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天晚上住大车店。言老大和一个车把式谈好，明天搭他的车去沈阳。做这个决定，是因为突然来了寒潮。仲秋时节，他们到了沈阳，在皇姑屯区租房住下。从这时起，直到次年春天过去，为了省钱，他们不烧炕，只靠灶里的余温暖炕，和他们在老家时一样。

    第二天早上，他们来到人力市场。在这里，各种工匠和出卖力气的人很多，有钱人和官府的人到这里雇人。不久，一个商人模样的人来雇木匠。他先选中了言老大，和言老大谈活计和工钱，但听言老大的口音不是本地人，说“你们是刚打关里来的吧”，转身就去和几个当地的木匠谈，很快就成交，一起走了。等了一上午，再没有雇木匠的，他们只好打道回府。

    他们又白等了一下午。一连三天都是这样。天天有需要，但就是不用刚打关里来的。

    不能坐吃山空，得想办法。他们已经知道，沈阳是大地方，有钱挣，但一时很难打开局面，因为他们是“关里侉子”，彼此说话很费劲。沟通需要时间，被当地人接受更需要时间。商量一阵后，他们想出了办法。

    从第二天起，他们每天安排两个人带小徒弟去市场，如果有小活儿就去做，有大活儿就和雇主约好时间，没活儿也要等到晌午以后。其他人去拉人力车。这样不仅可以解决吃饭问题，，还能尽快了解这个城市的情况，从而站稳脚跟。

    秋去冬来，天空飘起雪花，天气骤然冷起来。虽然关外的寒冷令这几个关里人有些不适应，但在不到一个月的时间里，他们适应了环境，站住了脚。这天，他们得到一个消息：城外有个日本人的什么株式会社，是个木材场，规模很大，给的工钱也还可以。言老大说事关所有人，大家都要去看看，再做决定。

    接待他们的是一个2多岁的日本人。一个3多岁的中国人担任翻译，他说日本人是三掌柜。

    工场确实很大，但工钱少得让人意想不到的低，很难想象这是人定出来的工钱，言老大当即代表大家表示不接受工钱，告辞。三掌柜让翻译送他们出工场大门。工场需要人，但不愁没有中国人主动上门。

    刚出大门，忽然听到翻译大声喊，你们等等，先别走！

    一个5岁上下的日本小老头从场门里快步走到他们面前，有些气喘。他瘦瘦的，戴眼镜，很和善，看上去很有修养。如果他穿着中国人的衣服，会让人觉得他是个温文尔雅的教书先生。

    他对言老大说，这位老大，我想请这个小朋友留下来跟我一起工作。商量一下好吗？

    他们大吃一惊：他说的是地道的中国话，而且要小徒弟一个人留下来！这行吗？

    小老头用哄小孩的口气对小朋友说，我这里很好的。你帮我做事，我会教给你技术，你长大后就不用发愁找不到好工作了。

    他能帮你做什么？言老大问。

    当我的助手。我是这里管技术的，是工程师。这位小朋友和我一起工作三年半，因为我和这个公司的合同还有三年半时间。

    言老大拿不准注意，看小徒弟。

    行，小徒弟很果断地说，师傅我就留下吧。

    这样师傅和大家就没有负担了，他想。

    言老大说，如果他在这里不合适，我哪天来接他？

    请放心，不会有这样的事，我是说话算话的。我的合同到期的时候，我和他一起离开这里。你们再商量一下，我在那里等着。走了两步又停下，转过身来对小朋友笑笑，显出很期待的样子，然后走到工场大门，在那等着。

    言老大征求大家的意见。兄弟们都觉得日本小老头看上去还不错，看不出他有什么问题。他能看中小徒弟，说明这老日本有眼力。

    小徒弟很坚决。言老大把能预见的各种情况都想到了，叮嘱一番，十分不舍地和小徒弟分手了。

    工程师带着中国少年走进工场里的一个独立的小院。小院里的房屋样式和中国的不一样，是日式的。

    一个3多岁的女佣闻声从厨房里出来迎接。工程师刚开口介绍，一句话没说完，一只马猴子从屋里窜出来，向工程师胸前扑去。工程师一把将它抱在怀里，不停抚摸，人和猴子特亲热，看着很肉麻。

    工程师交待给女佣几句话后，放下不愿意被抛弃的马猴子，带少年去看工作室和卧室，工作室和卧室都很干净。这样的待遇令少年很意外，他既兴奋又紧张。

    工程师让他在自己对面坐下，把纸和笔放在他面前，问：你上过学吗？

    念过私塾，不到五年。

    我想了解一下你的文化知识是怎么样的。你不要紧张。我说，你写，好不好？

    一张纸写满，工程师很满意，夸他的字写得好，纠正了几个错字。工程师说，从现在起你就是我的助手。我希望教会你画图纸，这样是最好的；假如你做不好，就帮我做一些简单的事。我和这里的大掌柜签了五年合同，还有三年半时间。这期间你给我当助手，好不好？

    我有工钱吗？

    工程师严肃地摇头：我给你提供吃和住，还教给你技术，以后你可以挣很多钱，你是不吃亏的。我不给你工钱，也不收你的学费，这样很公平。

    只好这样。

    少年和鲁婶一起吃午饭。她的丈夫姓鲁，前年病死，她经人介绍来做女佣。她没有孩子，非常喜欢这小同胞，不停地给他夹菜。高粱米饭，熬白菜，还有咸菜，吃饱饭不成问题。鲁婶说，主食还有棒子面和小米，都是好粮食。工程师午饭后要休息，这期间他们也能休息。鲁婶边洗碗边和少年聊天。说起工钱，鲁婶也没有，老日本太抠，不是个东西。

    少年说，我师傅没问吃饭的事。他是有工钱的，就是太少。但是这里吃得好……

    我的傻孩子，你想什么呢！这里有好几百人，他们吃的东西不要说你没吃过，你连听都没听说过！

    吃什么？

    橡子面！这个你没听说过吧？橡子面掺一点儿发霉的棒子面或高粱面就咸菜，天天就这么吃！吃橡子面拉不出屎，活活把人憋死。你看着，超不过两三天就有死人被抬出去。老日本给咱们吃这个，也是没办法，要不然谁会给他干这活儿？这老日本是个死抠，拉完屎用手抠，然后嗍手指头！他在日本有家，这一年多他家的人就没给他写过信，就是为了钱！只有马猴子是他的亲人，比亲儿子还亲，因为马猴子不会跟他要钱！

    说得解气，鲁婶笑了起来。

    下午，工程师要助手到他的工作室。他说，这三天你看我画图，累了就出去在场子里转转，熟悉一下这里。

    少年在他身旁站了整整一下午，直到他收工。

    工程师对助手笑着点点头，表示赞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