蝉鸣阵阵, 烈日如火,烤得人皮肤生疼。唯有水榭阴凉处还存着几分凉爽之意,空气中氤氲着荷香,闻着倒消了几分灼热。
程温和另一名学生已请教完毕, 太子一一为其解答。皇后凭栏而望,时不时将手中的鱼食抛在藕池中,引来一大群银红二色的鲤鱼争相抢夺。
见姜颜久久不语,张皇后终于转过温和精致的脸来, 问道:“姜颜,此次你是一甲, 就没有什么话要问么?”
光影交错间, 姜颜一袭素色的儒服,脑后的发带随风飘舞,闻言抬眸笑道:“回娘娘, 学生要说的话,旁人听不得。”
闻言, 太子朱文礼的神色稍变, 担忧地望了姜颜一眼。
皇后的神情看不出喜怒,闻言沉吟片刻, 将手中的鱼饵尽数倾泻在池中, 轻声道:“你们退下罢。”
程温和另一位学生拱手作别,侍婢们也福礼退下, 水榭中只剩下皇后、朱文礼和姜颜三人。
鱼儿吃尽了饵食, 毫无留恋地划尾离去, 唯有挺立的荷叶在烈日下微微摇动,越是炎热,它便绿得越发精神。不多时,皇后率先开口,嗓音绵绵的没有什么力度,道:“本宫知道你想说什么,但本宫得提醒你,阮玉的事就是个意外,也……只能是个意外。”
“自打我们进了国子监,便一直处于风尖浪口,阮玉因身段风流,所受之苦比我更甚。学生今日夺魁,所求不为名不为利,只为求娘娘还阿玉一个公道。”说罢,姜颜拢袖长躬,看着粼粼的水光在皇后的绣鞋上荡漾,坚定道,“大理寺如此草率结案,包庇罪犯,岂非寒了天下人的心?若是有朝一日阿玉醒来,娘娘可曾想过,她会是如何心情?”
“姜颜,你如此聪慧,难道看不出本宫是在保护阮玉的清白么!”皇后悠悠起身,面色不似先前温和淡然,压低声音道,“本宫也是女人,自然知道名声对于女人来说意味着什么。若众人知道阮玉是与男子私会才遭此劫难,你让阮家人如何想?让世人如何看待阮玉?有朝一日她醒来,又该如何面对满城的流言蜚语?”
姜颜闭了闭眼,直起身来,“这么说来,娘娘承认阿玉是薛睿所害了?”
皇后未曾回答,只道:“你非要如此穷追不舍?”
姜颜笑着摇了摇头,腰间的薄纱系带随风飘飖,朗声问:“娘娘可曾听说过《越人失美玉》的故事?”
皇后眯了眯狭长的凤眸,没有说话,似乎想看她到底在耍什么花招。
姜颜微微昂首,自顾自道:“越人有美玉,捂于怀中,入市集,玉遭窃。报之官府,府中人斥曰:‘有此美玉而不私藏宅中,招摇过市,无怪乎窃。窃玉者无过失,应是汝之不慎耳!’”
听她说完,皇后恍然,“越人在市集上被偷了美玉,官府之人非但不缉拿窃贼,反而责怪越人没有藏好宝贝……姜颜,你这是在含沙射影地指摘本宫本末倒置,不为阮玉做主?”
“学生不敢指摘娘娘,只是就事论事。”姜颜道,“娘娘说不惩处真凶,是在保全阮玉的名节,可是阮玉之案就如同越人失玉一样,应该缉拿真凶以振君威,而不是忧心阮玉没有护好自己的名节。再者……”
姜颜抿了抿唇,望着面色渐冷的皇后,终是不吐不快,一语中的,“您包庇薛家,有几分是真为阮玉着想,又有几分是为太子打算呢?”
张皇后一拍雕栏,警告道:“放肆!本宫送你来读书,你就是这么同本宫说话!”
“母后!母后,您大病初愈,切勿动怒!”一旁的朱文礼暗自为姜颜捏了一把汗,忙横亘二人之间,转向姜颜道,“姜颜,你快退下。”
“皇儿,这里没有你插嘴的份!”被戳到了痛处,皇后多年来的忍辱负重全在此刻爆发。她知道姜颜所说俱是事实,却又无力改变,字字句句都成了扎向她心里的刺,令她坐立难安。
皇后呼吸急促,指着姜颜道,“你跪下!”
