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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八、边城(上)
    大婚之后的很长一段时间里,也先四兄弟及其他几位瓦剌贵族都没有再离开,有那么七八天,他们几个没日没夜地聚在一起,秘密商量着一些大事,连其其格也不知道的大事。温抒彦则随处走走,要离开了,还真有点舍不得;这日,他又来到武先生这,他想让武先生再为他演奏一次马头琴。

    一曲毕了,武先生亲切地问道:“下定决心了么,真要回去?”

    “嗯,是的。”温抒彦说道:“武先生之前的一番教诲让我感触良多。小时候跟着私塾先生学过不少唐诗宋词,那会儿不懂其中意思,只能囫囵吞枣地背了下来;谁曾想之前的查干萨日,还有春狩,看着他们热热闹闹、兴高采烈地,我忽然就理解了那种‘每逢佳节倍思亲’的怀乡之情。此处非我故土,总觉得不太适应……”

    武先生颇为感同身受,他先是喃喃自语道:“也是,前几年还好一些,近来草原大定,风向起了变化,事情不会少的……”他抬头瞧见温抒彦正怔怔地看着自己,知道自己差点说错了话,赶忙转而说道:“既然决定了,那就不要犹豫;回到大明以后,会去哪呢?”

    温抒彦自己也不太拿得定,他想再去一趟高邮,或者襄阳,也或者是桃花坳,还有三清山,这几个地方他都想去,可是真正临近动身的时候又有些胆怯,有些茫然,他含糊着说道:“扬州,江南一带吧。”当年,温抒彦从京杭大运河一路相随北往,他觉着回去也一定会先经过淮扬一带。

    “啥时候走?”

    “明天。”

    没想到这么快,武先生略显讶异,不过很快又说道:“也好,趁着天气晴暖,路好走一些;再过十天半个月,草原上的天气,入了秋就是冬,风大了起来,得多挨好些时日才能回到边境一带,到那会儿,一个人走在戈壁滩上,寒风四起、飞沙滚石地,别提有多无助。”说着,武先生转身便往衣柜里面翻找了起来,一边找还一边关切地问道:“马匹搞定了吗?”

    温抒彦说道:“其其格帮忙挑了一匹健硕的白马,草料也已准备妥当。”

    武先生打趣道:“哈哈,我就没见过我这女学生这么关心人的。”说着,武先生忽然将一块乌木圆牌塞在了温抒彦的手中,表情坚定;那圆牌也就巴掌大小,握在手心,刚好能让拇指与无名指指尖靠在一起,圆牌通体乌黑,边缘有些打磨的痕迹,因而稍显光亮,圆牌正面浮雕着几片云朵,团团相聚,虽说图案简易,可是看着精美,做工自然不会简单,背面刻着两列八字“旧山松竹老,阻归程”,温抒彦认得是句古诗词,来自于岳武穆的《小重山》。

    温抒彦重复呢喃了一遍,然后说道:“这首《小重山》最为特别,没想到武先生也会喜欢。武穆爷流传下来的诗词并不算多,以《满江红》为代表,从头至尾的激越与愤懑,以及溢出纸背的浩然正气,感情强烈而饱满;唯独《小重山》显现出了他作为凡人的另一面,原来令金人闻风色胆的武穆爷也会无奈,也会梦醒三更;字字读来,只觉沉郁又含蓄……”

    “说得不错,刚毅示人的武穆爷总归也有愁闷忧愤的时候。”武先生平静地说道:“因为身处崤函之地,与岳家军当年大败金军的颖昌、朱仙镇等地相去不远,儿时听到的最多的便是武穆爷他们如何领兵杀敌的英勇事迹,背得最熟的也是他那首慷慨激昂的《满江红》,从头至尾吟诵下来,每每让人心潮澎湃、不能自已;直到后来,无意中读到这首《小重山》才幡然想到,武穆爷终究也是凡人,也有无力回天的时候。”武先生停顿了一会儿,接着说道:“真是奇怪,随着年岁的增长,我们对待事物的看法也在起着变化;小时候看天空,只觉得那么蓝那么大,广袤无垠,无涯无际,现在看天空,看到的却是它与群山合围起来的一口口‘天井’,以及因此困顿其中的勤劳耕耘的代代先民;儿时读武穆爷,只觉得他是一个大英雄大豪杰,顶天立地,无所不能;现在读武穆爷,才明白他也只是一个有血有肉的肉胎凡身,也有很多想为而不可为的事。至于我为什么偏爱《小重山》,一方面它像老酒,越品越有味,另一方面,也不过是应了你刚才的一番话,正所谓‘幼时不知其中意,而今已成词里人’。”意味悠远。

