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天下午,工程师给助手讲解跳板的技术问题。助手低着头,脸上发热,一直热到耳根,等着挨批评。但出乎意料,工程师很高兴,说,我的猜测没有错,你的回答很好,因为你诚实。如果你站在我这一边,我现在就会让你说出道理,你的计算公式是什么?你怎么办呢?那时,只有我和那三个合作的人相信它的承受力,别人都不信。
这是我见过的最好的柳木,可能这一生不一定还能见到。我很想知道它原本生长在哪里,但是没有问,这是他们的秘密。我们一起用仪器检查它,做了很多次试验,又做了很多次计算,确定了它在那个地方至少能承受6斤的重量。一个人再加上不超过8斤的货物,重量是多少?
怕的是它是两块板用胶水粘成一块的,胶水靠得住么?助手问。
这是日本的最新产品,全世界最优质的。木板的使用寿命到期以后,最先开裂的一定是它本身存在的裂纹,绝不会是粘接的结合处。如果不是这样,就不能用胶水。这就是技术。
大掌柜打来电话,请工程师吃晚饭。
大掌柜万分感激,不知道谢了工程师多少次。这次是日本军方的紧急订单,如果坏了事后果不堪设想。他说这次教训了中国人,以后他们只有老老实实,再也不敢闹事。
他高兴得太早了。第二天,中国劳工直到天大亮了才起床,罢工。
三个劳工代表和三个掌柜谈判。一个是大马,一个是一位较年长的劳工,还有自来熟。
大马宣布劳工的要求:一,撤销罚一个月工钱的决定;二,改善伙食,晚饭有蔬菜;三,不许打骂劳工,四,天亮后上工,太阳下山时收工。
如果不答应,全体劳工现在离场,结算工钱;如果要杀要剐,来个痛快的。
这哪里是罢工?分明是要造反。日本人很清楚最后那句话的真实含义——鱼死网破,就是现在!
出乎意料,大掌柜请三人到他的办公室里商量,很快就基本上满足了劳工们的要求,说以后有事好说。我们要共建大东亚共荣圈,一起过好日子,中国和日本本来就是一家人。
事实是,三个掌柜和日本军方签了长期合同,即将发大财。但是如果坏了军队的事,轻则破产,重则掉脑袋,所以此时万万不能和劳工发生冲突。
就在谈判开始时,三个木匠在同一时间找工程师要求赔偿。他们只代表自己,原因是马猴子先后毁坏了他们的工具。
冬天,木匠们在工棚里干活。马猴子悄悄进来,拿了他们的工具就跑,跑到远处,用锯锯石头。它喜欢看锯出来的火花,喜欢听锯条“啪”地一声断裂的声音。然后,它飞快地跑到主人屋里,跳到主人肩上,在他的头上找虱子,虽然那里从来没有过虱子。
马猴子是你养的,你应该管住它,所以你应该赔我们。木匠说。
这个问题我早就和我的助手解决过了。我们已经达成完全一致的意见,结果双方都满意。人应该比动物聪明,你们是可以做到防范的。现在,我让我的助手代表我和你们谈。不过,我要告诉你们,我查了资料,世界上没有一种猴子叫马猴子,那是你们的叫法,不符合规范。我的小猴子是日本猕猴。工程师说罢昂然而去,显出特别高傲的样子。
去你娘的日本驴猴。它是你爹呀,你这么护着它。一个木匠说。
日本鬼子都是狗娘养的!另两个木匠说。
助手和工程师达成一致意见的时候是助手画图的第二天。早饭后,他进了工作室,桌上乱七八糟,图纸和工具都被毁坏。马猴子坐在桌上,宣示主人的权力。
工程师查验损失,心如刀绞,生气地说,这都是你的错,你应该事先想到的。
鲁婶打扫房间后,认为少年很快就来,没关屋门,这没有错。马猴子早有蓄谋,如何防范?
