浣山只有两个方向能够出入,走西面的人最多,这条路叫西大道。南面也有道路出入,并且有两条路,然而无论是西面还是南面,都要穿越山岭,途中都有很长一段无人地带,浣山这里一直不被世人发现,正是这个原因。
西大道途中有个岔道,向北是个上坡,行走数里便能够见到高处有一座云雾缭绕,如仙如幻的院落,令人心生遐想,这便是正阳道观。
正阳道观名声在外,凡是知道浣山这个地方的人便知道正阳道观,然而道观只是外面看来有模有样,进到里面就烂得掉渣,除了正阳大殿。正阳大殿是这里的掌门周道长花光了家底重建了的,所用材料是他多年收集的上等素材,可以说是耗尽了人力财力物力,终于完成了一个心愿,将观内主殿重新修建完毕。至于其余各殿只是修修屋漏,补个墙壁,免得让雨水淋坏了神仙,后院更是不要提,一律的垣残瓦破,裂迹斑斑,很少有不透风的房间。
这日周道长正在观内走动。这位道长相貌不错,面相端庄,鼻梁挺直,五旬多的年纪嘴唇依然红色,可谓生气不减。
周道长便是开篇的小道士周禛。三十年过去了,周禛依稀还是当年的模样,只不过俊朗的少年已经变成了儒雅文士的模样,如果不是一身道袍便要被人认作是一位教书先生。
一个大嗓门打破了这里的平静。
“阿也,周道长啊,有十几年都没见了!”邓二爷进了山门,一进来便大声嚷嚷。
周禛就是一皱眉。怎么这个煞星来了?
前不久是虎神祭日,当日邓二爷活祭人头,事情轰动了整个浣山,周禛也是心有余悸。周禛修行了数十年,自然也不害怕,而是这件事情邪恶,令他十分不能忍受。
邓二爷是浣山的土皇上,人称浣山王,除了南家和向家各有一小块地盘以外,整个浣山都是邓二爷说了算。他一进门,跟着十几号人进来,四处散开,做好了戒备。
邓二爷打量着周围各处,唏嘘了两声,笑着说道:“真是对不住周道长,这么多年居然未来看望,邓某之过啊。”
周禛心里纳闷。都说邓二爷是天生做主子的脸,从来不笑,怎么是个如此热情的人?
邓二爷看周禛不说话,自顾说道:“这些年邓某去了不少地方,川陕之中看了不少道观,便没见过这么破旧的道观。”
“这个……”周禛不知道说什么好。
邓二爷鼻子轻轻一哼,说道:“上次去了川中的老君观。比起这里,老君观还是小了不少,气派却大了忒多!那几处牌坊,简直是神仙笔划,那气势……说不得。”
周禛知道邓二爷没有多少文化,不用琢磨便知道了他的意思,说道:“川中一带的道观久闻天下,人家那是什么香火?这里哪里能比?”
他很清楚,许多大富之人喜欢游玩川中,人家一出手不是几十两现银,便是百两银票,这里哪有这个福分?
他也知道邓二爷常常带队外出贩卖这里的药材皮货之类,见多知广,不过说这样的话也有点欺负人不是?
“正阳观是浣山的名声,如今成了这个样子,不大兴修缮怎么能成?”邓二爷直摇头。
周禛道:“这个……贫道哪里有这个财力?”
“这些俗事便不要道长操心,我来为你安排就是。”邓二爷十分豪爽。
周禛反而不痛快,吃了人家的嘴短,他从来不依靠谁,于是说道:“贫道一直省吃俭用,都做好了打算,不劳邓二爷操心。”
这时他感到一道目光聚集在身上。
抬头一看,只见邓二爷一双目光瞪了过来,那目光十分凶狠,那是杀戮,不是你死便是我亡!
周禛莫名地身上打个哆嗦。他很奇怪,自己连鬼都不怕,为何对邓二爷有了恐惧?
秋日的下午,树上知了不吵,潭中青蛙不闹,正阳道观的后院十分宁静。
伙房的瓦罐散发出浓浓的肉香。小道士平意掂起大勺尝了又尝,这滋味相当好啊!
正阳观住着周禛和两个徒弟,大的平心有二十出头,医术道术都学得好,在徒弟中最有出息,长相也好,跟周禛有几分相像,小的就是平意,年纪二十不到,除了炒菜和撒娇,再无所长。
自从邓二爷来了一趟,周禛一直心事重重。近来平心去了北崖观,邓二爷来的时候平意又出去采药,因此邓二爷来的事没有别人知道。平意发现师父不高兴,也不敢问,只想着怎么能让老人家开心,正好今日师父让他炖肉,于是施展本领,将厨艺发挥到最高。
浣山道派不仅允许吃肉,而且炖肉还是他们的拿手菜。汤里放了熟地和生地,山鸡的土腥味都完全去净,还有郁郁的甜香直透肺腑,这是肉蔻的功效发挥到了完美。平意连蹦带跳到了周禛的房间,调皮着问:“师父,闻到香味了没有?”