姜颜没有多说,依言跪下,虽跪得挺直,目光却依旧执拗。
张皇后深吸一口气,待平复了心情,方低声道:“姜颜,本宫最后再劝你一次,薛、张二家连本宫和太子都要礼让三分,不是你一个区区女学生能撼动的!你若执意闹事,连累的可就不是阮、姜二家……本宫并非在恐吓你,阮玉已是如此,你的前程不能断送在这,明白么!”
张皇后眼中情绪复杂,言辞恳切不像是作假。姜颜知道,这个天底下最尊贵的女人也是有软肋的,那便是太子。
皇后的娘家和姐夫薛家的势力,一向是太子登基的助力,朱文礼并不是皇帝最得宠的儿子,却是皇后娘娘唯一的期望,她断不会为了一个小小的阮玉而自断臂膀。
姜颜早料到了如此,正因为看得太过透彻,所以才愈发失望。
“娘娘,如若我的前程是一片官官相护的黑暗腐朽,那么这样的前程,我宁愿不要。”
阳光明媚,光影扶疏,姜颜清清落落地站着,面上没有一丝的犹疑和惧意,只平静一笑,“我孜孜不倦地要求严惩真凶,不是为了给我自己泄愤,更不是为难娘娘,而是为了还阮玉一份清白,给世人一个公道。我们得让那些在下层挣扎的、受屈辱的人们仍然能看到希望,看到公理终将胜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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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是要以一人之力,掀起满城风雨?”皇后怒道,“你这是蚍蜉撼树!”
蚍蜉撼树,虽力微而志高。
姜颜品味着这个词,垂下眼轻轻一笑,“娘娘,我以为您是我们的光,在这一刻之前,我仍对您有所期望。”
皇后面色不动,描画精致的眉目中蕴着一国之后的威仪。她神情复杂地望着直挺挺跪下的倔强少女,“你既是如此冥顽不化,便好生跪着,没想清楚不许起来。”
“这里是国子监,学生言行当以儒家礼教为准。”身后忽的传来一个苍老的嗓音,循声望去,岑司业和荀司业负手而来,一旁还跟着一位俊俏的少年,正是苻家二公子苻璟。
不用说,二位司业来这,多半是苻璟在通风报信。
岑司业在姜颜身边站立,朝皇后拱手道,“敢问皇后娘娘,臣的学生是犯了哪一条礼教?若真言行逾矩,臣自当训斥请罪!”
皇后简直无奈,只觉太阳穴突突作痛,疲惫道:“岑卿,你来添什么乱?”
岑司业依旧铁青着脸,哑声道:“既是并无过错,姜颜,你起来!”见姜颜不动,岑司业横眼道,“老夫如何教导你的?‘威武不能屈’,无错之人,何须下跪!”
最后一句宛若醍醐灌顶,久久在姜颜心中回荡。
自入学以来,岑司业一直对她多有苛刻,责骂过,也惩罚过。从前姜颜不懂,甚至有些讨厌这个执拗古板的老头,现在,她却忽然有些懂他了。
天高云淡,有鸟翼掠过屋脊,朱文礼让宫婢先扶皇后回宫休息,继而转过身来,对姜颜道:“姜姑娘,可否借一步说话?”
姜颜看了司业们一眼,这才微微颔首:“当然!殿下请。”
博士厅内,姜颜给朱文礼沏了茶。见朱文礼欲言又止,她收了茶托顺势道:“殿下不必道歉。犯了错的是薛家人,殿下和娘娘只是做了对你们而言最有利的选择而已。”
朱文礼张了张嘴,话还未说出口,便又被姜颜猜了个正着:“殿下也不必劝我,我也只是做了我认为最正确的选择而已。”
“母后其实最欣赏你,她做此决定实属无奈。”朱文礼一身朱红绣金的常服,望着茶盏中微微荡漾的浅碧色茶水道,“不过你放心,若我他日掌权,必将重审此案,还阮家一个公道。”
姜颜退至一旁,神情并无朱文礼想象中那般开心。
沉默了一会儿,她道:“今日之事让我明白,一个人不该将所有希望寄托在旁人身上,有些东西,天生就该是自己去争取、去改变的。”
朱文礼问:“你打算如何?”
“听闻若是高中状元,便得圣上所赐金牌令一块,执令可于皇城之中畅通无阻,亦或是翻案昭雪,请问殿下可有其事?”
“确有其事。”
“又听闻朝中官员无论大小,皆可上书奏折,参与律法修订与议政,可有其事?”