马猴子是你养的,你应该管好它。
我要提醒你:它不是马猴子,它是日本猕猴,是很优良的品种。它是这里的一个成员,它有在这里活动的权利。它不懂事,有些调皮,你可以管束它,但是不能打它,这是可以做到的。它在我那里的时候最多,没有损坏任何东西。我能管好它,你就应该也能做到。
这话说得很有道理,很有水平。
好,我知道了,以后不会有这种事了。
这样就好,工程师高兴了。
少年领来新工具和图纸,刚放到桌上,马猴子昂然而入,显出特别高傲的样子。它跳到窗台上,评估形势。
少年关上门,插好插销,拿起鸡毛掸子冲上去就打。马猴子逃到哪里,鸡毛掸子就紧跟到哪里。马猴子哀叫着,盼望主人来救它,但主人听不到。终于,马猴子缩成一团,伏在地上,表示投降。
过了几天,马猴子又来了。少年指向鸡毛掸子,马猴子一下就窜出去了,从此再不敢来。
工程师对助手更加满意。
少年和三个木匠商量。工棚里有日本监工,不能打,吓唬它它又不怕,他们想不出好办法。
木匠工具很贵,如果继续做下去就得向日本人买。日本货很好,但买不起,就只有辞工。辞工是违约,工钱一文拿不到,三个木匠就这样离开了工场。
马猴子知道工棚里没人打它,于是天天来这里找乐子,后来竟敢和工具的主人对抢,比谁手快。自来熟站了出来,担当安全员,只要马猴子进来,他就作势打,却又不能真打。马猴子把他当成了玩伴,就和他玩捉迷藏。日本监工也不愿马猴子来捣乱,并不制止自来熟,看着还很开心。有一次马猴子被打了一下,很多天不敢再来,冬天的几个月就这样过去了。
1937年的春天来到,木匠们改成露天作业,马猴子的机会来了。一个多月间,四个木匠被它毁坏了工具。三人被迫离开工场,一人死在当场。他去追马猴子,想抢回刨子,倒在地上猝死。
5月的一天中午,午饭后,少年出来活动身体。自来熟端着一盆“水”从他面前经过,向他作了个鬼脸,然后突然回头,马猴子立即藏了起来——它在跟踪玩伴。
看我收拾马猴子,他笑着说。
他边走边回头,紧张而又神秘。马猴子精神大振,决心一追到底,确实不愧是优良品种。
自来熟躲在木垛下,从盆里捧水洗脸,边洗边看马猴子,生怕被它看见。马猴子赶快往别处看,其实已经看穿了那个玩伴的鬼把戏。
他洗完脸,两手迅速在脸上抹了一阵,然后爬到木垛上晒太阳。然后,他把盆端走,藏在一个地方,自己走了。
马猴子急得抓耳挠腮,好不容易把这冤家等走了。它几步跳过去,掏出盆,洗脸,抹脸,在木垛上晒太阳。
劳工们刚上工,突然看见马猴子不知从哪里窜了出来,盲目狂奔,不停地抓眼睛,但是没有嚎叫。
三个掌柜出来了,工程师也出来了。他用最亲切的叫声呼唤他的孩子,希望像以前那样,马猴子——优良的日本猕猴一下扑进他的怀抱,接受他的抚慰。但这次不管用,马猴子猛地撞在木垛上,昏了过去。
马猴子的脸上涂满了世界上最优质的日本胶水,已经干透了。
它不叫是因为它的嘴被均匀地粘紧了,原来机灵的两只眼睛更是紧闭。
正如工程师说的那样:胶水粘接的部位是最结实的地方。
日本军医帮助马猴子的嘴开了一条缝。工程师整整三天专为马猴子美容。他做到了最好,马猴子的眼睛出现了两条极细的缝,但再也没有了优良品种的品相。
第四天,马猴子死了。
三个掌柜松了一口气。几天前,翻译报告,中国苦力正酝酿罢工。
工程师悲痛至极。悲痛之余又十二分地困惑:他的聪明的孩子最擅长模仿,这次是怎么回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