    温抒彦再次迷失在武先生浩如星海的广博学识里面,特别是那句“幼时不知其中意,而今已成词里人”,温抒彦反复回味着、低吟着,小时候读过那么多思乡游子一类的古诗词,却远远比不上这一年多来一个个或是喧嚣、或是辗转的日日夜夜来的深刻,只因为他已然成了“词里人”;小时候斜阳下的青山白云是一副绝美的山水画,让人陶醉,现如今斜阳下的青山白云却是“已恨碧山相阻隔,碧山还被暮云遮”,令人忧伤。

    武先生见他一面捏着圆牌,一面又陷入了沉思,于是打断道:“先把它收好,回到中原之前,切不可让人看见你这令牌,即便看见,也不要说是我送的,到了边关也不行。切记切记。”

    温抒彦见他如此严肃认真,诧异地说道:“此乃何物?为何如此,如此紧要。”他觉着很是神秘,看这情形又不便明说,只能用“紧要”代替。

    武先生正色道:“你先贴身收好,回到大明之后终究会有大用。”

    温抒彦从没见过武先生如此肃穆高深,心头一愣,不过还是将这块乌木圆牌和《采茶曲集》分左右放在了内层衣物之中,并用腰带系牢。

    武先生见他眼神不定,知道他心有疑虑,只是眼下形势使然,不太方便直接告知,于是转移话题道:“对了,这次你这么急着回去,不会是被我上次一番‘坐井观天’的胡诌之词给说动的吧。哈哈。”轻轻一笑。

    温抒彦平声说道:“那一番话只是刚好说到了我心坎上去,后来我才知道,其实我内心之中一直就有一个类似的想法,只不过长久以来都是那么云山雾罩、影影绰绰地,不知何物,幸好武先生点醒了我。”

    武先生不无感慨道:“同为异乡人,同知异乡情。你也不必太过纠结,虽说‘天井’已然成形,我们还是得‘尽人事’,方有机会‘知天命’。毕竟一切过往都将落入尘埃之中,我们则活在了当下。”温抒彦似懂非懂,武先生又补充道:“到了宣府、大同等边境一带,相信你对汉蒙之间错综复杂的关系会有一些不一样的认知。”随后,武先生还说了一番似曾相识却又耐人寻味的话语,他说:“其实我们小时候也爱玩‘扮英雄’的游戏,那会儿大家都喜欢自我装扮成岳飞或者宗泽等抗金英雄的样子,认别村的为金兀术;后来和邻村的小伙伴们慢慢熟络了起来,相互结成了死党,只能对着田地里的稻草人疯狂冲杀一阵,没少糟踏庄稼……”

    两人畅聊许久,直到暮色垂垂、灯火渐起,温抒彦也该回去了,回到自己的小蒙古包里,再收拾一番;他们都知道这次作别,有可能天涯路远,再也不见,只是水钟滴答、时不我待,决定好的路,再怎么不舍也得走下去,武先生最后说道:“独自行走江湖,形单影只的,还是尽量不要以真姓名示人,便利些。”温抒彦虽然不明所以,不过知道这是一番好意,还是点头致谢。

    这注定是一个辗转难眠的夜晚,温抒彦是,武先生是,其其格也是;她知道他会早早起来,把他那小蒙古包收拾地整整齐齐、方方正正,就像他未曾来过一样,然后放下门帘,牵上缰绳,悄然离去,她知道他一定会这么做,只是她拿不定在离去的最后一小段时间里,他会不会深情回望这个他刚刚留下过印迹的地方,或是毅然决然,迈向了其其格终其一生也很难去到的那个南方;其其格清晰地记得,在递交马匹和草料的几天前,她再一次轻声问道:“你为什么要回去?”温抒彦回了一句很深奥的话,他说:“我想回到我成长的地方,看看这么些年过去了,我遗忘了什么。”这句话,其其格至今没懂;她苦想,她辗转,她思绪烦乱;她决定,天一放明,就去当面询个清楚。

