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然,她把过往数十年所做的恶事都交代得一清清楚楚,自然不是要把它拿给旁人观看的。她记录手札的目的,是为了用来在佛祖面前忏悔。因为在每一桩事情的后面,都由它的“罪恶成因”,以及“信徒张氏”所行所为的不得已。
一边信佛,一边忏悔,一边儿继续行杀戮之事,并且可以找出许多理由为自己辩驳。在这个光怪陆离的人世间,像太皇太后这样的人自然不会少。他们蒙蔽了自己,让自己相信了自己的苦衷之后,还试图去蒙蔽佛祖,想让佛祖也相信,她其实大贤,其实善良,其实不愿意。只可惜,佛祖到底还是万能的,他看破世间迷雾,了悟罪恶根源,终是收走了这个伪善之人的性命。
酒窖里,光线遮掩了众人的面孔。
静谧之中,许久没有人吭声儿。
他们看着赵樽,也看着赵樽怀里那个呼吸绵长的小婴儿,再对比写那手札之人的行径,都不免后怕。若不是赵樽棋先一步,把夏初七怀孕之事瞒了个滴水不漏,若是让她知晓这个孩儿的存在,那么此刻,这小奶娃还能蠕动着小嘴巴,躺在她父亲的怀里呼呼大睡吗?
赵樽冷锐的眼,微微一眯。
低头看一眼怀里的孩儿,他深吸一口气,抖了抖手上的东西。
“叮!”一声,一个物什从他手中布包落下。
那是随着手札被陈景包过来的一只木钗子。一只很廉价、很简单的木钗子。是洪泰爷未登极之前领张氏出游,在民间置下的。她手札上说,她并不想要那个高高在上的母仪天下之位,只想在某一个地方,与她的男人一道,种上三两亩菜畦,养一群活蹦乱跳的鸡鸭,生两三个寻常的儿女,平平静静、安安稳稳地活在青山绿水之间,做一名普通农妇。
平凡之人羡慕高位者的富贵荣华。
高位之人羡慕平凡者的简单纯粹。
不管哪一种羡慕,岂不都是不知足?
“若不是情到深处人孤独,又岂会杀人如麻水难收?”
这是在手札的封面上,张氏亲笔所写。
赵樽放下木钗子,目光冷了冷,拿着它端详着,久久不语。
归根结底,她也一直想要走出心魔,才潜心礼佛。
可恨意战胜本心,她到底还是一生都被心魔所困。
这个女人曾经在他的悲惨童年里,给过他唯一的母爱。在他无数次怀疑她的时候,哪怕明知是她,他也一样在说服自己。那真的只是爱,母亲对稚子的爱。那些笑脸假不了,那些温言软语假不了,那些嘘寒问暖的关怀更是假不了。
只可惜,或许太皇太后真的执着过想要成为一个大贤大德的皇后,但冷宫里的凄风冷雨,终究泯灭了人性,把她的一生写成了无声的一道道黑幕。再回首一看,处处繁华,却凋敝如秋。
酒窖里,烛火摇曳着惨白的光。赵樽的脸,在火光之中似乎被蒙上了一层厚厚的阴霾。暗然、冷漠、疏远、无情,令人琢磨不透他的真实想法。
“爷,有了这个手札,事情便好办了。”陈景瞄他一眼,拱手上前沉声道。
有了这个手札,太皇太后一生孜孜以求塑造的“贤德”之身都将会灰飞烟灭;有了这个手札,赵樽的“身世之谜”,还有那一根蜇了洪泰爷一辈子的软刺,都将可以拨开云雾……
“晚了。”
就算真相大白又能如何?
谁能补回他失去的父慈子孝?
谁能补回他失去的母爱温厚?
谁能补回他错位的年少天真?
谁又能补回他蹉跎的往昔岁月?
得到这本记录了真相的手札,他原本该是欣喜的。可他人生短短二十七载的颠沛流离,还有京师城里正在上演的满目硝烟,早已经覆盖了他残垣断壁般的心肠。那里不再清亮,早已蒙上尘埃。不管手札写什么,能为他做主的洪泰爷躺在乾清宫里,他的来日永远也逃不开刀光剑影的厮杀与博弈。
掌心中的温热,他给了她的女儿。
任由手扎滑落,只是不动声色的寂寂一笑。
“收起来吧。”
陈景猜不透他的想法。
不论太皇太后为人如何,可赵樽到底叫了她二十多年的“母亲”,他对她的情分究竟怎样,旁人永远也弄不明白。想到此,陈景不免紧张,语气又一次凝重了,“爷,今晚之事,是属下思虑不周,未有顾及殿下与太皇太后的……母子之情。”
“母子之情?”赵樽深幽的眸子眯了眯,寒潭般没带一分情绪,声音也倏地沉了下来,“能让她寿终正寝,算是我顾及母子之情了。”
陈景微微一愕,还未有反应过来,便听得他又冷冷道,“那份圣旨没有找到?”
“无,手札便是属下寻找圣旨时找到的。”陈景朝他摇了摇头,眉头蹙起,“依属下看,圣旨应当还在崔英达的手上,只是不知那老阉货放在了哪里。不过爷,我虽不知圣旨内容,却猜想,也许并非与爷想的一样?”
“我怎想的?”赵樽凉凉看他。
陈景被他的话噎住,诧然地抬了抬眉,方才颔首道,“属下不知。”
赵樽揽了揽怀里仍在熟睡的小婴儿,掌心抚在她嫩嫩的小脸蛋儿上,低低道,“如果有人在你的脖子上放了一把刀,那么,不管那把刀是正面还是反面,不管刀口是向着里面还是外面,你都会无法安枕……”
“属下懂了。”
他这会子情绪不好,说什么陈景都只是得应,不敢触了他的逆鳞。可他似乎对这个话题却没有了兴致,只转眼间,便岔到了别处。
“过来没留尾巴吧?”
陈景微微皱眉,“请殿下放心。”
赵樽点了点头,没有再多问。陈景曾经是他的侍卫长,也是他的心腹之人,他做事,赵樽又怎会不放心?默了片刻,他低头看着自己的女儿,目光巡视了好一会她粉嫩的脸颊,方才收回视线,敛眉看向陈景。
“外间情况如何?”
陈景拱了拱手,大概向他禀报了一下宫中情况,随即瞄一眼被爷当着宝贝的小东西,又皱起眉头,“今儿夜里禁卫军搜查甚严,这会子正疯了一般在大街小巷里乱蹿……小郡主还这般小,何时会哭闹也说不准,这样一来,恐怕今晚不能如计划那般送走,还得在酒窖里呆上两日再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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