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宋闳听到莘迩的《咏梅》诗前,三月下旬,一道紧急的敌情报告送到了莘迩的案上。
报云:“秦主蒲茂檄蒲洛孤、苟雄分兵还咸阳,步骑甚众,号称五万。”
张龟捻须,神情严峻,说道:“明公,此被蒲茂调回咸阳的秦虏步骑,或许就是他预备用来攻我陇地的主力了!如此看来,今秋秦虏犯我陇地已不是极有可能,而是不可避免的了。”
莘迩收回观阅此道敌情的目光,抬起头来,说道:“不错,我也这样看。”
张龟说道:“蒲洛孤、苟雄两部,远的不提,只近年来,秦魏的邺县大战、攻灭贺浑氏的徐州之战,还有前不久的蓟县之战,无役不与,都是百战精卒,而今号称五万还回关中,料之虽无此数,折之以半,两万五千步骑差不多该是有的。这已堪称我陇之强敌了!
“而咸阳与天水郡等地,现又皆驻有秦虏重兵,如那驻於天水的慕容瞻部、上郡的仇泰部、驻於咸阳的禁卫各部与及姚桃部等等,特别是慕容瞻部,慕容瞻此人知兵能战,甚得军心,着实不可小觑,……如果再把这些蒲茂可以调用,并来攻我陇地的兵马算上,这一回他来打我陇地,当真是气势汹汹!”
莘迩笑道:“长龄,你怕了么?”
张龟努力睁大独眼,昂起脑袋,掷地有声地说道:“龟愿为寒梅!”
“好!”莘迩按榻起身,下到堂中,缓步而踱,说道,“长龄,蒲茂端得非为庸士。他一边调蒲秦的百战精卒还关中,预备攻我陇地;一边他命叫修缮洛阳,以为蒲秦之东都,重用崔瀚,拜其濮阳侯,任之为侍中、洛州刺史、东都留守,总理洛阳的钱谷、军民、守卫诸务。长龄,一手抓军务,一手抓北地的士民心,蒲茂这是左右开弓,双管齐下啊。”
——“修缮洛阳,以为东都,任崔瀚主官洛阳诸务”,这是莘迩於上巳节后知闻的事情。
知闻此事当时,莘迩就与张龟、高充等人讨论,蒲茂在这个时候,做这些事是为了什么?
大家一致得出结论:蒲茂於此际而行此诸事,所图者没有其它,只能是为继续收揽北地士心,巩固蒲秦统治北地的民意基础。
却那洛阳,乃唐的旧都,并且是前代秦朝的东都,秦朝中后期的时候,秦的皇帝们乃至大多数的时间都住在洛阳,而很少再回咸阳。换言之,到今为止,洛阳已经连续数百年都是华夏之神都,权力之中枢。作为一个这般历史悠久、深具影响的都城,洛阳在南北士人心目中的地位是极其崇高的。荆州的桓蒙每提北伐之时,通常都会再加上一句“光复旧都”,单只由此,就可见洛阳的政治地位。
如此,蒲茂在北地粗定的这个时候,动用浩大的民力修缮洛阳,复学前代秦朝,定洛阳为蒲秦之东都,继又令北地士人的领袖人物崔瀚去镇守、治理洛阳,那么他的目的是什么?也就昭然若揭了。
张龟对蒲茂定洛阳为东都这件事,是相当愤怒的,听莘迩提到此事,他忿忿地说道:“氐蒲先已僭秦之号,今又效仿前秦,置洛阳东都,居然是以大秦自居了,真是不自量力至极!”
莘迩倒是没那么多的愤怒,说道:“不管蒲茂是否不自量力,他把洛阳置为东都,又用崔瀚留守,不得不说,他这一招挺高明的,对其笼聚北地士心会颇有帮助。据近日来关中、冀豫等州传来的细作情报,关中士人、北士已不乏有视蒲秦为前秦之继,以为蒲秦已是今是正统,得了天命所顾的了。……长龄,咱们不但要搞军事上的备战,对蒲茂的这一手政治攻势,咱们也需要做个回应。”
张龟问道:“敢问明公,如何回应?”