    其其格早早起来,并很快整理好着装,只是温抒彦的小蒙古包已经空空如也,因而也显得“整整齐齐”;其其格来不及懊恼,她赶忙来到马厩,骑上阿尔斯楞,驶出营地,来到一个小山包上;极目远眺,她清楚地看到了草天交接处那个一路向南的小黑点,挪动着,翻过山丘,就此再也不见;其其格有些落寞,呆站了好一会儿才调转马头准备回去,不料正好看见一直默默守候着她的托娅,两人对视一眼,寒暄几句,并没有过多言语交流;一路走着,只听见其其格轻声呢喃道:“很早之前,我就预感到他终究是要回去,却又无法知晓确切日期,我以为是查干萨日之后不久,或者是春狩之后不久,我以为他离去的那天一定是一个阴雨天,至少得刮大风吧,反正会有一些不一样,可没想到,却是像今天一样的,一个如此普通的夏日早晨,普通到没有让他回望一眼……”

    托娅看在眼里,疼在心里,她在旁边说道:“我们的一生会遇到很多很多人,有的人陪你看山看水,走过长长的一辈子,但是更多的人只是和你跨过一段旅程,然后天涯路远,相互别过……”其其格侧目看向相伴而行的托娅,只见她迎着和风暖阳,一步也未曾停滞,其其格知道,这一番话,她也在说给自己听。

    话分两头,如此不知过了几日几夜,青草日渐稀少,砂石相继增多,不自觉间,温抒彦已经深入到了大漠戈壁之中,这里满目萧瑟,百里不见人烟,虽说夏日里少有风沙,但是炎炎烈日直射下来,无遮无挡,感觉皮囊中的饮水都在翻滚,别是一番疲惫难捱,座下白马也撑大了鼻孔张开了嘴,直出热气;远远看见一座土城,以为终究有了躲荫补给之处,走近一看,却是一座荒废经年的旧堡,残垣颓壁,鲜有绿植,左右各有一段连绵远方的矮土坯,几近坍塌成泥,到了近处方能感受到它那不算高大的隆起,想来是历经千年风吹日晒的土夯长城,看阵势,比这四方土堡的年代还要久远不少;此时一阵大风吹过,带来了好一阵久违的凉意,大风不疾不徐,掠过了剥落的城垣,也照进了斑驳的历史,大风扬起了薄薄一层沙尘,稍稍迷蒙了视线,却也不免让人有种黄沙百战穿金甲的感觉;千百年来,作为农耕文明和草原文明的交界处,这里轮番上演过无数次的对垒与厮杀,不知有多少英勇男儿为了身后的故土至亲,在这片砂砾地上抛头颅、洒热血,然后倒下,并再也不起,此后再经过不知多少时日的黄沙弥漫与积淀,被动地埋葬在了这片荒芜之地上;这里没有墓碑,这些旧堡垒与旧长城就是他们的丰碑。

    孤影单骑万里行,等到身上衣物结成了厚厚的一层沙垢,胯下白马也被染成了土褐色,温抒彦终于见到了更多的一些植被以及连绵的山峦,他知道他迎着烈日、一路向南,终于从大戈壁里走了出来,不久又看到了叮咚溪流,温抒彦欣喜万分,恨不能连马带人一起扑到水里去,遇到的牧民说这是御河,顺着御河一路走下去,要不了三两天就能赶到边关大同,温抒彦更是喜出望外。

    这日行将天黑,忽值细雨绵绵,温抒彦无处躲避,远远看见一处村屋,油灯如豆,于是离了驿道,三步并作两步策马过去;村屋依矮丘而建,外墙由泥砖堆垒而成,顶上覆有木梁和茅草,权当遮盖,稍稍走近才看到,这屋左右各有一些残墙,想必以前也是连排,不知为何两边都已倒塌,只剩下了这么一间;温抒彦叩了门扉,久久才见一个老农半佝偻着过来开门,快速地朝温抒彦身后及两侧一瞥,而后战战兢兢地说道:“你找谁啊?”

