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人在田间小路上慢慢走着。虽然是伏天,但已经快要立秋,田野上的夜晚微风送爽,洒满月光。秋虫争相奏响生命的乐曲,乡村的夜愈发寂静。
小伍拿出一盒哈德门,先给言大哥点上。他深吸一口烟,长长地呼出,心中的忧愁显露无遗。受他影响,言老大的心情也沉重起来。
大哥,我知道你心里在想,咋就没见我那小子。你兄弟心里苦啊。我那小子今年十一,给他准备房子不急,我叔非要一起盖,那就盖吧。正商量着到哪去找人,他一下子就病了,谁能想到是那要命的病。说到这里,小伍哽咽了。
言老大吃一惊:是怎么个病?郎中是怎么说的?
请村里的老郎中看了,说就是那个要命的病。他是祖传,给人看病抓药,一向很准的。我,我那小子,我估摸着他是用不着房子了。兄弟想借你的贵手给他打口棺材,好让他来世生在一个好人家,平平安安过一辈子。我这是造了什么孽呀,老天爷用这法子收拾我。小伍终于忍不住泪。
言老大心头遭到重重一击,有些站不稳。他让自己尽快冷静下来。他想,小伍害怕说出病的名字,那就一准儿是恶病,只好安慰说,小伍兄弟,先别这么急,郎中说的不一定准。咱去县城找个好郎中,我跟你去。
大哥,不用去了。谁都看得出来,那东西就是,是……砍头疮。
是砍头疮?
就是,不用郎中也看得出来。它就长在那地方,鼓起一个红疙瘩,眼看着一天比一天大。从昨天起,他疼得哭了。
月光下,小伍眼里闪着泪光。
砍头疮是要命的病。它通常发生在男孩身上,无药可治。它很容易辨认,只长在后脖子上,在颈椎的两侧。初起时,长出一个红包,胀疼,出脓,看起来和一般的疮没什么两样,但用药无效,疮口面积不断扩大,同时向颈椎深入,越来越疼痛,大约几个月病孩就活活疼死。死时脖子差不多已经烂掉,所以称之为“砍头疮”。
据说有活下来的,但只是传说,没人见过。小伍清楚地记得,两年前邻村一个1岁的孩子就是因为这个病死的。
言老大扔掉烟头,踩灭,说,走,你这就带我去看看。要真是砍头疮,就没事了。
小伍把“没事了”自然而然地听成“没治了“。看言大哥,他竟然在笑,月光下的笑容十分灿烂。
犹如五雷轰顶,小伍绝望地大叫到:大哥你这是在笑吗!他不知道究竟是谁疯了。
言老大边走边说,兄弟不要慌,我有办法,明年我来给你儿子盖新房娶媳妇。
又一个五雷轰顶。小伍一把抓住言老大的胳膊,生怕他突然消失:大哥你说什么?你再给你兄弟说一遍!
你看我那小徒弟有什么不对劲儿没有?
没有啊。长得多好,比我那小子俊多了。为啥说这个?
你没看他后脖子上有什么?他是八九岁的时候得的,我用的是祖上传下来的方子。你放手吧,骨头快被你捏断了。
小伍点亮马灯,两人进了儿子的屋。眼前的一幕令人心碎:小伍妻和衣侧卧,和儿子面对面,母子相对流泪,尽力压低哭声。小伍说不用哭了,老天给咱家送神仙来了,你们快起来给神仙磕头。大哥你看是不是这个病?
言老大一边拦住小伍妻,一边探头看去,说,可不就是么!好小子,不用怕,明天就好了。
孩子很乖,说,大伯,我叫大强,我看见你就不疼了。
小伍妻高兴地哭出声。
你还哭啥,咱还有多少鸡子儿?
几十个吧,够吃的。
快都煮了,明天早上吃,大哥的带在路上吃。
言老大看出他的心思,等鸡蛋熟了就连夜去抓药。
别急,得等到天亮。咱得先去警察局,得打点一下。
去警察局抓药吗?小伍大吃一惊,小伍妻也吓一跳。
先去那里开条子。这方子里有两味药有毒性,没有警察局开的条子,药铺不敢抓药。药倒是很便宜。
其实是两味剧毒药,言老大怕吓着他们。
天刚亮,大家起床,大强端着一盆鸡蛋进了屋,放在桌上,然后让叔们和哥看自己的后脖子。一个大红包,已经有了小白点,开始化脓。
砍头疮!和我的长得一样,你看我的!
大强看到一个大疙瘩,小心地按一下,很硬,像是一块骨头。他问:疼不?
