医院院长来看望我母亲。院长说我母亲几天后就可以出院，但他希望我母亲多住些天，和医生一起接受医学院的学生们的访问，讲治疗过程中自己的感受，就是把病房当作课堂。这很重要，可以为国家培养出一大批优秀医生。院长郑重地说，如果你不同意，那就按时出院，你的健康是最重要的，我们一起创造的奇迹也非常重要。

    我母亲欣然同意。

    病房里多了很多鲜花。很多优秀大学生从全国各地来学习或实习。女生们带来鲜花和表示祝福的手工作品，拉着我母亲的手问问题，我母亲特别高兴。

    我母亲住院期间，我姑姑来照顾我大姐。姑嫂情同姐妹。

    我母亲出院后，我父亲要求我姑姑再多住些日子，因为这时他很忙。

    我父亲的主要工作是为领导干部修缮房屋。

    局级以下的领导干部和普通干部、工人住在计委大院里，局长的特殊待遇是家里有电话和沙发。部级领导住平房。平房都是年久失修的旧房子，夏天漏雨冬天透风，都需要修缮。我父亲擅长小型住宅设计，修缮和维护自然不成问题。

    单位领导和我父亲谈话，要求我父亲必须保证首长的安全，有问题随时向单位反映，尤其是在首长有不同意见的时候。

    部长们都同意我父亲的方案，安全，节约，没有任何问题。

    部长们很和蔼，没有架子，完成施工后对我父亲予以好评。

    两个部长成为我父亲的朋友。他们比我父亲大八、九岁，像老大哥对待小弟弟。我父亲在家抽恒大烟，在他们家里抽中华烟，有时还抽不完兜着走。在以后的很长时间里，他们有时打电话来，要我父亲去家里解决一些小问题，如改换暖气罩等，聊一会儿，抽烟，喝茶，直到1966年。

    1958年是新中国的建设者们激情奋发的一年。这一年也是我父亲难忘的一年。

    我父亲接到一个很重要的任务：为高级领导干部修缮住宅——一个四合院。局长特别强调了这个工作的特殊性，要求我父亲在业务上要勇于独立自主，同时一定要注意态度，尊重领导，遇到困难及时向单位主管领导报告。

    负责接待我父亲的是保卫处长。他说先陪我父亲看房屋的情况，然后去见领导。

    我父亲越看越惊心，同时油然而生敬意。

    这是百年老屋，早已残破不堪，有的屋子已经有倒塌的危险，而领导不久前刚搬出去。处长说，是夫人坚持不让修房子，是为了给国家建设节约资金。搬到这里已经好几年，他和工作人员夏天上房顶，屋里接雨水，冬天堵窗户，夫人说这比长征时的条件好多了。夫人参加革命工作的时间和领导差不多，但在家里表现强势，凡事说了算。修房子的事领导不会过问，但夫人肯定会过问费用，不允许多花一分钱；还会过问工期，工期长了肯定不行，你要小心。我父亲说，要保证安全，该花的钱不能省，时间也得我来定，你得帮我做工作。

    看完房子，处长带我父亲见领导。领导很和蔼，没一点架子，说，我了解你，你是内行。花多少钱，需要多长时间，都由你说了算。

    我父亲将报告和预算交上去，夫人又惊又怒。她的想法是简单修理，只要房子够结实不透风不漏雨就行，费用最高为15元。而且，工期太长，她坚决不同意。

    我父亲的预算是5元，不高于6元，搬进新居的时间是当年1月。

    夫人开门见山，说修房子要花很多钱，我要管。我要求你对我负责，你同意不同意？

    当然同意，我服从你的领导。

    说得真好，不过我要看你的行动，你的这个做法在我这里就过不去！5块还不够，再加1块？你把我们当成了什么人？你这么做是把我们当成了地主资本家。我们共产党人打下来天下，不是为自己享福，是为了全天下的老百姓，这个道理你不懂？

    我懂。

    好，那你就按我说的做。最多15块钱，多一分钱也不行！

    我知道大姐是一心为国家和老百姓着想，但是15块钱还不够材料费。大姐你看这样行不行，我能力差，换一个水平高的人来……

    夫人打断我父亲的话：你这是服从我的领导？你想跑？你想得好，办不到！我非要你来做这件事不可，做不好我绝不会放过你，不信你就试试看！

    她很生气，说完这话后却笑了，气氛并不紧张。

    领导说，毛主席说，外行不能领导内行。你就是个外行，你还是听人家内行的吧。

    我管的事不用你管！夫人怒道。

    夫人要求只能修缮，不盖新房子，要我父亲重新做规划。

    我父亲坚持认为，卧室已不安全，必须盖新的。

    新计划是3元，主要用于盖新卧室和修办公室。在领导和保卫处长的努力劝说下，夫人终于勉强同意了，但不许多花一分钱，工期必须缩短。

    夫人去开会。领导对我父亲说，先这样做，到时候还得听你的。

    保卫处长说，还有我呢，我负责安全。领导笑了，说，对，还有你，你们说了算！

    施工队不设队长，工人们按我父亲的设计要求施工，遇到问题向我父亲请示。施工初期，我父亲有时在单位，有时过来查看，一切正常。6月，房子初见规模后，有人向夫人反映说负责人要求他们放慢进度，有一天下午不到四点就让他们停止工作。

    为什么这样做？夫人问我父亲。回答是为了确保质量，保证安全。

    夫人没说话，点点头。

    6月中旬的一天，我父亲的计划是下午去工地检查，但快到中午时，保卫处长打来电话，要我父亲立刻过去，说他派来的车应该到你楼下了。我父亲问，出了什么事这么急？他大吼道：他们在放火烤房子！

    司机一路上按着喇叭加速，很快就到了领导家。

    几个工人在房子外喝冰水和绿豆汤——他们是刚轮换下来的，即将完工的房子里冒出青烟。我父亲立即进去，看见两个工人正在烧木柴，还有一个拿一把蒲扇扇风。

    我父亲大声吼道：把火灭了！你们这是在干什么?

    他们没有停。扇风的工人说，这是为了抢时间，把湿墙早点儿烤干，这是夫人同意的新方案。

    这是谁的主意？没有人回答。

    保卫处长说，他给夫人打电话，夫人说她和领导都在开会，这件事是她批准的，就这样干，你如果有不同意见，等她回来再说。

    工期果然大大缩短。新房子盖好，里面收拾干净，夫人很满意，定下了搬进去的日子。

    我父亲拒绝签字。保卫处长也拒绝签字，理由是施工负责人不签字。他还说，不经过他的同意，谁都不能进新居。这是我父亲和他商量好的。

    保卫处长的态度非常强硬。

    领导说，我听你们的。

    夫人对我父亲说，为什么？你必须说清楚。

    3天之内房子肯定会塌，因为整个房子都被烤酥了。3天之内谁都不能进去。如果3天后房子没塌，就是我错了，我接受任何处分。

    当天夜里，新房子塌了。

    夫人对我父亲说，我向你道歉。毛主席说外行不能领导内行，我错了。我知错就改，盖房子的事都听你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