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上午,少年说,我想今天就试着画,行不行?
工程师很高兴,说,好,我相信你。他指着案上的一张图纸,说,你把这个拿去,画一张一模一样的。出了错不要紧,拿来给我看。
照葫芦画瓢不难,助手的能力超过了工程师的预期。他说,好,很好,就这样。我画的图纸都需要两份,我画完后你照着画第二张。这个做好了,我再教你新的技术。
助手的工作质量和进度都令工程师满意。鲁婶对少年说,老日本在你来了以后老是笑呵呵的,他没想到你来了就能给他赚钱,他可合适了!
这天下午,工程师外出,少年画完图纸,到工场看木匠干活。
工场有约二三百人,大多是从关里来的。工场有两个工种——被称为“苦力”的搬运工和木匠。木匠约有数十人。
工场里堆着很多不久前砍下来的大树和加工后的木料,木料的一部分将被运回日本,另一部分运往中国各地。为了更快更多地掠夺中国的资源,日本人修建了一条直达工场的简易铁路。
欢迎啊,小老弟,你是刚从关里来的?老家是哪里?一个2多岁的木匠和他打招呼,手里的锯没停下,因为有监工。监工都是日本人。
少年回答后,请问大哥贵姓。另一个年轻木匠说,他姓自,叫自来熟。大家都笑了。
自来熟性格外向,很爽朗,看见来了新人总是笑呵呵地上前主动说话,大家就给他起了这个外号,他完全认同。他给所有人的感觉是一样的:头脑简单,甚至有点缺心眼儿。
少年见监工远远走来,就离开了。三掌柜和监工们打了招呼,工程师的助手活动不受限制。
他看到了搬运工们沉重的劳动,看到了橡子面窝头,看到了铁丝网和探照灯,看到了持枪巡逻的日本警卫,还看到了被抬出去的死人。
工人们天不亮就起身,天黑以后回来,每天劳作十几个小时,在这地狱里挣扎。
工场是三个日本人合资的股份公司。大掌柜4多岁,二掌柜3多岁,还有那个三掌柜。三个掌柜对中国人都很和气,表面上当好人,坏事让手下人去干。
工程师很晚才回来。他检查了助手的工作,很满意。他说,明天上午有客人来,你要是有问题我下午解决。
客人是几个日本军官。他们拿来一些木料,请工程师鉴定它们的品种和品质,请教有关技术问题,工程师一一解答。军官们一再鞠躬致谢,态度十分恭敬。
下午,工程师说,以后我会给你讲这些分析技术,很有用的。
他们都没想到,有关知识的第一课提前讲解了,而且讲课方式非常离奇,很可能是前无古人后无来者。
一天上午,工程师给助手安排了三天的工作,说他外出三天。三天后他回来,带回来两块长度相同但宽度不同的薄木板,又给助手安排三天的工作,自己在工作室里研究木板。
图纸半天就画完了,少年就去找自来熟学做木匠活儿。
第三天下午,一辆小轿车和一辆日本军用卡车开进工场,两块木板被送上卡车。工程师在上小轿车前,对助手说这几天你自己安排,我要外出,和别人有合作。
工程师回来时,给人的感觉是如释重负,合作大获成功。
两天后的上午,工程师正在回答助手的问题,小院外突然响起急促的汽车喇叭声和急刹车的尖锐声音,他们大吃一惊。
大掌柜的司机——一个年轻的日本人破门而入,上气不接下气地对工程师说了几句日本话,工程师脸色大变,起身就走,走了两步停了一下,回头说,你跟我一起去!
