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待的期限定为3年,这是我母亲活下去的能力的极限,也是她活下去的最大勇气的表现。我母亲和我父亲都很清楚,不要说3年,今后的3个月都不知道怎么过。
我父亲出走的当天,我母亲就对房东说,下个月不租房了。她想到大姐家去,过一段时间再去三姐家,但魏大嫂拦住了她。
魏大嫂和魏大哥商量好让我母亲住在他们家。他俩都不到3岁,没有孩子。他们的想法是,尽量在城里找活干,可以当保姆给人带孩子。如果找不到活儿,就在他家住着,直到我父亲回来。几天后,我母亲搬进了他们家。家里没什么可搬的东西,最值钱的铜盆已经卖了。
住在魏大嫂家只是权宜之计,无论如何不能长住。我母亲的想法是,最好能在有钱人家做保姆,直到丈夫回来,如果不成就住到大姐家和三姐家,两家轮流住,挨过三年再说。至于三年后丈夫不回来怎么办,到时候再说。
几天后,我舅舅赶着马车来了。他知道妹夫上午不在家,所以赶在上午来,要告诉小妹一个从此改变她命运的大好消息,小妹将感激大哥一辈子。虽然有八成把握,他还是带了一袋高粱米。
你怎么又来了?我母亲问。
他到哪混去了?我告诉你,你得听我的话。他这次没死,以后肯定活不长。到时候你一个老大不小的寡妇,谁还要你?你还有活路吗?
你就是来告诉我这个的吗?那你可以走了。
我来告诉你一个好事:有个大财主找上门来了,他家离县城不远,求咱爸把你许给他家老三。那老三在县里念的国高,识的字多了去了。这念过书的人就是有见识,他听说了你的事,对你佩服得不得了,说只要你愿意和这死鬼离婚就娶你。没想到他爹也开通,说他儿子娶媳妇要摆大席,八抬大轿接你过去。这爷俩一点儿都不嫌寒碜,就是因为他爹佩服咱爸,他儿子佩服你。看来这世道真是在变!
我母亲忍不住笑了:他不嫌寒碜我嫌寒碜。我告诉过你了,我是嫁鸡随鸡,嫁狗随狗,我活着是他的人,死了是他的鬼,不用你操心,你以后别来了。
我舅舅长叹一声:你就是最硬,我看你能挺到什么时候!那个死鬼死到哪儿去了?
他没死,他跑了。
跑了?跑哪去了?
他是八路军,找共产党去了。
啊!我舅舅大叫一声。他像是被钉在地上,怔了一会儿,摇摇头,像是想明白了,又大叫一声:他可不就是么,你看他干的好事!好,好,好,我以后可不敢来了。他是好样的,你也是好样的,我怕你们了,你等着过好日子吧,说罢掉头就走。
他把一袋高粱米恨恨地扔在地上,逃一样地驾车跑了,像是八路军在后边追他。
那袋高粱米约有四五十斤。
秋风萧瑟,转眼已是十月。这期间,日本人战败投降,街对面的日本女人全走了,老百姓的生活却没有任何改善。邻居们帮我母亲找事做,都是给人做衣服,最大的活儿是做了一整套结婚用的衣被。活儿做得人人夸赞,但收入微乎其微,事实证明靠做这个不能养活自己。
“老天爷饿不死瞎眼的家雀儿”,这是我姥爷常说的一句话,这句话影响了我母亲一生。她已经认识到,穷人的命运就是与命运抗争,拼命活下去。
月底,一个邻居给我母亲找到一个活儿:陪伴一个被人包养的女人,管吃管住但没有工钱。
他的男人不在家吗?我母亲问。
她是个差不多被抛弃的女人,男人每个礼拜陪她一天。那个男人是伪满政府的官儿,很有钱,包了好几个女人。
这是能找到的最好的活儿。
玉娇儿15岁被她爹卖进窑子,这个当官的迷上了她,把她包养了一段时间,她趁机缠住了他,跟着他从良了。他的官越做越大,玉娇儿却变得色衰。发展下去,他肯定不再来。玉娇儿只盼着他能长期养着自己,或给自己一笔养老的钱,这就是玉娇儿目前的处境。
玉娇儿忍受不了寂寞,我母亲就这样成了她的女佣,给她做饭洗衣,陪她说话。
玉娇儿不到3岁,本来漂亮的脸因为抽烟变得很不好看了。她人不坏,事也不多,就是天天讲她的命苦和她的人生的巅峰时刻,一会儿哭一会儿笑,不停地抽烟,十分低俗。我母亲不得不耐心听,心里想着丈夫,很苦闷。
过了一星期,当官的没来,玉娇儿急得要死,我母亲担心丢了差事。虽然暂时得到温饱,日子非常难过。
这天傍晚,他终于来了。他很热情地和女佣说话,面带笑容。玉娇儿一看情况不妙,像马猴子一样窜进他怀里,哀怨地哭了起来,他就只好抱着她进了卧室。第二天早晨他就走了,说事情特别多,日本人走了以后更麻烦,日子更不好过。
他再来是在两星期以后。两星期变成三个星期,三个星期变成一个月。他越来越忙,玉娇儿越来越焦躁,模样越来越难看。我母亲预感到这种日子可能快要过不下去了。
好在玉娇儿有钱,生活无忧。过年时那男人来住了一天,此后每个星期来住一天,恢复了原来的平稳日子,不知不觉地到了夏天。
7月初的一天下午,——这天不是约定的日子,他突然来了。玉娇儿又惊又喜,但被他的样子吓得不敢撒娇,两人进了屋,关紧门,不久后他就匆匆走了。他的神色表明,要出事了。玉娇儿满脸泪水,送他出门。
她说晚上不吃饭了,关着门在屋里哭。
第二天早上,我母亲问她:我是不是该走了?她吓一跳:你不能走!我不能一个人住在这里,我害怕!
一个星期后,男人在约定的时间没来,来了几个官员和警察,玉娇儿放声大哭。带头的官问了两人的身份,让我母亲离开,玉娇儿去警察局问话,警察拿出封条封门。
后来,那个邻居说,那男人因为给日本人做事和贪污被枪毙了,全部财产充公。
我母亲回到小院,魏大嫂热情迎接。房东对我母亲说,你不用住老魏家,房子还空着,你自己住就行,房钱等你女婿回来再说,这年头谁还租房子。
两天后,我大姨夫驾着马车来了。
我大姨有5个孩子。我母亲住在我大姨家,帮大姐做家里的活儿。我三姨的家与我大姨家相距不远,我母亲也给三姐一家人补衣服做鞋,艰难度日。
不远处,我舅舅的豆腐坊红红火火,大赚其钱。
1948年的小年快到了,我大姨夫驾着地主的马车去沈阳城,回来时我父亲坐在车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