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年陛下最器重的弟弟周王带世子入宫朝拜,一起来的还有林邑国进献的宝象。那段日子宫中十分热闹,连服侍姬骞的宫娥宦侍都在私下讨论这件大事。
可这些跟他都没有关系,他如同往常一样读书写字,等着热闹散去的那日,还给他宁静。
乱子发生的那天他本是和从前一样在皇宫的九叶潭边读书,一篇文章还没看完,身后却一阵喧哗。他回头,只见一大群宫娥宦侍们一边惊叫一边看着某个方向,神情分不清是恐惧还是兴奋。待到这些人群散开一些,他听到沉闷的踏步声。那声音如此的重,以至于他几乎觉得脚下的大地都在轻微颤抖。
一个庞然大物绕过转角,出现在他面前。
竟是那传说中的宝象。
而此时宝象上坐着一个驯象师,怀中抱着一个十来岁的男孩。姬骞当时并不知道这便是周王那个胆大包天的世子,也不知道他趁着陛下和周王不注意,逼着驯象师将大象放了出来,抱着他在这皇宫中横冲直撞,出尽了风头。
也怪姬骞那天活该倒霉,不知怎的触了那个世子的霉头,对方竟指挥驯象师朝他逼近。姬骞在那庞然大物的威胁下,一步一步往后退。他虽极力保持镇定,可面上仍是控制不住地出现了几分慌乱。
世子看得有趣,这种猫捉老鼠的感觉让他十分兴奋,以至于他竟不管不顾逼着驯象师指挥大象朝姬骞踏去。
他自然不会真的想踏死姬骞,只是想想看他被吓得魂不附体而已。但周围的人并不这么认为,他们看到大象那巨大的脚掌朝四皇子踩去,吓得甚至不敢来个人告诉世子,这位即将被踩死的哥们虽然看起来不起眼了点儿,但确实是陛下的儿子啊!亲生的!
在死亡的威胁下,姬骞骨子里的狠戾第一次被激发出来。他抓过一旁的石子,直直朝驯象师扔去,也不知砸中了他哪里,竟让驯象师双手一颤,将世子从象背上推了下来
周王世子被摔得眼冒金星,还没反应过来,一个身体就狠狠压到他身上,一只手死死卡主他的脖颈。他惊惧地抬头,只见近在咫尺的那双眼睛,带着十足的嗜杀之气!
而在他背后,失去控制的大象眼看就要朝他们踏来!
求生的欲望迫使他朝旁边滚去,只要离开象足踏下的那一块地方,就可以逃过一劫!眼看就要成功了,可在这千钧一发之际,姬骞却做了一件让大家都惊诧不已的事情——他抱着周王世子翻了个身,又滚了回去,然后自己躲在周王世子身下将他当成盾牌,竟就躺在那里不动!
周王世子崩溃了!这位仁兄是自己想找死,还拖上他来垫背啊!
那天的最后,他们当然没有死成。驯象师在最后关头控制住了大象,象足几乎是贴着他们的脸落下,而在同一时间,得到“世子骑着大象在宫中乱闯”这个消息的陛下和周王匆匆赶来。
他们正好看到了姬骞与世子在大象的脚下厮缠的那幕。
这祸闯得有点大,周王世子被他那脾气暴躁的老爹狠狠揍了一顿,据说差点将一根粗长的乌金鞭抽断,若不是周王妃担心儿子而跪地哭求的话,搞不好他就真的被这么打死了。而在周王世子带着满身伤痕跪在院中忏悔的同时,姬骞也规规矩矩地跪在大正宫的正殿内。
他的面前坐着神色阴沉的陛下。
这座宫殿从前他也经常来,混在一大堆兄弟里,朝那高坐堂上的君父磕头问安,每一次他都祈盼着可以得到他的注意,可那个人的目光从来没有过多地在他身上停留。
但这回不一样。
他已经足足审视了自己小半柱香的时辰。
姬骞隐隐领悟到,今夜将会成为他人生的一个重要转折点。
明明灭灭的烛光中,他的父亲终于开口:“你白日抱着周王世子置身于象足之下时,为何有那样的举动?你想与他同归于尽?”
他知道这时候他该立刻承认错误。不仅是为他竟敢抱着自己的堂兄一起死,更因为他今日的举动在阴狠毒辣的同时,还太过冲动鲁莽,而根据他的一贯认知,父皇并不喜欢如此沉不住气的人。
可这些道理在他脑子里转了几圈,最终他却仍是直直地看着他,坚定地开口:“儿臣无端受周王世子挑衅羞辱,如若不报,谈何男儿血性?”
陛下沉默地看着他,不说话。良久,就在他以为他会勃然大怒的时候,却见他唇角一提,竟是朗声大笑起来。
“好!说得好!若就这么逃了,倒真不配说是朕的儿子!”
