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船从传睢出发,向东航行,最终到达南方的下汀,全程一共耗时八天。
慕仪第一次坐船远行,也许是身体情况特殊,她居然晕起了船。前三天一直关在房间中,呈半死不活状态。
到了第四日晚上,她终于好了一些,隔着窗户欣赏了一会儿满天繁星之后,她毅然决定出去透透气。
此刻夜已深,余紫觞已经睡了。她轻手轻脚打开门,穿过长长的走廊,独自上了甲板。
甲板上一个人也没有,江面点点星辉闪烁,冷月清风,说不出的好景色。
慕仪慢慢坐下来,看着前方默然不语。
不知过了多久,身后传来轻微的声响。她没有回头,直到那个人也在她身旁坐下。
“这么晚了,你怎么还不睡?”慕仪问,依旧没有看他。
“你不是也没睡么?”秦继语声淡淡。
“我最近实在是睡够了。”
秦继唇角微弯:“最近都没见到你,余夫人说你晕船了。怎么从前没见你有这个毛病?”
“大概是岁数越大越不中用吧。”慕仪神情无奈,“我也没料到我居然会晕船。”
然后又是一阵沉默,两个人都看着江面,各自出神。
秦继忽然从怀中掏出一个陶埙,慢慢吹奏起来。慕仪听到熟悉的曲声,微微一震,目光再落到秦继身上时已带上了恍惚。
一曲毕,她轻声道:“上一次,你吹的也是这首曲子。”
秦继眸中露出笑意:“你还记得?”
怎么能不记得呢?
顺泰二十三年的六月,他从周映手中将她抢走,带着她上了他的小舟。那一夜青凌江上繁星满天,她坐在船舱中,听着他在外面吹埙,迷迷糊糊便睡着了。
梦里不知飞花几许。
“独此林下意,杳无区中缘。”她轻声念道,然后自嘲一笑,“现在想起来,真像是上辈子的事情了。”
“你想不想知道,这两年我都做了些什么?”秦继忽然开口,惹得她睁大了眼睛。
顾不上回答他,慕仪忙私下一看。周遭寂静无人,但谁知道在暗处哪个角落有没有藏着不该出现的人。
仿佛知道她的顾虑,秦继微微一笑:“放心吧,这甲板上下,除了你我之外再无第三个人。”
他是习武之人,耳聪目明,这么说了自然有十足的把握。
秦继还在看着她,慕仪却慢慢地摇了摇头:“我不想知道。我只知道你现在好好地站在我面前,这就够了。”
秦继闻言沉默片刻,慢慢道:“你不过问我的事情,是不想和我有更深的牵扯么?”
被点中心思,慕仪有些尴尬地别过头。
秦继凝视她半晌,转开目光:“你既不想知道,那便算了。”语气依旧温和,不带一丝责怪。
慕仪心里一阵感激。
这就是秦继与姬骞不一样的地方。他永远不会说不合时宜的话,不会要求她什么,更不会在她情绪软弱的时候趁人之危。
似竹有节,他是个真正的君子。
胃里忽然一阵翻腾,她猛地趴到船边,对着清凌凌的江水干呕起来。
好一会儿,她才慢慢缓过来。一双指节修长的大手递过一块丝绢,她接过捂在双唇上,转过了头。
秦继用一种前所未有的神情看着她。仿佛怜惜,仿佛哀伤,又仿佛一种猜测被证实的无奈。
他就这么看了她许久,终是轻声道:“现下还是正月,你身子不方便,别站着这里了。进舱里去吧。”
余紫觞这两日神情总有些奇怪,时常一个人坐在那里沉思些什么。慕仪觉得她大概有什么心事,也没开口问,想着如果她愿意,自然会告诉自己。
她没料到她的心事跟自己有那么大关系。
第五天夜里,商队里有人送了一壶上好的花雕给她们。慕仪如今不能喝酒,只能苦大仇深地看着余紫觞自斟自饮,鲜美的鱼汤也只品出腥味来。
“其实,有件事我一直想告诉你。”仿佛犹豫了很久,又好像早已下了决心,余紫觞看着慕仪,一字一句道,“陛下他,如今也在船上。”
慕仪捧着碗的手一颤,鱼汤洒出来:“你说什么?”
余紫觞没有重复。
“他也在船上?”慕仪声音压低,脸色发白,“那他已经知道我在这里了?”
余紫觞摇头:“我想,他应该只知道你在船上,但到底在哪个房间却不清楚。”
手指在微微颤抖,慕仪咬唇,心乱如麻:“如果他知道了,怎么还会任由大船起航?按他就性子就该拦下来,仔仔细细一个个盘问才对。”
“我想,我应该知道原因。”
“什么?”
余紫觞不答反问:“如果陛下真的抓到了你,你会跟他回去么?”
慕仪愣了愣,别过头生硬道:“不会。我既走了就没想过再回去。”
“那你有考虑过和秦君在一起么?你肚子里的孩子总是需要一个父亲的。”
“傅母!”慕仪不可置信地看着她,“你怎么会说出这样的话来?难道为了给孩子找个父亲,我就要昧着良心和绍之君在一起?我对他根本就没有那个心思!”