    温抒彦很是恭敬地说道:“天色已晚,又是阴雨天气,能否借宿一宿。”那老农上下打量着温抒彦,并未答话,温抒彦见他仍有戒备,补充说道:“我睡地上也行,明日天亮就走。”

    那老农见温抒彦敦厚老实,身上无弓无剑,不会伤害他们,于是说道:“我们也是赶路之人,看到这边又有房屋空置,也就暂住了进来,你自便。”说着就把温抒彦让了进来;屋内还有一妇人,领着半大不点一小男孩,他们见了生人,也是战战兢兢站到一边,和温抒彦互作客气地打了声招呼;温抒彦见这房屋里外只有一间,后面还有两门,只是门外一片断墙残瓦,像是从前的厨房或卧室,屋内几处墙壁都有剥落,想必多年不曾修缮,避雨尚可,住人很难。温抒彦听那老农似乎话里有话,于是问道:“这边有很多这样的空置房屋么?”语态诚恳礼貌。

    “兄弟不是本地人吧。”那老农见温抒彦点了点头,像是早料到一样,只见他说道:“听口音就知道了。这里地处边关,还在大同城北,处境可想而知了。”那老农见温抒彦还是一头雾水,欲问未问地,便接着说道:“早年的太平时日里,这里有建制巡抚和大同御史协同打理,别说太行盗匪,就是瓦剌鞑靼也不敢贸然过来;那时候于大人石大人主政,他们见城北地广田丰,又有御河流淌,不缺河水浇灌,只因为地处城墙之外,造成田地荒芜,无人开垦,于是建立奖罚机制,一面收归城南私田,改建官屯,一面又鼓励大家到城北来开山建地,最终多开辟了千余亩良田,不说边防用度,我等寻常百姓也富足了不少,于大人石大人也因此先后得到升迁、调任。只是此等边塞之地,换了巡抚就如同换了天下,此后不到五年光景,边防日益削减,民生日渐凋敝,到而今流寇再起,瓦剌骑兵也‘很合时宜’地频频南下,左右田地房舍无不被糟踏、破坏,城北百姓们相继举家迁回城南。我们一家三口多挨了些时日,终究没能熬过,还是决定随之南迁;不瞒你说,城南地多不假,人却更多,其中一大半田地还是权贵们的私产,邻里之间常为了一些田头之事相互争吵,真不如这边家家好几亩土地来得痛快,想种田就种田,想种树就种树……”

    温抒彦好像听到了一个奇怪的词语,他嘀咕道:“很合时宜?”

    那老农正好听见,颇为无奈地解释道:“镇守太监郭敬,有个家人唤作把伯,还有军士王文,这两人和瓦剌太师也先他们过往甚密,常有交易来往;再有指挥使李让,他小女儿竟然嫁给一个瓦剌高官,前些年还为此大摆宴席,生怕别人不知;至于再底下的兵士们更是不堪细说,你要是想听,我能给你讲个五天五夜都不带停的。依我看,边境一带发生的事情种种,也先他们比我等寻常百姓还要知道得早、知道得多,你说是不是‘很合时宜’……”那妇人见自家男人滔滔不绝,说了很多达官贵人们的闲话,急忙阻止,那老农浑不在意地说道:“大同百姓无不知道这些个,私下里讨论多了,也不差这一次。”

    那妇人低声埋怨到:“贫吧,早晚坏你这嘴上。自己吧啦吧啦一时痛快了,害我们母子二人跟着你东奔西走的,不落家。”说着竟然垂首抽泣起来,想来故事不少。

    “你知道些啥。”那老农有些无奈,不过很快又对温抒彦说道:“妇道人家就这样,不用理会。”

    温抒彦好不尴尬,于是转而问道:“你们准备几时南迁?”

    那老农笑着说道:“这不就在南迁的路上么,我们也只是比你早半个时辰左右来到这间小屋。明天一早一样得继续赶路。”说着还往这间村屋四处张望了一圈,然后不无感慨地说道:“看来这儿以前也是一个温暖的家,要不是实在过不下去,谁还愿意走呢。”

    见此,温抒彦说道:“要不明早我们一块上路吧,你看我正好有一匹白马,能帮你们驮不少东西呢。”

    那老农说道:“小兄弟往哪走?顺道不?”