周禛虽有心事,精神依然很好,他当然闻到了肉味,还知道肉炖得相当好。
“你有多久没吃肉了?”周禛随口问道。他实在没有胃口,也就不想夸赞平意。
“四十天,上月头在张猎户家吃的狍子肉。”平意这种事记得清楚。
周禛心里惭愧。这地方吃肉方便,很少有个把月不吃顿肉的人家,这孩子跟着自己受苦了。然而他说:“只能喝汤,吃些骨头,肉是用来招待客人的。”
平意一听就四处张望。哪里有客人?
到了吃饭时间,平意将肉汤跟饭菜端来,面对香气四溢的蘑菇鸡汤,周禛依然是漫不经心的样子,平意忽然有了一个发现:平心师兄在的时候师父总是有说有笑,平心一走就时常闷闷不乐,他脱口而出:“要是师兄在就好了。”
周禛立刻面色严峻,不耐烦一摆手,训他道:“你想跟师兄一同去北崖观的话,就要练好了祝由科。吃饭说闲话,有没有规矩了?”
这里一直有个传闻,说平心是他的私生子。山民们都相信他的为人,不相信这个传闻,然而他的名声大,有关他的传闻也就传得广,不少人都知道。
平意吓得瞠目结舌,赶紧把头低下。
周禛顿时知道错了。平意是他救的一个孤儿,虽然是个男身,却像个小姑娘性情,时常撒娇,还有点小淘气,但是绝没有坏心,是自己过于敏感了。
“平意啊,快些吃了,记住晚上不能做功课了。”周禛立刻目光慈祥,说话一团和气。
平意被他整得一头雾水,连连点头说是,然后“呼呼噜噜”一阵吃喝,将鸡汤和面汤喝个底朝天,欢快地起身去了。
傻孩子,周禛心里说道。
他不知道,平意之所以这么高兴,是因为可以抓蛐蛐了。平意最大的乐趣就是斗蛐蛐,可最**心走了,他一个人白天要干活,晚上又要做功课,眼看季节都要错过,一直没有时间,现在终于能干这事了!
斗蛐蛐刺激,抓蛐蛐也刺激,打败平心师兄就更刺激。今年平心有两大将军,一个油黑头,一个黄油,都很厉害,平意只有一个黄麻,还是个大肚子黄麻,这位大肚子将军个头还是很大,然而不争气,完全不是平心两大将军的对手,平意早就下定决心,一定要抓一个更厉害的将军!
周禛心里想着客人的事,平意一出门他也撂下筷子,出门站到天井里望天发呆。
一轮弯月已经遥挂天际,漫天上群星闪烁。
夜晚是野狼出来游荡的时间。野狼成群结队,一般人害怕不说,更加令猎户讨厌。夜里狼群一靠近,家里的牲畜立刻报警,一通折腾得令人提心吊胆,尤其狗叫个不停,很容易被咬死。这里有不少猎户,然而他们都不愿招惹狼,打狼危险不说,关键是没有收获,狼群宁可吃掉同伴也不会让人拿走一块完整的皮肉,正是这个原因狼群越来越庞大,晚上出来的时间也比早先更早。
这地方白天是人的天下,晚上就是狼的天下。不过狼也很容易辨认,它的两只眼睛就如同传说中的夜明珠,黄亮黄亮的,成双成对,老远就瞅得清楚,因此寨子里晚上出来串个门子,房前屋后走走转转也很少出事,然而赶夜路是断断不可!
周禛叹了口气,这时候都不来,不会来了。
眼看就到子夜时分,山门竟然传来敲门声。
周禛并没睡着,闻声翻身起床,去隔壁屋叫醒平意去开山门,自己先去洗了把脸,然后束带更衣,一身道服穿得整整齐齐,坐在床头等人到来。
一大早就飞来几只喜鹊,在院子里叽叽喳喳,周禛立刻卜了一挂,卦象显示有客人到来,然而却等了个空。其实没有等空,人已经来了,只是到了最后才来。周禛奇怪,自己为何不相信如此明确的卦象,却认为不会有人来了,这不是一个混人?
他又忽然笑了。自己像一个思春的姑娘,日思夜盼着心上人的到来,虽然次次都是失望,却依然是这样的心情。
一出房门他就吓了一跳!面前两条大汉直直挺立,腰间各挎宝刀,刀鞘的包金映月,对着面直晃眼睛,他们来做甚?
面前的汉子目光十分纯善,周禛不觉消了戒心,上前招呼道:“一大早喜鹊来报,想必是贵客来临。二位一路风尘,快快请进。”
一进屋,原先站后面的和尚抢到前面,抱拳说话:“晚辈少林门黄岳,江湖人称武诸葛,这次奉家师智兴禅师之命前来浣山拜见靖元道长。前辈是周道长吧?”
周禛还礼说道:“贫道正是。江湖武诸葛大驾光临,令小观蓬荜生辉。”
客气归客气,他压根没听说过武诸葛这个名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