早就好了,上了药就不疼了。
怪不得昨天没见你,汉子们说。
言老大作了交待,和小五去县城。
路上,小伍问大哥能不能说说药方。
言老大的高祖父和曾祖父都是郎中,祖父改做了木匠。曾祖父立下遗嘱,子孙后代不做郎中,药方都传出去。不许出错,不许收钱。
小伍感慨道:祖宗有德啊,真是菩萨的心。
马车跑得很快,不一会儿就到了警察局。
门卫进去报告,局长批准进见。局长也是个胖子,但比伍胖子小一圈儿,4多岁,很威严的样子。
小伍上前,鞠躬,呈上一个局长一看就知道里面是什么东西的鼓鼓的精致的小绸布袋,接在手里沉甸甸地。局长意外地惊喜,知道小看了来人,立刻改了脸色,笑了:兄弟,到了我这里有事好说,不用客气。
言老大说明来意,药方是祖传,求官爷允准,还求官爷借纸笔一用。
你写给我看看再说。
官粉半两,青粉半两,铜绿二两,松香二两,艾蒿,芝麻油。
下面是警察局批示:准卖官粉半两,青粉半两。
这官粉和青粉是毒药?毒性有多大?
是。毒性很大,沾一点在嘴上就死,碰到伤口也会死。
局长吓一大跳,他万万想不到草根树叶子里会有这么毒的东西。
你用这个治好过人吗?是怎么治的?
治好过,我那小徒弟就在这里。把四样药粉和在一起,用芝麻油调成糊,再用艾蒿烟熏,做成药膏,就行了。
嗯,松香行,芝麻油是好东西。铜绿是啥?
就是铜表皮上长的锈。也有一点毒性,不大。
没听说过,你这方子真够邪性的。
你信他的?不怕?他问小伍。
是,官爷,我信,不怕。
你这可是死马当活马医。这种事有规矩。你信他的方子,敢让他用毒药治你那小子,万一出了人命,你得自己认账,不能找人家后账,因为这方子是祖传,还治好过人,这人你还看见了。你懂不?
我懂,我懂,谢官爷指教。
局长盖章,动作很优雅。
药铺老掌柜像看天书一样看着药方,直到小伍催促才醒过神来,带伙计去取药。他说从没见过这样的救命宝方,只有官家的人拿警察局的条子买官粉和青粉——后边的话没说——是用来杀人的。他说,这位大哥,这宝方……
言老大说是祖传的,并且告诉老掌柜制药方法,笑着谢绝了他的谢资。
老掌柜送到门外,一揖到地。
小伍又去街上买了香油,还买了一大块猪肉,说,我回去就磨面包饺子!
言大哥在关紧门的小屋里制药。小伍夫妻磨麦子,幸福的感觉难以言说。
大强高兴地说上了药就不疼了,但又担心,说大伯我看这药少了点儿,再有一次就用完了。大伯说,这个药厉害,明天拿下来擦干净再接着用,能用好多次呢,你放心吧。
大强说,这我就放心了。
秋风萧瑟,转眼间到了1月初,新房即将落成。伍胖子请风水先生定好了上大梁的吉日。上大梁要举行隆重仪式,宣布大功告成。
自从言老大一行人来到,伍胖子就没有停过动心思。小伍子不盖房是因为儿子得了要命的病,小伍子没对自己说,却对做活的说了,而这人竟有仙丹妙药,救了他儿子的命。这天大的好事本应记在自己的账上,小伍子应该对我感恩戴德——言木匠是赵大户介绍给我的呀!结果就像没有我一样。他很愤怒。不过,小伍子给我省了钱又省了事,做得还不错,能不能将功抵过?言木匠的活儿做得想不到的好,房子一百年也没问题,他还不敢多要工钱,我是真合适了。
小伍子这事不能就这样算完了,以后再说。
伍胖子把心思转到大事上——上梁仪式。他想得特别周到。
官府,大财主,黑道上的,该请的都得请到,该花的钱一定要花,不能省。
请县里最有名的厨子做席。请县里最有名的司仪。鞭炮从村里铺到官道上,要一直响到开席以后。叫两个响器班,让他们对着吹,赢了的多得赏钱。
想着这排场,他在梦里还在笑。
所谓智者千虑必有一失,可爱的胖子忽略了一个微小的却是万万不可忽略的细节——大梁落成后带头木匠用小锤敲梁。
大梁正位后,高高在上的带头人敲三下大梁,司仪喊“东家有赏”,东家的人端上一个漂亮的彩绘大木盘,上面是大小不等的红纸包,写着名字,大工和小工人人有份。带头人会再敲一次,东家再给一次赏钱。第二次不再是一人一份,是几张小额的票子,表示东家大方,双方合作愉快。大多时候带头人只敲两次,大梁落成,皆大欢喜。
做事严谨的东家会事先和老大商量好,宁可增加工钱,不能在仪式上出错,万万不能。
砍头疮分了伍胖子的心。
三五一十五,言老大很有节奏地连敲五次大梁。
从第三次起,著名司仪用的是从未练习过的颤音。所有观众——有钱人除外,都以为这是事前的导演,齐声喊好。
第三次,小票上有一张大票子。
第四次,两块银元。
第五次,一根小金条。
伍胖子努力坚持,一直在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