    温抒彦说道:“顺道,我不也得先到大同不是;往后怎么走,再说吧。”到最后不免有些怅然。

    第二天起来,雨已经停了,温抒彦帮着他们收拾好行李,准备继续往南;借着天光,温抒彦终于看清楚了他们一家三口的样貌,原来那男子并不是什么老农,虽说常年风吹日晒,向阳而作,看着也就二三十岁年纪,也难怪昨晚说起话来不带一丝喘气的,只是夜里灯火昏黄,照在这种历经风霜的脸庞上,颇为显老,那女的则是典型的北方妇女样式,和这男的差不多岁数,一直贴心照看着自己的孩子,像是生怕被人抢了去。那男人解释道:“如今兵荒马乱的世道,养大一个孩子真心不容易,这些年我们见了太多人被流寇和瓦剌拉了去,就再也不见回来。听口音你是南方人吧。”温抒彦点了点头,那男人又说到:“还是你们南方好,安宁。有来生我一定把这小儿生在南方,打死不让他到这边来。”温抒彦又瞧了一眼那孩子,少不更事的年纪,瘦弱又胆怯。

    那男人很是健谈,一路上给温抒彦讲了很多很多这边境一带才有的稀罕事,即便边关将领私下里贩卖火铳给瓦剌头领这种小道消息也说与温抒彦听,温抒彦有些不敢相信,诧异却严肃地说道:“此乃危害大明、可军法立决的重罪,可不能开玩笑。”

    “我可不是开玩笑。”说着,那男人稍稍拉高了上衣,将后背露给温抒彦看,温抒彦有些不好意思,匆匆一瞥,赫然瞧见他腰眼偏左位置长着一个脓疮,虽说已经结了痂,搭在他这因常年面朝黄土背朝天被晒成古铜色的微裂后背上却也分外显眼,那男人说道:“看见了吧,这就是被瓦剌火铳打的,还好那日我命大,忍着痛跑了出来,村子里其他人就没我这么幸运了……”那男人讲得似模似样,邻里被打伤打死也像平常事一般说了出来,只是温抒彦刚从瓦剌大本营回来,从没见也先他们使用过火铳;温抒彦觉着这男人的故事有些怪诞,他想说些什么,偏偏对方开了腔就很难停下来,温抒彦颇为无奈,到最后只好一笑而过,把这当奇人异事来听。

    因为马匹被用来驮运行李物什,还带着小孩,温抒彦他们几人走得慢了许多,到第三天傍晚时分才行至大同北城门,武定门;抬眼望去,夕阳之下,城墙左平右直,深入远方,数丈之外箭楼、望楼等间隔而立,武定门则居中凸出,内置月城与瓮城,月城拱卫在瓮城之外,呈月牙状;城墙之上建有四角城楼,城楼之下设门洞一券,其中来往商贾、行脚络绎不绝,城墙高大雄伟、坚固险峻,一派“巍然重镇”、“北方锁钥”之像。作为大明及历史上为数不多的几个边关重镇之一,大同城墙既照进了历史,也映衬着当下;城墙有七八人高,由平砖砌筑而成,底部一截因为时间的积淀,略有剥落,呈现出墨绿色,稍微上面一些则是青黛色,显然是这些年新堆砌上去的。外墙门洞高大幽深,足够两匹马车并行通过,门洞两侧分左右列队站有守城士卒若干,面相威严,手持长枪而立;从外门洞进来就是月城,这时才另有卫兵进行逐一盘查,月城内折而向左另有门券,进去就是瓮城,通过了瓮城才算真正进入了大同城内。温抒彦和那一家三口一路行来,眼瞧着这里防御齐备、布防严密,虽说和南方城池相比,进出城门更为繁杂,内心深处的自豪之情却也禁不住油然而生。

    已是日入时分,大家都赶着进城,月城之内也因此排了长长的好几条队伍,温抒彦头一次入关,看哪都觉得新鲜,抬头瞧见这外面的月城幽长曲折,里面的瓮城四方四正,两两都是那么地墙高庭深,如天井一般;由三面城墙简单围堵出的这两个空间,既独立又关联,前后又都有城楼,若是发现奸细或是图谋不轨者,只要城门一关,再高强的武力他也施展不开,只能等着被瓮中捉鳖。

    排队本身就很枯燥乏味,站在围墙之中排队就更为枯燥乏味,更奇怪的是总有些队伍不需要仔细盘查,很快就能通过,偏偏自己的队伍需要等很久;后来终于轮到了温抒彦他们,虽说那些卫兵们一层层地查看着他们的行李,可一想到很快就能进城,大家总还满怀微笑。只是天有不测风云,那卫兵正查看着,忽然用一种怪异的眼神盯了温抒彦他们几眼,然后从那妇人的包裹里搜出了一根锈迹斑斑的铜管,转身交到了不远处一位门吏样式的官差手中,只见他们低声交流了几句之后,那门吏拿着铜管走了过来,说道:“这是哪来的?”自然指的是手中铜管。

