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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解放
    1948年11月初,辽沈战役胜利后,东北地区全境解放,我父亲成为人民政府的诸多建筑队中最年轻的队长。

    河北定县解放的更早一些,我奶奶让我三叔到沈阳跟我父亲学木匠手艺。我三叔18岁,为人很谦和,勤劳而又聪明,在我父亲领导的建筑队工作。他告诉大哥说爹复原回家了,带回来一大笔复原费。他自己拿着,谁都不知道有多少。我父亲有些怀疑:咱爹在游击队,哪来的复原费?

    后来的事实证明我爷爷确实有这笔钱,令乡亲们很羡慕。很可能他老人家后来进了八路军军分区,他不肯说出来。

    解放了的东北人民焕发出空前的生产建设的积极性,各个建筑队自发地开展起劳动竞赛。上级领导因势利导,鼓励大家为迎接新中国的诞生贡献更大的力量。上级领导很器重这个最年轻的队长,认为他的房屋设计能力是其他队长不具备的,他的队伍最有可能夺得第一。

    竞赛的表现形式是夺红旗。上级检查工作,只要数进度表上的红旗的多少即可分出各队的高下。

    一段时间过后,领导发现年轻队长的表现不好,他的队是倒数第三。领导以为他因年轻缺少领导能力,给他做思想工作,让他大胆管理,有困难就找领导。问他有什么问题需要解决,他的回答令领导很意外。

    他说,他的进度慢是因为考虑到人身安全。竞赛只有质量和进度两个指标,应该再加上安全指标,没有安全指标就会出危险,危险是致命的。领导不以为然,说各个队长都是精挑细选出来的,都比你有经验,到现在没有出现一个工伤,你要更大胆,更积极。

    半年考核,年轻的队长倒数第一。不仅领导不满,工人也不满,有人公开提出换队长的要求。领导和他谈话,说到年底你要还是倒数第一,你就别当队长了,你有什么意见?他说没意见,他会积极工作,争先进。

    领导很快就发现这年轻人在对付自己,只好考虑新的队长人选。就在这时,各个建筑队接连出现死伤现象,领导的上级下令立即停止劳动竞赛。上级来检查安全生产,发现只有一个建筑队没有出现工伤,年轻的队长受到表扬。上级单位的领导指定他负责制订安全生产制度,并兼职负责检查各队的现场施工安全。

    这天早上,我父亲直接到一个建筑队检查工作。他向队长指出楼顶部的安全网不合格,必须立即停工,重新安装。队长至少比我父亲大1岁,很不服气,说你本事大,我不敢不听你的。你抬抬手,多少给我点脸面,今天下班前再改,怎么着也不差这大半天。他正说着,只见一个工人突然从楼顶掉下来,落到安全网上弹了起来,弹出安全网后又往下落,不幸落在脚手架的一根铁管上,而铁管口竟是尖状的,铁管从他的后背直穿出胸部。他当场毙命,队长昏过去了。

    年底评比,我父亲登上主席台,胸前戴上大红花,他领导的建筑队名列第一。这决定了他后来必然调动工作,此乃后话。

    我父亲收入较高,思维敏捷,迅速改善了生活。他穿新衣,抽高级烟,吃大对虾,喝洋酒,戴一块精美的瑞士名表,用事实证明社会主义制度的无比优越性。

    我母亲也过上了好日子,只是少了一块瑞士手表,这可能是因为我父亲认为没有必要。

    很多年以后,我父亲和我奶奶聊天。我父亲表扬自己,说我走后家里的地大半都卖了,是我捎回来钱才又买回来的。我奶奶立即否认,说你没给我捎回来过钱,我拿什么买地?我父亲努力在记忆中搜寻,终于找出一两个实例。我奶奶想了一阵同意了,但是说那点钱哪够买地?后来我向我三叔求证,我三叔犹豫地说,我只记得地卖得差不多了,不记得买回来的事。我把我三叔的话对我父亲说了,希望得到正确答案。我父亲笑了,说:那就听他们的吧!

    我想,似乎我奶奶的记忆力更好一些。

    我母亲对共产党和毛主席无限感激,对新社会无比热爱,但是不想安于现状,不想当家庭主妇。她渴望出去工作,亲身参与这个伟大时代的建设。

    我父亲头脑里充满了大男子主义——这是那个时代的特征,坚决反对我母亲参加工作。我母亲若出去工作,他的生活就不再那么舒适,而且会很不方便,因为他完全不会做家务,也不想做家务。

    还有客观上的原因:他每天夜里都要画设计图,每天工作十几个小时,确实需要我母亲照顾。我父亲不善于表达,把自己的全部想法归结为一句话:你能挣几个钱!