莘迩把他想了几天的应对办法说了出来,说道:“我前之《咏梅》一诗,虽对激励鼓舞我陇士民之斗志稍有裨益,然诗也者,太短,毕竟不足以尽述我意。我打算再写一篇论。”
“什么论?”
莘迩抚摸短髭,说道:“我这几天读书,又读到《列子》的“愚公移山”此篇。细究此个寓言,我发觉其内里含有孟子所谓之‘道之所在,虽千万人吾往矣’此话之意也。我欲写的这篇论,就准备论一下愚公,论一下愚公的精神。此文之名,我将名之为《愚公论》。”
“一个是这篇论,再一个,长龄,既然蒲茂攻陇已是不可避免,咱们也到了再遣使的时候了。”
张龟说道:“明公是欲再遣使荆州,於临战之前,与桓荆州确定一下互援之约么?”
“不错。不过,不止荆州要遣使,代北也要遣使。”
张龟说道:“代北?”
“须得再给拓跋倍斤讲一讲唇亡齿寒的道理。”
张龟点头说道:“拓跋倍斤拒不肯让代郡给氐秦,可知倍斤其人,必怀异心,今如遣使说之,来日之战,或能得些助力。明公此虑甚是!那敢问明公,何时遣使?”
“宜早不宜晚,月底前就把两路使者都遣出去。”
张龟问道:“明公意以何人为使?”
“荆州那边,自是高充;代北那边,勃野可也。”
……
三月底前,高充、秃发勃野这两路使者,出金城县,一往东南赴荆州,一东北而上去盛乐。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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将入四月,这日,又一军情传来。
这道军情是从个莘迩没料到的地方送来的,来自陇州最北边的西海郡,是索恭所送。
军情言道:上月初,柔然数千骑寇西海境,索恭与战於居延泽东,败之。
却柔然不是与定西签订过友好盟约了么?怎么柔然还会入寇西海?是因为两个缘故。
一个是柔然尽管和定西签订了友好盟约,但柔然的政权组织还停留在部落联盟的落后形式上,柔然的可汗对下边部落的约束力不是很大;一个是去冬两场大雪,导致漠北胡牧所养的羊马冻死者多。两个缘故结合,於是就有日子过不下去的、邻西海郡的漠北胡部,拼凑出了那么一支数千骑的寇兵,侵入西海,试图抢些粮食、牲畜。
此道军情虽是莘迩没有预想到的,但那拼凑之寇,何能是索恭部之敌?一场胜利,倒是能够再次振奋一下陇地军民的士气。因是,读完这道军情,莘迩心情不错。
此外,索恭在这道报来的军情中,提到了一件事,亦使莘迩比较开心。
此事就是:起先之时,索恭不知柔然的这回寇境会有多大规模,出於谨慎考虑,同时兼任着西海郡郎将府的职任的他因此即令西海郡郎将府召集西海、建康、酒泉三地的府兵援助。西海等三郡的府兵制虽然还不算十分的完成,可在郡郎将府的催促、严令下,还是在短短的数日内,就召集到了两千多的府兵,并在十天后即援到了西海县。
这也算是借这个机会,索恭替莘迩试了一下郎将府的组织能力和府兵的召聚速度。
索恭是驻守西海郡的将校,西海属陇州,陇、河等四州的军事都归莘迩都督,也就是说,如果只是奖励索恭此战之战功的话,莘迩不必再经过谷阴的定西朝廷,他可以直接嘉奖。
由是,莘迩就直接传檄,大大地夸奖了索恭的此战之功,赏他百金、布两千匹,用以犒劳其部将士,并将索恭的此战战果和对索恭的赏赐,通报陇、河等四州所有的重要将领。
……
四月上旬,金城迎来了两位尊贵的客人。
不是别人,正就是再度出王城、巡视民情的太后左氏,以及仍然陪从左氏的宋无暇。
莘迩百忙之中,抽出了几天的空儿来陪左氏。
这天,左氏巡完了要巡的县乡,言说次日还都,令狐妍遂摆酒,请左氏到家中饮宴,为她践行。
左氏的两个亲随宫女满愿、梵境能饮,酒才两巡,令狐妍就醉了,秃发摩利摩拳擦掌,代之而上。席间喧闹,左氏好清静,便悄悄地出到堂外。
莘迩跟之而出,请她到书房休息。
时当初夏,百花盛开,姹紫嫣红,争奇斗艳,满庭芳香。
多时之后,左氏香汗淋漓地整好衣裙,转过身来,落座榻上,以葱葱纤指轻揉膝盖,一眼瞧见了榻前案上放着的一叠文稿,问道:“阿瓜,这是什么?”