    温抒彦三人面面相觑,那夫妇二人更是满头大汗,忽然结巴着说道:“我,我也不知道,不是,不是我们的。”

    那门吏说道:“不是你们的怎么会在你们包裹里?”三人无言以对,那门吏似乎很不耐烦,训斥道:“快说。”

    那男人结结巴巴地说道:“大,大人,真,真不是,我,我们的。”

    这时那半大小孩忽然开口道:“这是我的玩具,是我捡的。”

    “火铳都有得捡,骗鬼呢。”那门吏大声怒骂道:“来人,把他们统统带走。”说着就有几个卫兵过来连拉带拽地要把他们几个带去问话。

    温抒彦脑袋嗡地一声,这才知道眼前这根中间大两头小的锈铜管竟是火铳,还没等自己完全反应过来,就有卫兵把他也一并带到了月城拐角处。

    那门吏厉声说道:“从实招来,这火铳是哪来的?”

    那男人已经两腿发软,只见他战战兢兢地说道:“大,大人,我,我真不知道啊。”

    那门吏又问了一遍那妇人和温抒彦,一样没有答案,那小孩正要再说些什么,被那妇人紧紧地捂住了嘴巴,那门吏瞧见,对那妇人训到:“让他说。”那妇人只能把手松开。

    那小孩反倒最不害怕,说道:“真是我捡的,当年瓦剌来村子里烧杀抢掠之后扔下的。”

    温抒彦眼瞧着那门吏嘴角轻轻一笑,正待转身就走,谁知他忽然反手给了那小孩一巴掌,并厉声骂道:“真他妈一群刁民,大人小孩一个鸟样。打,给我打到老实交代为止。”说着就有卫兵举起了棍棒,往他们几人身上招呼过去。那小孩疼的“哇哇”大哭,半边脸瞬时就肿胀了起来,脸上布满了鼻涕和眼泪,那男人并未言语,只是一把将自己妇人和小孩揽入怀中,想用自己颤抖的身躯替他们抵挡那些即将落下的棍棒。温抒彦一开始还有些不明所以,虽然觉得守卫们过于严厉,只是地处边关,还牵涉到火铳,自然不能像南方城镇一样放松警惕,直到小孩被打之后才感觉情形不对,于是大声回应着:“慢着,还没搞清楚状况,凭什么动手打人?”

    “你算哪来的鸟厮?还需要你教我做事?”那门吏破口大骂道:“来人,先打了这鸟厮再说。”说着一众举棍卫兵不分青红皂白地朝温抒彦围了过去。

    温抒彦见三五个人同时扑将过来,潜意识里就使出了忠勇拳法里面的一招“横扫千军”,只见他左脚点地,右脚依次扫向了卫兵们的立足腿上,一会儿功夫就将他们一个个踢倒在地。

    事出突然,那门吏本以为只是几个寻常“刁民”,像往常一般处理就好,没想到遇到了会武之人,一出手就干翻了自己三五个卫兵,竟有点不敢相信;只是虽说身在拐角,毕竟也在月城之中,一众商贾、行脚无不瞧了个清清楚楚,那门吏有些下不了台,只能一面呼斥众人道:“看什么看,盘查好了的赶紧滚蛋。”一面又略显胆怯地对温抒彦说道:“好小子,原来是个练家子,让我来会会你。”说着就扎起了马步。

    温抒彦意不在此,解释道:“我看是误会了,这火铳……”

    那门吏打断道:“少扯那么些没用的,小子,出招吧。”身为武定门门吏,三道围墙之内属他最大,平日里也耀武扬威惯了,没有办法接受底下“刁民”们的言语解释,况且是在这众目睽睽之下。