    我母亲无可奈何。后来的事实证明,我母亲更有远见。

    我母亲还有一个愿望:要孩子。自结婚至今,我母亲怀孕三次,因身体太差都没能保住胎儿。有这个想法,不工作也就罢了。

    我父亲和我爷爷一样,牢牢掌控财权,每月只给我母亲足够的生活费,我母亲就每天都做好吃的。

    东北解放后,中国共产党领导的土地改革工作全面展开,富人陷入了灾难的深渊。

    然而开始时工作很不顺利。由于历史的原因和日本的侵略,黑土地上的雇农非常多,他们“上无片瓦,下无立锥之地”,过于深重的压迫使他们不得不相信命运。他们不敢想象自己的命运会得到改变,闭塞的环境更使他们完全不了解这个国家和这个世界正在发生的事。他们不知道蒋介石会不会杀出回马枪,共产党能不能站得住脚。

    那是人家的地,我不能要——这是土改工作队得到的很多雇农的回答,很坚决。工作队召开大会,最穷的人都不来,像是事先商量好的一样。要打开局面,需要一种人,他们有勇气,没有任何思想负担。

    时代造英雄,英雄应运而生。

    二癞子就是时代英雄之一。

    他有了名字:郑新国,当上了土改工作队长,挎一只盒子炮,做任何事可以先斩后奏。随从1人,给他拿着备用的子弹,负责保护他的人身安全,并且随时劝阻他可能做出错事。

    他没有辜负组织上对他的希望,做事完全符合党的政策。

    他的工作从一个最坏的恶霸家开始。他命令所有队员站在自己身后,避免误伤。恶霸放出两条硕大的狼狗迎接他,他不慌不忙,一枪一个杀了,像个训练有素的职业杀手。恶霸和恶霸儿子一个舞枪一个抡刀扑上来,被他一枪一个爆头,他毫发无损。盒子炮就是二十响驳壳枪,弹匣里还有16发子弹。恶霸家剩下的人不足16个,齐齐跪在地上磕头,交出全部地契和账簿,乖极了。这个村的雇农们当天就分到土地,有的笑得合不拢嘴,有的伏在土地上两手抓着土痛哭。

    这是一个伟大时代的开端,五千年文明史的总账一并清算。

    有人说这样做太过分。那么,五千年的压迫过分么?

    郑队长的工作太多,很长时间还没来后于房。乡亲们听说大名鼎鼎的郑队长就是当年的二癞子,无不色变,我舅舅倒吸一口凉气。

    我姥爷亲身参加了辽沈战役,他感到很荣幸。

    我舅舅忙着做豆腐卖豆腐,我姥爷用马车往地里送粪。这天一大早,他送完第一车粪回来时,看到的是地上匍匐着数不清的解放军战士。他们的枪全指向西方,随时准备出击。看到我姥爷,他们都向我姥爷问好。我姥爷特别高兴,说你们就是八路军吧。一个军官模样的中年人说老大爷能不能把你的大车借给我们用几天运粮食,还要麻烦你老帮我们赶车。我们没有现钱,打完仗一定付钱,我给你打条子。我姥爷说,我家有粮食,先用我家的,别让大家饿着。军官说这可不行,能用你老的大车就很感谢了。我姥爷为解放军工作7天,回家后把条子当成做饭的引火纸。不久后政府派人来付钱,我姥爷十分佩服。

    听说郑队长不日驾到,我姥爷急忙把上吊绳压到枕下,以备不时之需。其时乱葬岗已被铲除,自家的马圈也不敢用,我姥爷在较远的地方选中一棵树,在夜里悄悄把我舅舅带到那里,我舅舅跪着听了他老人家的遗命,不敢哭出声。

    我姥爷认为,人穷不丢脸,没有了尊严最丢脸,没脸的人就应该赶快去死,这没尊严竟还包括儿女的责难。终其一生,他的儿孙们没人敢说他老人家一个“不”字,就怕他突然上吊。

    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郑队长来了。一连三天,郑队长光临了后于房的所有富人家——这十年,后于房多了几家富人——唯独没来唐家,他似乎把唐家忘了。

    我姥爷三天没敢出门,手持上吊绳,恭候郑队长。第四天,他实在忍不住,出去透透气,刚出门就见郑队长率1个属员迎面走来,想躲已不可能,我姥爷急忙走到墙根下,深深低下头,只恨地上没有一条缝,也不能一头撞死。他唯一的希望是郑队长没看见他,他今夜就上吊。

    郑队长叫着唐二大爷,走到我姥爷面前,深深鞠一躬,说:唐二大爷,二癞子身上有公务,没能来看你老和我唐二大娘,你老多包涵。唐二大爷是我亲爹,没人敢动你老一手指头。要是谁敢动你老,我用这个和他说话。他拍拍盒子炮:改天我上门给你老和我唐二大娘磕头。

    我外祖父泪如雨下。

    紫铜火锅分给了四家人。乡亲们不知这是何物,知道后认为用不上,把它砸扁后卖钱平分了。

    定成份的时候,我姥爷和我舅舅都是富农。附近几个村里被评上地主的人都心里不服,认为这父子俩都应该是货真价实的地主,但又不得不佩服我姥爷的为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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