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天后,刚过晌午,一行八人到了伍家屯。言老大让大家在村口树荫下休息,自己带小徒弟去见伍胖子。他说如果伍胖子已经盖上房子,村子里又没有合适的活儿,咱们就接着赶路,天凉了就住店,这时候是咱们的好时候,不怕没活儿干。兄弟们齐声说,全听大哥的。
就在这时,一辆马车下了大道,向村口慢慢走来。马车在他们面前停下,赶车人跳下车。
他3岁出头,瘦瘦的,看上去不够强壮,但眼神却透露出精明,一般人又未必看得出来。他穿的和他们没有区别,大家都认为他是给财主干活儿的,言老大却一眼就看出这人是马车的主人,是财主,而且需要做木匠活儿。这就是老大和小兄弟的区别。
他笑着说,几位大哥,这位小兄弟,我跑了一天,就是在找你们呀!我白跑了一天,没想到你们到家门口了。咱们真是有缘!
言老大说,我们从赵庄来,赵财主说这里的伍大财主要盖房。
那是我叔,他和赵叔有交情。我这么跑,就是为他盖房的事。他家的活儿多,零星的木匠往一起凑不行,要找齐整的,我跑了两天都是白忙活。要是早知道大哥们来,我就去接你们了。我也姓伍,大哥叫我小伍子就行。
言老大想,这人是有钱人,却没有有钱人的脾性,也是难得。
小伍帮着把工具包和行李往车上搬,然后边走边和言老大说话。
你这大红马养得真好,言老大夸奖说。兄弟们吃一惊,这才知道看走了眼。
大哥夸奖。小伍说,他和伍胖子是没出五服的亲戚。伍胖子家业大,和官家有往来。本来说好今年两家一起给儿子盖房子,但自己刚改了主意,今年不打算盖了。他说,他和胖子两家都是人丁不旺,三代单传。他忍不住叹了一口气。虽然竭力掩饰,他的眉宇间还是流露出忧愁,紧接着又把话题转到胖子家。
伍胖子是当时人们能见到的最胖的胖子。他穿一身黑色绸衣裤,十分光鲜。那时候,无论在什么地方,只要出现一个胖子,无论他穿着怎样,他一定是有钱人。如果穿得光鲜,就是特有钱的。
伍胖子天生一副笑模样,很像笑面佛。他不笑不说话,让人觉得特别亲切。言老大知道遇见了笑面虎,不露声色。
小伍主动提出请大哥们和小兄弟去自己家里休息,晚饭就在我那里吃。言大哥你和我叔在这说话,过会儿我来接你。伍胖子说好好好,我侄儿就是贴心。呵呵呵呵呵,他笑得胖脸绽开,完全是发自内心。
伍胖子和言老大在院子里转了两遍,言老大说,东家好大的家业,表示看好了,两人回到屋里商量。
胖子说,这房子怎么盖,我想了有一百遍了。赵老弟信里说让我别再瞎想,全听你的。我要是再说我的想法,那就是在关公面前耍大刀,我这家就全靠老大你了。老大,一看你就是个见过世面的。你知道,人家都看着你家大,谁知道你的难处?你见过大世面,知道官府的人心特黑,上上下下都得打点。我难呀,我!不过话说回来,我再怎么难,再怎么着也不能亏欠你们。
果然是笑面虎。这是一整套宅院设计施工方案,东家要付包括设计费在内的高价。伍胖子丑话说在前面,因为他难,他给的工钱不能高。
他很紧张,笑模样就那样停滞在脸上,等着对方还价。很可笑的模样。
言老大笑了,说,东家你放心。俺们是穷人,到大财主家讨口饭吃。账怎么算都行,都是东家赏俺们的。
胖子大松一口气,胖脸又活了。
小伍来接言大哥。他说,叔,你老的房子得收拾了才能住,我那是现成的,不如就让言大哥他们住我那吧。胖子大喜,说我这几年没雇扛活的,屋顶都漏了。这你可是帮你叔的忙了,我这就让人给你送过去。
他说的是送粮食。
不用你老费心。叔你放心,我包大哥们吃饱。
胖脸笑开了花。
给一家做活,在另一家吃住,看上去这叔侄俩关系并不是真好,而小伍又是心甘情愿,这种事言老大第一次遇到。小伍说,伍胖子和官匪都有来往,在这一带势力很大,他每年都要给胖子交保护费,这样才能过安稳日子。他这么做,胖子领情,保护费就好说了,大哥你们这是帮我省下了。
这是什么话?哪有这个理?言老大笑着说。
他知道,小伍还有话没说。
进了院子,小伍妻在洗菜,起身相迎。小伍介绍说,这是我屋里的,这是言大哥。
小伍妻面容秀丽,却很憔悴。她礼貌地和言大哥打过招呼,低下头接着洗菜。
言老大进了屋,他的兄弟们和小徒弟一个都没醒,鼾声如雷。他也累了,躺下就睡着了。
一阵透彻肺腑的香味使大家同时醒来,这是食物特有的香味。
小伍把两个大竹篮放在桌上,招呼大家吃饭。一个篮子里是金灿灿的棒子面贴饼子,另一个篮子里是菜——上面是一盆大酱,下面是小葱、小白菜、黄瓜、西红柿、辣椒,时令蔬菜差不多齐全了。
兄弟们面面相觑,眼神交流着同样的问题:上次吃贴饼子是哪年的事?这饭食是为了什么?
言老大说,东家你太过了,我们……
大哥你快别再这么叫我,这算个啥?锅里还烙着呢,小米粥也好了,我去拿来,小伍说罢出了屋。
这饭菜太好了,好得不合常理。常理是工匠的饭食是高粱米、小米和棒子面,但都是最陈年的、有老鼠屎的、甚至发霉的。如果吃起来只是略有些苦味,那就是好的,你就应该很知足。他们在赵大户家吃的就是这样。
贴饼子是新棒子面,新棒子面是用来卖钱的。而且,仅仅为了省柴火,也不会一锅又一锅地烙,这成了伺候长辈亲戚或招待贵客。
蔬菜也是要卖钱的。即使长辈亲戚来,两三样青菜就足够。雇工的下饭菜是苦咸苦咸的记不得是哪年腌的老咸菜。把新棒子面和青菜给雇工吃,就是把买地的钱扔了。
礼下于人必有所求,这也是常理。小伍这次不盖房——盖房也用不着这样,他们还能帮他做什么?伍胖子的活儿得干两三个月,吃住都在他家,都是这么个吃法?那岂不是中了邪了?
他的儿子没露面,是怎么回事?这么多问题令大家一头雾水。
这时,他们想起老辈子的教诲:不要往坏了想人家的事,就不再想,先吃饱再说。
天刚擦黑,他们又困了,于是又去睡。他们太累了。
言老大在屋门口抽烟。他在等。
小伍过来,说,大哥,兄弟想跟你说说话儿。
咱到外边走走,言老大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