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本投降后，我父亲找到了长春的党组织。我父亲靠打工过活，同时完成党组织交给的任务。这时的环境比在日伪统治时期好多了，极少数看不清前途的人悄悄藏起来，不敢当叛徒，地下党组织空前活跃。我父亲轻松愉快，只是挣不到钱，也不能回沈阳。

    形势越来越好，我父亲开始有了津贴。1948年初，党组织派我父亲回沈阳。

    回到城里，与老邻居久别重逢，大家都为我父亲和我母亲平安归来高兴，盼望八路军早日解放沈阳。有趣的是大家每天晚上读报，都知道八路军已经改称中国人民解放军，但是习惯了“八路军”的称呼，可能是人们把蒋介石政府和日本人看成是同样的坏东西。

    劳苦大众已经看到了新天地的曙光，虽然日子仍然很艰难，但大家的心情一天比一天好，人们的脸上出现了从来没有过的笑容。

    富人们没有注意到这个变化。五千年文明即将发出最灿烂的人性的光芒，那个保护他们的黑暗世界即将崩塌，他们浑然不觉，心情仍然愉快，脸上也有笑容。

    9月，穷人和富人都突然紧张起来，“八路军”打来了，很快包围了沈阳——辽沈战役开始了。

    解放军包围了沈阳，城里一夜间闹起了粮荒，原因是国民党军队开始抢老百姓的粮食。粮价暴涨，只要是能吃的东西一起暴涨，一斤野菜8元，人们陷入恐慌之中。

    我父亲对邻居们说，八路军很快就会打进来，我们就有好日子过了。趁着国民党兵还没来咱们这里抢，咱们把粮食藏好，万一被他们找出来了，就让他们拿走，千万别跟他们争。他们是饿急眼的疯狗，什么都干得出来，咱们的命最重要。

    邻居们说，听你的。看你表面上老实巴交的，谁想得到你吃了豹子胆，当上了八路军！

    从第二天起，白天紧关院门，做饭时尽量少冒炊烟。几天过去，国民党兵没有来，附近也没有被抢的事发生，大家松了一口气。

    1月初的一个上午，魏大嫂要外出，下午才回来，要我母亲帮她看着那只白母鸡，它今天下蛋。

    我母亲做午饭时，白母鸡咯咯叫着跑出窝，一溜小跑出了院门——不知哪个邻居忘了关门。我母亲急忙去追，一个男人抢先抓住了鸡，男人是个没带枪的国民党兵。

    我母亲说老总你行行好，这是我大嫂家的鸡，她只有这一只鸡，靠它下蛋呢。

    还是你行行好吧，我三天没吃饭了，大兵边说边走，越走越快。

    我母亲完全忘了我父亲的嘱咐，小跑着追，一路追到了军营。大兵进去后，一个卫兵制止我母亲进去，但另一个年长的说让她进去吧，那个狗杂种天天出去偷东西，实在不是个人。

    大兵停下来，说，你敢再往里走？你可别后悔！我母亲立刻停下，突然想起我父亲的话，腿都软了。

    这时，一个军官迎面走来。大兵立正，大声说：连长！

    我母亲说：长官你行行好，这是我邻居家的鸡。她只有这一只鸡，我怎么向她交待！说着眼泪快流出来了。

    连长说:还给她。

    大兵说：连长，我喝了三天稀汤，快饿死了，转过身就走。

    连长说：我说还给她。边说边掏出手枪，“啪”地一声，子弹上膛。

    大兵立定，伸出手，我母亲不敢接。连长说：你不用怕，拿回去吧。

    我母亲接过鸡，道了谢，转身就走。连长对大兵说，你他妈的是人吗？共军那边晚上吃馒头红烧肉，天黑了咱就过去，小心撑死你狗东西！

    军营门口，刚才拦阻我母亲的卫兵说，你吃了豹子胆，这里从没进来过女人！

    魏大哥和魏大嫂在院门外焦急地等着。魏大嫂一把抱住我母亲，大哭起来，说，我的傻妹妹，你要是有个好歹，我就不活了！

    当天夜里，这一带的国民党军投降了，也许是起义了。

    1月下旬，人们已经不用担心国民党兵，但家家户户都断顿了。中午，我母亲把最后一点棒子面拿出来熬粥，盼着我父亲下午挣点钱或粮食回来。

    我父亲回来了，两手空空。他躺到炕上，说，再忍忍，好日子快来了，说完就睡着了。

    我母亲正在发愁，忽然听到院外热闹起来。很多人在跑，声音很嘈杂。

    我母亲出了院门，眼前的景象令她大吃一惊：很多人背着一模一样的崭新的白布口袋快步走着，口袋里显然是白面。更多的人向这些人的来路跑。我母亲问一个背口袋的人，他说看粮库的国民党兵全跑了，白面随便拿。我母亲立刻跑回屋，用力推醒我父亲，说快去背白面，快起来！说完就往外跑，边跑边喊，快去背白面！国民党跑了！

    粮库在数里地之外，里边的面口袋堆积如山，我母亲却犯了愁——一袋面至少有5斤，背不动。我母亲灵机一动，对身旁的一个年轻女人说，咱俩一人半袋。

    旁边有一堆空口袋，像是为她们准备的。我母亲拆开一整袋，分一半给她，两人背起来就走。她说，大姐我跟你一起走，我害怕。我母亲说，要饿死了，怕什么！

    走了一半路，遇到了麻烦：国民党兵回来了，设了卡，路上停着卡车，他们用枪逼着人们把面口袋往卡车上放，背面的人变成了义务搬运工。

    那个女人很害怕，往卡车那里走。我母亲拦住她，对大兵说：老总你看我们只拿了这一点，放到车上也都撒出来了，你行行好让我们过去吧。大兵说：走吧！

    我母亲回到家，坐下来大喘气，想歇一会儿再去。等了一会儿，我父亲和十多个男人空着手回来了——他们背了两次，都放到卡车上了，个个垂头丧气。我母亲说，你们怎么就不看看，他们只要整袋的，要往远处运，开了口的他们就不管了。你们别背整袋的，快去吧！男人们一起往外跑。

    我母亲将面交给魏大嫂，让她烙大饼，自己又去背面

    我母亲又背回来半袋面。还想去，但是实在走不动了。

    男人们每个人背回来大半袋面，一共背回来三次。加拿大生产的小麦，面粉呈块状，是最优级的。

    晚上，家家烙大饼，男人们一直吃到不能动了。

    第二天，男人们还去背面，但都空手回来，却没有生气，反而很高兴——粮库被解放军接管了。他们说，那里有好几百人，没拿到面的人很愤怒，有人鼓动大家动手抢，说八路军不会开枪打老百姓。一个领导干部走上高台，大声说国民党政府已经垮台，现在的政府是共产党领导下的人民政府，是专为老百姓服务的政府，粮库里的面今天晚上会送到每家每户，请大家回家里等着。人们很快就散了。

    这天晚上，沈阳的上空充满了大饼的香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