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天到来的时候，东北大地春光明媚，鸟语花香，后于房的乡亲们眼前出现了他们见所未见、闻所未闻的一幕：一队身穿制服的小学生在他们面前昂然走过。乡亲们目瞪口呆，仿佛堕入梦中。

    男孩欢天喜地，女孩花枝招展，就这样出现在他们面前，又从他们面前走过，渐渐消失在他们的视野里。

    这是小学校组织春游。

    唐家小女儿——我母亲闻讯赶来，目睹此情此景，心潮彭湃。她出神地望着他们远去的身影，直到看不见，还站在那里。

    她认识到，自己的人生到了关键时刻。

    1931年“918”事件之后，日本占领了我国东北，开始施行全面的侵略中国计划，文化侵略是其中的重要内容。日本人先在沈阳城里建学校，继而向乡村扩展。3年前，一所日本人建的小学校出现在距后于房四五里地的地方。崭新的校舍，中国乡村的小学生，着实令乡亲们耳目一新。但他们很快就忘了这件事，因为这与他们无关。

    小学校开学第一天，唐家小女儿就知道了。她怦然心动，但很快就心灰意冷，因为只有男生，没有女生。和乡亲们不同的是，她忘不了这件事。

    不久后，更令乡亲们和唐家小女儿震惊的事出现：小学校里有了女生。

    乡亲们很快就忘了，因为这与他们无关。他们的儿子没钱上学，有了钱只能用来买地；他们的女儿是白给别人养的，已经是赔钱货，岂能再多赔钱。

    在这样的环境中，唐家小女儿上学的要求本就难以启齿，更何况父亲早早把家里的一切交给了儿子，要想上学必须得到父母双方的同意，而母亲的权力更大。

    这时，大姐和二姐已经出嫁。大姐嫁给本村穷乡亲的儿子，二姐嫁给沈阳城里一个小商人的儿子。她想，三姐和自己也一定会被父母随随便便地嫁给穷人家。父亲早就说过，有钱人不仁义，闺女会受气，还是嫁到穷人家好。

    她想尽早离开这个家，但决不能嫁在农村。她盼着快点长大，远走高飞。

    这时已是1936年，她已经1岁，周岁是8岁。女孩子到了这样的年龄，随时会有媒婆上门。虽然一两年内可能不会嫁出去，但定了婚约就不可能退亲，这辈子就这样了。

    她很确定，上学读书，这是自己唯一的也是最后的机会。思来想去，还是得求父亲。

    小女儿把自己的想法向父亲和盘托出后，总结说：“我上了学就能长本事，就能多挣钱，你老了以后我就能养活你。你看我哥娶的那个妖精，你老了以后他们准不会给你养老。”

    我舅舅在妻子死去一年后娶了个比他小六七岁的中等人家的女儿，对她宠爱有加。她不干活儿，整天描眉画眼，在丈夫面前撒娇，对两个小姑发号施令，却不料小女儿骂她是妖精。她向丈夫哭诉，，丈夫很无奈。公公婆婆笑了，他们和小女儿英雄所见略同。

    父亲同意老闺女的想法，和妻子、儿子商量。外祖母当即火了：“你还嫌赔得不够吗？再说谁家要念书的媳妇？”

    我舅舅说：“念书是白花钱，啥用都没有。你看我一个大字不识，我赶着大车天天赚钱。”

    我母亲说：“我上学花的是父母的钱，没花你的钱！”我舅舅就不说话了。

    我母亲接着说：“那些有钱人家的闺女都能上学。我在这个家这么多年也没白吃饭，没让你们赔钱。我大姐和我二姐在家干了那么多年活，养了那么多猪，卖了钱没少买地，嫁出去的时候什么都没有！”

    外祖母大怒：“呵，你可是真懂大道理。你已经有这么大本事，再念了书，那还了得？你不欠我的，是我上辈子欠你的，你这辈子找我要账来了！”

    外祖母转向外祖父：“那个是你心上的！你已经有了主意，何必故意来气我！我活不了几天了，你们用不着变着法儿合伙气我！”说罢愤然起身，剧烈咳嗽着，小脚一踮一踮地走了。

    小女儿没有气馁，坚持给父亲做工作，外祖父同时做外祖母的工作。

    5月的一天，日暖风清，父亲带老闺女走向学校。

    唐家小女儿心花怒放，虽然也有些紧张。她一路都在笑，认为无限美好的人生从此开始。