“不错。”
闻言,姜颜下意识绕着腰间的玉穗子,缓缓勾起一抹淡笑,轻而沉稳道:“如若说,我选择科举入仕呢。”
石破天惊的一番话,朱文礼瞳仁微缩,下意识起身道:“你知道你在说什么吗?此路凶险万分,岂是你一介女流能走通的?”
姜颜微抬下巴,眯着眸子道:“曾经有个人告诉我,只要路是对的,就不怕坎坷。我,信他。”
“你……”朱文礼嘴唇几番张合,终是缓缓坐下道,“你可知道若你选择了科举,便是放弃了苻离?”
姜颜绕着玉穗子的手一顿,垂下眼良久不语。
朱文礼摩挲着茶盏,又道:“女子参加科考,需三名德才兼备、地位高崇之人为其保荐。”
话已至此,无需多言,姜颜拱手道:“不劳殿下操心,学生自会前去求祭酒、司业保荐……”
“我给你写保书。”朱文礼直视着她讶异的眸子,微微一笑,“取笔墨来,我亲自保荐你入试。”
六月十八,姜颜用自己的朱批兑换了一日假期,买了诸多滋补药材前去探望阮玉。
阮知府正在来应天府赴任的路上,礼部已提前置好了府邸,赵嬷嬷便带着昏迷不醒的阮玉搬了进去。
时隔半月,阮玉的伤势已痊愈了些许,不似先前那般血淋淋的触目惊心,只是额上和身上依旧缠着绷带,少不得要留疤不说,身形也消瘦了许多,不似先前凹凸丰腴。
姜颜只当阮玉睡着了,拉着她毫无知觉的手聊了许多,从好几次险些将苻璟喊成了‘苻离’聊到几日前的那场考课,从枯燥的八股格律聊到读不完的圣贤文章,絮絮叨叨的也不知疲倦。
快到午时了,姜颜还约了苻离见面,便俯身摸了摸阮玉结了细微血痂的脸颊,低声道:“好想再听你弹一曲琵琶。”笑了笑,又道,“你要快些好起来,那些欺辱你的人终将得到他们应有的报应。”
说完,她辞别赵嬷嬷,去了上膳斋。
随着店中伙计的指引上楼,姜颜叩门进去,便见窗边茶案边坐着一身白袍的苻离,背影挺拔清冷,让人平白想起高山上终年不化的雪。
他应是来了有一段时辰,正提笔在纸上写着什么,多半是为了腾出时间同她见面,将那些不打紧的审讯案录之类挪到食肆来撰写了。
姜颜难得穿了袭水碧色的裙裳,窈窕清丽,进门左右四顾一番,方屈膝在苻离对面坐下,托腮道:“今日怎的定了上膳斋?以前那间食肆不是挺好的么,菜品好吃还便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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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膳斋有特供的鲈鱼和鹿肉,带你尝尝。”苻离笔锋不停,语气不似往常清冷,问道,“你身上有药味,去见过阮玉了?”
姜颜‘嗯’了一声,道:“皮肉伤倒是好多了,就是人不见醒。阮知府赴京上任,想来也是吃下女儿的哑巴亏了。”难免有些心寒。
盛夏天气燥热,闷得人心烦意乱,可不知为何,只要一见到苻离泰山崩于前而不色变的模样,姜颜心中的那丝闷意便烟消云散了。可惜苻离专心写案录,连一个眼神也未曾给她,姜颜便坐不住了,撑着下巴望了苻离许久,忽的一勾嘴唇,使坏般隔着茶案亲了亲苻离的嘴唇。
那是一个稍纵即逝的吻,起于姜颜,终于姜颜,盛夏的阳光从窗外投入,镀亮了两人相抵的侧颜。
仅是一瞬,姜颜恢复原样端坐,望着微微睁大眼眸的苻离笑道:“你的字不稳。”
苻离垂眼,果然见最后一个字的笔锋倾斜,在纸上拖了一条小小的尾巴,横亘在满纸端正的行楷中,显得格外突兀。
姜颜找到了乐趣似的,又叩了叩案几,狡黠道:“你的心不静……唔!”
话还未说完,苻离目光一沉,伸手将她拽过来以唇封缄,堵住了她那张洋洋得意的嘴。
写好的宣纸揉皱,毛笔坠落在地,溅开一树墨色的梅。这一吻可比方才要热烈许多,姜颜几乎要喘不过气来,推了许久才推开苻离,上气不接下气道:“你这么用力作甚?精气都快被你吸干了。”
苻离尤不满足,抬起系着玄黑牛皮护腕的手擦了擦唇角的水渍,压低声音道:“你就这么想我?”