“但他并不在意。”余紫觞道,“我相信只要你愿意,他会将这个孩子视若己出,也会永远珍惜你。”
“不能这么去想!”慕仪蹙眉,“我既然对他没有男女之情,就不能勉强和他在一起,这对大家都不公平。更何况,我根本就没想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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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没想过什么?”余紫觞目光敏锐,“没想过再和别的男人一起?”
慕仪不语。
“所以,你即使走了,也打算一辈子为陛下守身如玉?”
她口气颇有几分咄咄逼人,慕仪却忽然笑了,迎上她的目光:“怎么,不可以么?”
余紫觞挑眉:“可以,自然可以。”顿了顿,“我方才不是在指责你,我只是觉得,你真的和我从前太像了。”
见慕仪碗空了,她慢悠悠给她再盛了一碗鱼汤:“我从前跟你说过,我曾经爱慕过一个不属于我的男人。
“遇见他那年,我才十七岁,却已经是煜都城中有名的才女。那时候他妻子刚过世,他整日借酒浇愁,颓唐到了极点。我与他偶然相识,谈天说地,喝酒唱歌,竟十分投契。然后很自然的,我就投入了真心。
“只可惜落花有意,流水无情。我的一腔热忱最终输给了他对亡妻不悔的深情,我心灰意冷,选择离开煜都,一走就是六年。等我再回来时,就成了你的傅母。”
慕仪听得入迷,追问道:“那后来呢?你和那个人还见过吗?”
“见过。”
慕仪想了想,还是忍不住道:“其实,现在也不算太晚。也许傅母你可以再尝试一次,或者你们还有机会……。”
“没机会,他已经死了。”干脆得近乎残忍的声音。
慕仪呆住。
余紫觞看着她,忽然露出一抹奇怪的笑容:“其实你不该这么惊讶,这个消息你不是早就知道了吗?”
“什么?”
“就在两年前,你哥哥亲口告诉你的,当时我和太主都在场啊。”
慕仪眼睛睁大,里面全是惊骇之色:“你爱慕的那个人,他是……。”
“对,没错。他是万离桢。”
许多蛛丝马迹其实很早就露了出来。
慕仪想起那天椒房殿廊下,余紫觞微笑着对她说:“他啊,怎么说呢?性子有些冲动莽撞,但也是读书识礼之人,功夫还特别好。”想了想又郑重补充道,“长得十分英俊。”
余紫觞十七岁那年,正好是万离桢发妻顾氏过世的时期。慕仪曾经听年岁大一些的仆婢说过,万夫人新丧那段日子万离桢酗酒买醉,活得一团糟。
她说过她爱慕的男子难忘发妻,不愿续弦。她想起传遍煜都的《玉钩传》,那样的生死不渝、结发情深,与余紫觞所述完全吻合。
这么多疑点,为什么她从前就没往这个方向想过呢?
“原来傅母和万大司马竟有这层渊源。”勉强笑了笑,她用一种轻描淡写的语气道,仿佛余紫觞说的不过一件再无足轻重的小事,“你其实不用告诉我这些,你喜欢过谁都不打紧。”
“怎么,到了现在你还愿意相信我?”余紫觞蹙眉,“非要我亲口告诉你,我是万离桢安插的人,你才肯死心?”
“不会的。”慕仪厉声道,“如果你是万离桢的细作,父亲怎么会不知?他心思那么重,不可能被你骗这么多年!”她的口气急切,仿佛说服了余紫觞,她就会笑着跟她说,这不过是她开的一个玩笑。
余紫觞眼神复杂地看着她:“因为我与万离桢相交的时期太过特殊。那段日子,他压根儿不回家,我们是某个月夜在煜都城外的采葛亭遇见的,后来也一直是在那里见面。他隐藏了这段关系,我也没对人提起。没有人知道我们之间曾有过这么一段渊源。
“我跟你说过,他送过我一个紫玉做的酒杯,我离开煜都的时候把它扔掉了。可是没有用,就算我将酒杯扔掉了,但无论我走到哪里,都会想起他,怎么也忘不掉。
“于是我回来了,给他递了信,然后在我们一直相会的采葛亭等他。你知道吗?那一晚我本没抱什么希望的。我觉得他不会来,毕竟我已经是一个消失了那么多年的人。可是他却来了。
“我看着他牵着白马,在月光下朝我走近。他还是像从前一样好看,不,甚至比从前还要好看。他用那样温柔眷恋的目光看着我,仿佛一直思念着我一般。那一刻我就知道,这一生,我都无法忘记他。”
慕仪的心随着她的话语一点一点冷了下来,那微弱的希望如同火苗坠入冰窖一般,熄得彻底。她忽然觉得滑稽可笑,就算是第一次知道自己被姬骞利用那夜,也没有这么绝望。
这个女人,从她七岁起开始陪伴她,教育她,如母亲,如姐妹,一直在她心中占据着那么重要的地位。可这一切从一开始就是个骗局。
这世界还有什么是可以相信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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