    温抒彦还想申辩,不料说时迟那时快,那门吏直接一拳打来,直击温抒彦面门,温抒彦赶紧侧身向左避过,并用右手朝那门吏右手臂弯外侧奋力一挡,想将他推向一边,奈何仓促之下,力道有些欠佳,并未对那门吏造成什么实质性的伤害;那门吏没想到第一招就扑了个空,很快就调转了身子说道:“好小子,看不出来,还真有两下子。”话音未落,又是突发一拳直指温抒彦前胸,温抒彦见没有人再对付那一家三口,也就放下心来,一边防卫一边接着解释道:“请听我说……”只是一方面自己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另一方面对方频频出招,温抒彦一心难做两用,只好静下心来、见招拆招;如此十二三招过后,围观的门卫和商贾行脚们又渐次多了起来,那门吏见温抒彦只守不攻,自己却没捡着半点便宜,心下不免有些慌乱,于是心生一计,忽然一拳朝那一家三口挥去,温抒彦见此,赶忙出手搭救,那门吏也是狡猾,瞧准时机,转而反手一招实拳照着温抒彦侧腰章门、京门两穴附近打去;危急时刻,温抒彦转守为攻,一招“长驱直入”使出,先一步打在了那门吏立足腿的足三里穴上;那门吏脚下踉跄,却并不甘心,很快转身立定,左右两拳先后使出,有虚有实;温抒彦见他出手急躁,于是放弃守势,迎面使出一招“四两千斤”,手掌轻轻一扣一扭,直接打在了那门吏左手虚招之上,实招对虚招,那门吏右手实招还没完全使出来就被打了个上身不稳,幸好这一招只在技巧不在力道,那门吏往后一个趔趄正好退到了几把长缨枪身前,他先是看了一眼四周,见围观众人无不直愣愣地看着自己,这才匆忙拿起一支长枪,装腔作势道:“去捡一个趁手的家伙,我们再来过。”一二十招下来,他知道在拳脚功夫上,自己完全不是温抒彦的敌手。

    温抒彦从没有舞弄过刀枪棍棒,一身忠勇拳法还是实战之后自我摸索出来的,于是逞强道:“不用。”说着还扎下马步,来了一手忠勇拳法的起手式,温抒彦心里想的单纯,他只是想保护好这萍水相逢的一家三口;可如此一来,那门吏心里更是没谱,完全看不懂这到底是一个不知天高地厚的浑小子还是一位无名高人,他颤栗着说道:“刀枪无眼,你可别后悔了。”这次不同刚刚,他竟不敢再先行发难。

    正踌躇间,只听见有人忽然说道:“让我与这位小兄弟切磋切磋吧。”众人循声望去,看见人群中让出来一位军士,典型北方人身高,长了一张黝黑圆脸,外形精明干练,于深青色窄袖戎衣之上,身穿“山”字纹对襟罩甲,腰束明亮金属小带,脚穿灰黯色铁网靴;那门吏及一众卫兵见此,连忙躬身齐唱喏道:“施大人。”那施大人并未理会,反而径直走到了温抒彦跟前,平声说道:“本将施带儿,不知小兄弟如何称呼。”语态相对平和。

    “对不起,大人,我只是……”温抒彦正想为自己的鲁莽行为道歉,却被施带儿打断道:“小兄弟不必在意,相互之间武艺切磋,总有胜负,我想曹大人他并不会介怀。”说着望向那门吏曹大人,那门吏只能点头应诺;施带儿紧接着又说道:“敢问小兄弟尊姓大名?家住何处?”

    事已至此,温抒彦只能回答道:“不敢当,卑人姓温,上抒下彦,打小生活在江南一带。”温抒彦知道自己口音很重,一听就知道不是北方人,可又不想直接说出自己的籍贯,只能用“江南”二字含糊应答。

    “哦,来自于江南俊秀之地,难怪乎温兄弟长得如此清秀俊美,容貌不俗。”一番夸赞之后,施带儿转而说道:“只是不知道温兄弟何以来到这边关草莽之地,还从茫茫大漠一路北来?”

    这个故事太长,温抒彦不知道从何说起,也不太愿意与外人说,只能支支吾吾半天,没个答案。

    施带儿见他满脸窘迫,坦然笑道:“哈哈,不方便说就算了,天南地北的,来了就是我大同城的客人。”随后很快又说道:“北方人生来好武,温兄弟,想必你不会介意和我再比划比划吧。”

    温抒彦急忙解释道:“大人,误会了,我们只是……”他还在为他们一行四人解释。

    施带儿看了看温抒彦,又看了看一旁胆战心惊的一家三口,轻松说道:“我看是温兄弟误会了,瞧这锈迹斑斑的模样,这火铳怕是早已不能使用;曹大人,盘查清楚了,该让百姓进城还是让百姓进城去吧。”门吏曹大人连忙点头应允,并领着手下一众卫兵们引导这一家三口及其他围观商贾行脚们有序进城,和温抒彦同行的那男人也是意气之人,见温抒彦尚未离开,也就强拉着老婆孩子留了下来,卫兵们见这架势,也没再阻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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