也依旧紧闭,不见他归来。
兴许是有什么事耽搁了。姜颜如此想着,于国子监同程温、季悬等贡生集合完毕,在祭酒和司业的带领下一同进宫面圣,等待传闻中声势浩荡、激动人心的传胪放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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深蓝的进士袍,配展翅乌纱帽,墨色腰带将姜颜的腰身束得盈盈一握,混在一群老少不同的男子中,显得娇小而不起眼。
不多时,太监先行唱喏,命殿内外肃静,继而鞭炮礼乐齐鸣,皇帝和太子入奉天殿就座,礼部便着手开始传胪。
百余名贡生们分列殿外两侧,礼部阮尚书在殿门口站定,命执事官徐徐展开写有进士名录的黄榜。天高云淡,风过无声,一时间,姜颜能看到前边那位仁兄脖子后紧张出来的热汗,瞄到旁边这位兄台袖子中不住发抖的手掌……
姜颜反倒不那么紧张了,经历了漫长的孤军奋战和潮起潮落,记忆混着血汗在心中根植,结果无非‘成败’二字,她担当得起。如此一想,心中出奇的平静。
殿中有人高唱:“跪——”
于是贡生皆撩袍跪拜,大殿内外肃然得可闻落针。
执事官展开黄榜,定了定神,用高昂清晰的语调徐徐道:“弘昌十七年春三月十五,奉天子令策试贡生毕,选贤举能,泽被九州,获一甲者赐进士及第,二甲者赐进士出身,三甲者赐同进士出身!”
远处号角苍茫雄浑,编钟声响,余音久久萦绕上空,众官及士子山呼万岁。待乐停,执事官继而用更大的嗓音一字一句宣读道:“弘昌十七年,一甲进士三人,状元乃应天府——”
状元郎是应天府人?
霎时,所有应天府的贡生皆是捏出了一手心的汗,而外地贡生则是多有失望,悄然叹息。
正寂静着,万众瞩目的执事官徐徐报出一个人名:“——国子监监生出身,程温。”
“程温?谁?”
“听说是个寒门,乡试十四、会试第三那个。”
“没想到是他!当真是一匹黑马啊……”
周遭切切杂音不断,姜颜跪在殿外,心中说不出是轻松还是意料之中的失落。
殿试之上的时务策,她自认为并无纰漏,如今这般结果,如若不是程温的文章更胜一筹,便只有可能是读卷时出了意外。
不是状元郎,便失了金牌令,看来她注定要走一条更为曲折坎坷的道路了。
蓝天下,殿宇前,程温出列,众人随着百官跪拜。再起身时,姜颜不经意间看到程温的背影,年轻,挺直,全然不似曾经在国子监时的瑟缩和内敛……
思绪复杂,执事官又念道:“一甲第二名,榜眼乃顺天府监生,张之敬。”
榜眼虽气度儒雅,却已不复年轻,约莫四十岁上下,起身出列,于是众人再拜。
执事官清了清嗓子,继而道:“一甲第三名,探花乃应天府监生——”
嗯?又是国子监内学生?
姜颜心想:多半是季悬罢。
“——姜颜!”执事官高唱,声音如破浪疾风撞击着每个人的耳膜,一声念完,尘埃落定!
阳光忽的有些刺眼,原本笃定自己落榜的姜颜脑中一片空白,怔愣了一瞬,才反应过来对方念的是自己的名字。
她几乎是凭借本能做出反应,顶着众人各异的目光出列。见身侧之人齐齐跪下,跪拜如山倒,她一时心绪复杂,恍然如在梦间。
……探花郎?为何偏偏是这个位置?
探花探花,名称虽然好听,但无论才学还是仕途都比不上状元和榜眼,能熬出头的少之又少,即便领了官衔也是文书编修、史官一类,升不上,走不了,一生默默无闻修纂国史书录……当真是应了年关阿爹那句‘刀笔吏’的预言。
二甲第一和三甲第一的传胪是谁,姜颜已经无心在听,四拜过后,礼乐齐鸣,执事官将黄榜张贴公布于宫门之外,一言未发的天子退场,贡生们出宫观看榜单,而一甲三名便在礼部官员的寒暄陪同下出宫归第。
各大朝官寒暄状元榜眼探花郎,多半是有意挑选良婿结亲,而榜眼已经娶妻,便不在行列;姜颜身份特殊,自然也无法结亲,倒是年轻未婚的状元郎程温成了香饽饽,拜谒祝贺的朝官一波接着一波涌来。
姜颜无暇顾及程温,提前出宫,回了自己的小院子。
门前冷落,除了国子监派来祝贺的同窗和阮尚书府上的贺礼,再无其他宾客。不过这样也好,姜颜此刻最想见的人、最想要的祝贺,皆属于苻离。
可抱着酒坛从日落等到天黑,苻离依旧不曾归来。
月上中天,星子默然,空气中已带了潮湿的凉意,看来今夜苻离也不会回来了。
月光如轻纱笼罩,落在院中石桌上的一只杏花酒坛上,镀亮了坛身上的一行小字:独埋杏花酒,静候一归人。
归人不复,唯有长夜漫漫,熨烫满腔心事。
三更天,姜颜披着单薄的春衫,倚在月华如洗的窗边梳头,正望着西斜的明月出神,忽闻瓦楞上一阵窸窸窣窣的声响,还未辨别出那声响从何发出,忽见一条黑影从檐上坠下,落在她的院中。
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血腥味。
那黑影显然是受了伤,起身时一个踉跄,后腰撞在石桌上,杏花酒哐当一声坠落,坛身四分五裂,酒水哗啦啦溅了一地!
歹人?!
姜颜倏地起身,下意识去关窗户,刚张嘴喊了句:“来人——”那黑影便已欺身上来,紧紧捂住了嘴。
鼻尖的血腥味更浓了,混合着酒香,构成一股子奇怪的味道。蒙面黑影的眸子寒冷如冰,喘息着哑声道:“是我,别出声!”
熟悉的眼睛,熟悉的嗓音,令人心惊的血腥味……姜颜瞳仁微缩,僵在窗边,唯有心脏尖锐刺痛,砰砰撞击着胸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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薛睿:就很慌!
(注:文章中传胪部分的规矩流程部分是参照史料,部分是作者杜撰,莫要当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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