姜颜简直好笑,也摸了摸被吻得生疼的唇反驳:“看这情形,怎么都该是你更想我罢?”
“你先惹我的。”苻离哼了声,随手捡起散落的纸笔,顿了顿,想起什么似的道,“宫中消息,皇上给允王指婚了。”
允王?
看来皇上还真是宠爱这个不成器的皇子,求丹问药之余,还不忘照顾他的婚事。毕竟太子殿下至今都还未曾娶妃呢,也不见得他老人家着急。
思及此,姜颜随意问道:“哦?谁家姑娘这么倒霉?”
苻离目光沉了些许,道:“襄城伯庶出的三女儿,李沉露。”
姜颜嘴角的笑意僵了僵。片刻,她问:“为允王保媒的是谁?”
苻离道:“平津侯夫人,薛睿之母。”
风吹开记忆的尘埃,抽丝剥茧,真相渐渐浮出水面。姜颜很快悟出了端倪,眯着眼睛道:“阿玉一出事,李沉露便成了待嫁的允王妃,保媒的偏偏是薛家,天下哪有这般巧合之事?出现在阿玉房中的字条只可能是女子送进来的,我一直以为替薛睿办事的是薛晚晴,如今看来怕是另有端倪。”
“李沉露此人看似纯良,实则心思歹毒,为达目的不择手段,她参与此案也未可知。”苻离伸手将装着冰块的铜盆往姜颜面前挪了挪,方冷声道,“只是此案连蔡抚使都无权过问,我官阶低微,短时间内难以彻查。”
姜颜道:“李沉露不是一直倾慕太子么?我本以为她那般贪慕权势的女人,应该想尽办法成为太子妃才对。”
“允王贪玩好色,生性愚钝,比太子更好掌控。”苻离眯了眯眼,“这个女人不简单,以后若有交集,你不可不防她。”
姜颜点头。
差不多到了用午膳的时辰,苻离起身让小二上菜,再回位置上时,便见姜颜垂着双眸,眉头微蹙,似乎颇有忧虑。
苻离将一叠豆糕置于她手边,问道:“你在想什么?”
姜颜恍然回神,望着苻离深邃的眼波,忽的不知该如何开口。
苻离只当她是为阮玉的事情抱不平,便倒了杯凉茶,低声安抚道:“阮玉的事你无需担心,万事有我在,薛睿逍遥不了多久。”
“苻离……”
姜颜犹疑了片刻,终是轻叹一声打断他,“苻离,我已决意参与科考。”
云层遮住了阳光,屋内有了一瞬的晦暗。寂静中,只能听见门外来往的脚步声和彼此的呼吸声,姜颜从苻离淡墨矜贵的眸子中看到了自己略微忐忑的容颜。
或许是一瞬,又或许是漫长,云翳散开,阳光重新倾泻大地,照亮了窗棂,镀亮了苻离的眉目。
“若你是在询问我的意见,那么我告诉你,我不同意。”他平静地将茶壶放置一旁,望着姜颜字字句句清晰道,“你想要的一切,我都可以为你达成,包括严惩薛家为阮玉伸冤。唯有让我放弃婚约这一条,我宁死不愿。”
他的语气太过笃定,并无商量的余地。姜颜一时无法直视他的眼睛,叹道:“若我,不是在询问你的意见,而是……唔!”
又来!
姜颜睁大眼,试图将扣住她后脑勺深吻的少年推开,气喘吁吁含糊道:“你先放开……”话还未说完,又被尽数堵了回去。
“姜颜,你休想!”苻离眼里闪着清冷的光。上次见他这般神情,还是在朔州杀敌的时候,坚定而又强大,仿佛所向披靡、无所不能。
他强硬地将姜颜按入自己怀中,垂下头在她耳畔哑声道:“你招惹了我,许了诺,此生便只能是我的妻!至于其他的,你给我时间,我定为你完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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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颜:唉,你能不能听我把话说完?我没有要放弃你啊……
苻离:我不听我不听我不……嗯????
这几天有点忙,更新可能会推迟到晚上十点半或是十一点左右,但我会尽量双更哒~
小可爱们不要熬夜,早点睡美容觉,可以第二天早上再来看我~比心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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