尽管路上没有车和行人,司机还是拼命按喇叭。道路不平,汽车颠得厉害,他也不减速。工程师脸色铁青,额上渗出汗珠。
虽然是第一次坐汽车,少年很快就没有了新奇感,非常紧张。他感到,工场一定是出了十万火急的大事。
看到铁路,汽车减速。看到很多人,有中国劳工,有荷枪实弹的日本官兵,还有三个掌柜,翻译,汽车停下。大掌柜迎上前来,急急地向工程师说明情况。
就在这时,一辆汽车赶到,下来三个日本人。他们和工程师交谈一阵,相对连连点头,动作很夸张——他们就是和工程师合作的人。工程师对大掌柜说了句话,大掌柜对日本军官说了句话,日本军官叫了一声,几个卧倒在地的机关枪手迅速起立,站得笔直,紧张的气氛缓和下来。
工场劳工第一次大罢工,原因就是老日本和那三个日本人合作粘起来的那块要人命的破木板,看上去它比纸糊的结实不了多少。它下边是一丈多深的沟,沟里是大大小小的尖利的石头。
这不是明摆着要人命吗?让1个日本人领头,他们扛什么,我们就扛什么跟着,这是劳工的要求。他们坚信,只要踩上这破板子,它立刻就会断,摔进沟里不死也成残废。
劳工的带头人是个身强力壮的大汉,姓马,大家都叫他大马。
少年知道它是用来做跳板的,却想不到被放在这个地方,看着就让人揪心,更别说扛着麻袋踩上去了。
作为劳资双方的代表,大马和工程师谈判,助手旁听。
大马指着铁路沿线,挥动手臂,大声说,铁道边上这么多平整地方,你看不中,专挑这个沟——他的手指向下,这是用肢体语言告诉所有人——搭上这么个像纸糊的板子,这不是成心害人吗!
工程师平静地说,你看那边,是一大块平地,汽车运输很方便,能放很多东西,夜里要有人看管。如果不从这里上火车,就要走很长的路,又累又耽误时间。这个跳板很安全,我和那几个人能保证。
好,你们日本人先做给我们看!能扛着麻袋过去1个人,我们就没话说!他的声音很大,劳工们齐声喊好。
翻译对大掌柜说了,大掌柜摇头,很恼怒。
工程师问助手:你说这个跳板行不行?
不行,一踩上去就断了。
工程师对大马说,我老了,扛不起这么重的东西。他们是军人,不会听你的。我知道你为大家说话,不怕给自己惹麻烦,你是好汉。但是你应该知道,这样拖下去不只是对你不利,对你的同伴们一样没好处。
老日本真是好心肠啊!听你的,摔个半死不活,还不如死个痛快!谁愿意干谁干,老子不干!他用尽全力大吼道。
老子也不干!兄弟们齐声应和,声震九霄。
军官抽出指挥刀,哇哇怪叫,机枪手们立即趴下,准备射击。
工程师头上冒汗。他一只手抹汗,一只手向大掌柜连连摆动。
我佩服你是个好汉。你看这样好不好,你为了你的兄弟们试着走一回,要是摔死了,或者摔伤了,我赔钱给你,你说赔多少就是多少,只要我赔得起。这不是为你自己,是为了你的兄弟们。你愿意他们跟你一起死吗!
如雷贯耳。
大马愣住了,老日本是真心的。他转向大家,大声说,他说我要是死了,或许是伤了,他都赔钱!他转向老日本:你对大伙儿说!
工程师大声说了一遍,所有人都保持沉默。
大马喊道:我要1块现大洋!
好,就是这样,工程师説。
有人大声喊,空口白牙不行,得立个字据!
大掌柜举起一只手,二掌柜和三掌柜紧跟着举手。
翻译一跳三尺多高,大叫道:你们都听着,大掌柜、二掌柜、三掌柜一起作保!
他意犹未尽,加上了一句实在不该说的后来使他无限后悔的不是人说的话:真敢要钱呀!臭叫花子,也不问问你的穷命值几个子儿!声音很大。劳工们一起破口大骂你个小日本龟孙子。
大马扛起一个麻袋,大步踏上跳板,轻松走过去了。
所有苦力被罚一个月工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