莘迩擦了把额头上的汗,取羽扇在手,侍立左氏榻边,给她扇风取凉,恭恭敬敬地答道:“回太后的话……”
左氏眼若含水,横了他一眼,说道:“你方才叫我什么?”
莘迩赔笑答道:“方才是臣一时情不自禁。生恐太后见责,不敢再那样称呼太后了。”
也不知是天热,抑或累着了,又或是怎样,左氏说话时,似如还带着些微娇喘,她说道:“我不责你,你还那样叫我,我喜欢听。”
“是。璎珞奴,那是我正在写的一篇论。”
左氏好像心满意足,脸上绽出笑容,问道:“什么论?”
“名为《愚公论》。”莘迩把此论的主题思想与左氏简单地说了一遍。
“拿来我看看。”
“还没写完,只写了一半,大约尚需得三五天才能写成。等写完了,再给璎珞奴你看,可好?”
左氏似笑非笑,说道:“阿瓜,你是想让我再在金城待上个三五天吧?”
莘迩诚恳地说道:“璎珞奴,你真懂我!我的这点小心思,在你面前竟是一无遮掩!”
“罢了,权且应了你吧。”
左氏说完,面颊飞红,看向莘迩。
两人目光相融,都是脉脉含情。
……
四月中旬,左氏、宋无暇还谷阴。
莘迩的《愚公论》写成,左氏带了一份回去,莘迩又遣人给身在谷阴的羊髦、傅乔、孙衍、张浑和二月时督办均田等制完毕、回到谷阴的黄荣等各送去一份。
附带《愚公论》送到的,还有一篇短短的故事,即《白毛男》。
尽管莘迩没有提为何附带送《白毛男》此个故事过去,然羊髦等人何等聪颖,俱皆明白莘迩的意思。
便在随后次日,以傅乔为主将,众人在谷阴掀开了一场新的大舆论。
舆论的主要内容是:愚公秉道义而行,非愚也;白毛男认贼作父,最终令其本人落个可笑、可骂之名,真愚也。
——却之所以把以秦广宗为原型的《白毛男》故事,拿出来与《愚公论》一同造舆论,乃是因蒲茂继位以今,素以仁义为行事之原则,他本人的话,除了造谣,还真是不好抹黑,那没办法,就只好把秦广宗竖成个反面的典型,以与蒲茂用设洛阳为东都等举来收买人心做个反击,勉励陇地士民切莫效白毛男覆辙,务要时刻存忠义之心,与胡夷之属的氐秦势不两立。
……
五月中,高充、秃发勃野相继从荆州、代北回来。
桓蒙也看出来了蒲茂接下来会对陇地大举用兵,而无论抵御强秦、还是抗衡建康朝廷,莘迩都是他如今唯一可以借用的强大力量,是以,他大局为重,忍下了巴西三县为莘迩“窃据”的怒火,答应了莘迩,蒲秦如犯定西,他会援助莘迩。
拓跋倍斤如莘迩、张龟所料,确是怀有异心,对蒲茂并不忠诚,也答应了会斟酌相助定西。
……
舆论大造,外援已定。
六月初,关中细作急报:蒲茂传旨关中各郡,令各郡郡守征发民夫。
莘迩览此报后,笑与堂上张龟、高充、宋翩等吏说道:“蒲秦之攻,近在眼前了。”
张龟、高充等齐声说道:“请明公即刻下令,全陇戒备!”
“戒什么备?”
张龟等愕然,说道:“明公?”
莘迩从容不迫,说道:“我今日就飞书谷阴,我将於下月东征氐秦!”
……
莘迩飞书谷阴的定西朝廷,议请东征此事,几天后,为蒲茂所闻。
蒲茂时立於挂满了整个墙壁的、五颜六色的大秦堪舆图前,正在和孟朗等商议下个月的出兵定西事。
听完此报,他不觉失笑,顾与孟朗,说道:“阿瓜真小戆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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