姬骞的命运从此改变。
事后他回忆起来,觉得那个周王世子实在是他的大恩人,如果不是他,父皇无论如何也不能看到自己在命悬一线之际表现出来的狠戾坚定。那样的心硬手狠,正合了他的胃口。
当时的他并不知道,他身为九五之尊的父亲一直在自己的儿子中物色合适的人选。从前他迟钝沉默,不为他所喜,而这次的惊人之举终于入了他的眼,让他觉得也许这个四儿子也有机会成为自己一直在寻觅的继承人。
能助他实现毕生大愿的继承人。
姬骞在六岁那年从无人问津的落寞皇子摇身一变成为最受父皇看重的四儿子,从前对他不屑一顾的兄弟们如今都开始恭敬地唤他一声四哥。而这并不是他风光荣耀的终点,很快,父皇告诉他,已为他定下了一个未婚妻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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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是自己的姑母临川长公主与左相温恪那尚在腹中的孩子。
姬骞见到温慕仪的时候,是在她举行百天礼的前夕。他被叫到郑修容的宫中,就看到临川长公主抱着一个小婴儿笑眯眯道:“小阿仪,睁开眼睛瞧一瞧,你未来的夫君来看你了!”
他的脸没来由地发烫。他年少早慧,已通男女之事。慕仪出生时闹出的动静那么大,他自然已经听过了关于自己这个未婚妻子的各种传闻。在宫人的口中,她简直被传成了天降神女,搞得他也有几分期待。
但无论如何,这还只是一个未满百天的小婴儿,他此刻的反应实在奇怪了些。
临川长公主见他不动,笑道:“你这孩子,怎么不过来呢,难不成竟害羞了?整个煜都不知多少贵人想看看我这个宝贝女儿,姑母今日给你个特权,准你先看一眼。”
姬骞不知道该说什么,嗫嚅着点头。乳母将襁褓抱到他面前,他被动地看着那个躺在被子里呼呼大睡小女婴。
那是他第一次看到这么小的孩子,她是那么玉雪可爱,粉红的嘴唇如花瓣一般柔嫩,眼睫毛又黑又长,像两个小扇子。他几乎可以想象,在那紧闭的双眼下,藏着一对如何黑亮清澈的眸子。
乳母小心地托着襁褓,示意他可以抱一下。他本能地畏惧这样软绵绵的东西,想要拒绝,可不知为何竟顺从地接了过来。
那是他此生第一次抱她。后来漫长的岁月里,他抱过她许多次,可从来没有一次给他的印象如这一次这么深刻。对当时的他来说,无论是女孩,还是婴儿都是十分陌生的存在,偏偏她二者兼具了。小小的她身上带着淡淡的奶香,很甜腻的滋味,他却并不觉得厌烦。
他抱着她,肩背僵硬,不敢用太大力气,唯恐伤到她,可又担心力气小了会把她掉到地上,左右为难,额头上汗都出来了。
临川长公主看他一副如临大敌的表情,忍俊不禁:“好了,快接把手!看把四殿下给吓得,不过让你抱个孩子而已,怎么搞得好像我在逼你上战场杀敌一般?”
我情愿上战场杀敌。姬骞默默道。
乳母笑着来接孩子,姬骞乐得把这个烫手山芋交出去。本来事情到这里就算完了,可兴许是姬骞抱孩子的手法不对,原本睡得正香的小慕仪忽然皱了皱眉头,睁开了眼睛。
姬骞吓了一大跳,愣愣地跟她对视。慕仪并没有哭,反而眨巴这一双滴溜溜的大眼睛看着这个陌生的人,许久,咧开还没长牙的小嘴朝他露出一个“无齿”的笑容。
姬骞彻底傻在那里了。
郑修容看到这个样子,笑了起来:“看来小阿仪很喜欢你呢,这倒是缘分了!”顿了顿,又道,“如今你不自在,可终有一日你会习惯的。这可是陛下为你选中的妻子,以后你们就得一直在一起了。”
一直在一起么?和这样一个软绵绵的小东西……
姬骞看着乳母手中的襁褓,心里不知是什么滋味。
那是姬骞和慕仪的第一次见面,一个无知无觉,一个差点被吓破了胆。
他在之后很长一段时间都陷入一种莫名的情绪,本来对这桩婚事他没什么过多的想法,只是觉得有左相大人当老丈人,实在是一件很有面子的事情,而对于那个会成为他妻子的女子根本没怎么去想过。本来对于他这样身份的男子来说,正妻只是一个势力结盟的契机,只要她有足够强大的母家就够了,她本人是怎样的根本无关紧要。
可是那天之后,他才第一次认识到,原来这桩婚事并不仅仅是得到一个了不起的老丈人那么简单。他的生命中还会出现一个花朵一般柔嫩的小东西,她也许并不会如他原本以为的那样近乎隐形,她的存在他无法忽视。
时间一年年地过去,当初那个软绵绵的小东西慢慢长大了。她那样美丽倨傲,那样聪慧灵动,如同一朵亭亭净植的箭荷,独立水中央,可远观而不可亵玩焉。
他想要将这株箭荷采回家中,用白玉莲池小心养起来,给她世上最好的一切。
可这朵箭荷身上,却如蔷薇一般,是带了刺的。
种下那刺的人不是旁人,正是他崇敬仰慕的父皇。
他永远无法忘记,当他第一次真正看明白父皇这些年一系列举措的剑锋到底指向何处时,心中的震惊。
那时候他的第一个想法是,若真如此下去,他和阿仪也一定会有相杀成仇的一日。
那一刻,他心中竟觉得悲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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